有家可歸
婦人面露菜色，眼下有層厚厚的黑眼圈，似乎很久沒好好休眠過了。
望着這樣的母親，湯杏又一次承受到自己生命的重量，自己已經死亡的實感。
以及，自己死亡對父母的影響。
母親年邁，但向來注重養生保養，一直秉持着女人一輩子都該好好愛護自己包裝自己的原則，無論何時總是儀態萬方。
如今這般不修邊幅的母親，是她第一次見到。
湯杏想哭，可是沒有眼淚。
如今，她不過是一個捏在別人手上本該沒有任何生命力的掛件罷了。
她能動，但她這掛件擺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神情，彷彿就像一張撲克臉，亘古不變。
她更沒有能力去伸手擁抱母親，抹去她眼袋上的漆黑和脆弱，她只能這麼干看着。
突然，她發現自己和一屆幽靈並無任何區別。
她有了實體，卻依舊無能為力。
自己渺小的，彷彿不存在……
但是，媽媽，我一定會努力回來了的！
她的身體不住地在顫抖，程君昱一直握着她，她全部的身體感官通通傳達給了他。
程君昱將她放到懷裏口袋，禮貌地對着屋內的湯杏母親說：“您好，伯母。”
湯杏的母親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是很在乎他是誰的樣子，似乎一直陷落在喪女之痛中，只是輕輕應了聲點點頭。
“你好……”
女兒的死亡，對她來說，彷彿外界的一切都無所謂，包括自己。
就連人見到陌生人的最基本反應，也丟失了。
程君昱自我介紹起來，但湯杏的母親依舊心不在焉地點頭。
湯杏雖然看不見，但聽着母親敷衍的回應，母女連心，她怎麼會不懂她如今的心思呢？
母親向來最注重禮節，可如今母親連這都顧不上了。
湯杏揪着他口袋布料，輕輕哭泣，哭而無淚。
突然，湯杏感到自己頭頂上的口袋布料被按了幾下，似乎是撫摸的力度。
程君昱……
他是在安慰自己嗎？
程君昱的聲音從外頭傳來：“伯母，我是湯杏的朋友，今天我來，是想將湯杏身前的一樣東西，轉交給您的。”
湯杏一愣——轉交？
不是說帶她回來看看嗎？
湯杏的母親也有些詫異，這才上下打量起眼前的男子。一表人才，氣度不凡，怎麼看都不像自己女兒平時會接觸到的人。
湯杏母親半信半疑，問道：“你怎麼會認識我們家女兒？我家女兒……小杏向來不愛出去玩兒……”母親說到女兒，眼眶又紅了。
湯杏緊緊捏着他的口袋布料，都給捏出了褶子，鬆手還依舊留着。
程君昱伸到口袋裏，將湯杏拿了出來，攤在掌心遞在湯杏母親眼前。
湯杏母親依舊不理解，說：“這是……小杏的東西？”
“嗯，是的。”程君昱說。
湯杏母親端詳了會兒，搖搖頭說：“我女兒從不會買這麼有品味的東西。”
湯杏：“……………………”
程君昱：“……………………”
湯杏母親似乎意識到什麼，掩嘴又說：“小杏沒有這方面的概念……”
湯杏心裏鬱悶，這回真想死個徹底。
媽，你這是，越描越黑啊……
湯杏低頭觀察了下自己的實體，這不就是一個小紙人造型的硬質掛件嗎……哪來的品味一說啊！
程君昱到底是在娛樂圈翻滾過的人，倒是接得挺順也不尷尬地回答：“我和湯杏不算很好的朋友，也是通過同學的朋友認識的，網絡上有建立過群，所以有過交集，這個掛件是當時我打算送她的，可還沒見到她……”
程君昱沒有說下去，似乎是覺得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
也確實沒有說下去的必要，湯杏的母親已經臉色變得不太好看，隨時隨地都要哭出來的模樣。
“哎，我家小杏也是沒這福氣收到這份禮物了。”
“還請伯母代收，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湯杏的母親遲疑了下，點點頭接過‘湯杏’，可剛到手裏還沒熱乎，就又塞回了程君昱的手裏。
“伯母？”
湯杏的母親又是一聲嘆息，搖搖頭：“人都沒了，這禮物，我也就不收了……”
“伯母你這個不收了？！”程君昱驚愕地提高了聲音，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清了清嗓子，“伯母，你就當是讓我完成送給她這份禮物的心愿吧。”
“這……”湯杏母親瞧着程君昱誠懇的目光，到底還是不好意思再拒絕，只得收下。
可湯杏母親剛剛收下這掛件，又趕緊推了回去，臉色複雜地說：“哎，我這是真的不能收。即使你給了我，我也沒法兒轉送給小杏了。”
畢竟，她的屍首，都不知到了哪兒去……
這陣子她找遍了整個S市的殯.儀.館，都沒有任何頭緒。不僅如此，已經有好幾家殯.儀.館因為要對湯杏的屍.首進行火.化而慘遭崩塌。
簡直就像是天意。
老天，就連小杏死了，都不給個太平。
“這位先生，您還是請回吧。”湯杏母親的表情已經有些綳不住，急急忙忙又關上了門。
程君昱被拒之門外，秋風蕭瑟，灰塵僕僕。
湯杏和程君昱都沒說話，程君昱甚至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盯着這單元門。
湯杏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他捏着自己的手沒有力度的變化，這就讓她能鬆一口氣了。
“我說，湯杏，我是倒了什麼霉，怎麼想把你送走都送不走？”程君昱忽然在安靜了好半晌后開口。
“哎？”湯杏對於他這話有些無法回答，卻又有些委屈，“也、也不是我賴着不走啊……”
程君昱又安靜下來，湯杏心裏開始打鼓。
程君昱：“算了，先收留你一陣子。”
湯杏眨眨眼，雖然掛件的眼睛毫無波動，但她的肢體激動地已經拽住了他的衣袖，兩條腿立在他的掌心裏，感覺像站立在陡峭的山坡上有些吃力：“真的嗎？那真的太謝謝你了！”
程君昱：“你的身體值好幾萬呢，還是限量版，怎麼能隨便交給其他人。”
湯杏：“……”
真是個現實的傢伙！
不過，他願意收留自己，就已經很好啦，果然程君昱和傳聞還是有些相似處的。
據說他在演藝圈裏人緣是很好的，那必然人品肯定不差，現在湯杏總算是相信了。
程君昱坐上了回程的車，他還真是坐公車坐上癮了。
他扶了扶帽子，漫不經心地說：“你說，是一個叫藍姬的死神讓你復活的？”
“嗯。”
“她人呢？”
“不知道。”
“……她還回來找你嗎？”
“不知道。”
“…………她真的是死神？”
“應該是的。”
程君昱額前青筋微凸，將她捏住：“湯杏，你要不要連你復活的大事都了解的那麼糊裏糊塗的？你是真的想復活嗎？”
湯杏被他握得難受，不斷咳着：“咳咳、真咳咳……真的……”
程君昱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可聽着她的聲音，卻心裏頭一軟，不自覺鬆開了手，攤開掌心讓她爬在上頭。
湯杏鬱悶的擼擼脖子和老腰，委屈地控訴：“你幹嘛動不動就掐我，我這樣早晚要被你弄死啦！”
程君昱：“你對於那個叫藍姬的什麼目的，什麼身份都不知道，你就被搞成了這個樣子，你還可以再糊塗一點嗎湯杏？”
湯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其實明明最無辜的是我好不好啊！莫名其妙被那群死神的失誤給弄死了，然後話也不說清楚就過來說讓我復活，先是搶走了我的身體再是弄塌殯.儀.館的，我也很絕望啊！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現在就是個幽魂，任人擺佈，死神可以隨意操縱我的靈魂附着在哪兒，我沒得選擇。現在，我的實體又在你手裏，就像一根雜草，你隨便揉捏就能讓我生不如死！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很想回到自己真正的身體啊！很想啊！你以為我想賴在你的掛件上嗎！”
湯杏愈說愈委屈。
是啊，她哪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呢？
可是她一直都在潛意識裏告訴自己，她怎麼能哭慘呢？畢竟她死了之後，最痛苦的莫過於父母了……
可是，她剛才竟然還是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了顧影自憐的模樣。
真是太差勁了……！
程君昱出乎意料的沒有再說話，安靜得像做雕塑，坐在車裏，也不再看她，也沒再合上手。直到下車后，四下無人。
他正往自己的別墅走，湯杏在他的掌心裏坐着，瞧兩旁的綠蔭巨樹像是長了腿排着隊往後走。
湯杏覺得這個場面有些尷尬，或許是剛剛自己那麼長一段牢騷惹人嫌了。
誰知，程君昱這時倒開口：“湯杏，在那個不稱職的死神來找你之前，我就讓你先在我這兒待一陣子好了。”
湯杏仰頭，只看得見他線條分明的下顎，可她聽得到他的話里，蘊藏着淡淡的溫柔。
總算，湯杏不再是居無定所的亡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