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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進麵茶得見飛龍君,避偏殿笑語惹事故
太皇太后將西配殿撥給黛玉居住。久不入宮了,這次驟然住下,實在不大習慣。連着兩日沒睡安穩,白日裏要往太皇太后這裏來點卯,漾漪郡主又愛纏着她玩。
到了第三日精神不濟,眼見着奶媽子抱着漾漪郡主過來,立刻急中生智,尋出個由頭來躲懶:“是銅茶炊進麵茶的時候了,我見老祖宗進得香,想來很有好處。還請老祖宗許我去看看,等我回去了做給母親吃,好博她一笑。”
太皇太后何等通透的人,一早見她面色雪白,行走之間略顯疲態,素聞她自幼體弱,想必是累着了。
靠在大迎枕上笑,轉頭交代宮人:“歸瀾,你引着姑娘去罷。”又佯肅容道:“若學不成,出去了不許說是壽康宮的手藝。”
黛玉如蒙大赦,隨着歸瀾往銅茶炊來。壽康宮銅茶炊上的火晝夜不停歇,歸一個叫陳德的內侍照看,另又配了兩個小太監打下手。太皇太后愛乾淨,一天裏用的小食都由銅茶炊送。
陳德年紀很大,脾氣卻很好。宮人下了值也常往這裏來,討一杯熱茶暖暖身子也好。
見歸瀾引着黛玉過來,他忙躬着腰身迎過去:“縣主來了。”
黛玉點點頭,隔着兩三步往前看:“是在做麵茶?”
“是。”陳德掀開不灰木爐子的蓋子給她看,一股熱騰油潤的香氣率先衝出來,過後才見着裏頭面粥的全貌:“做面粥不難,玉米面摻上黃豆面,熬到不稀不稠的時候,嗐,縣主來得趕巧,就是現在……”
陳德嘴上不停,手下動作也沒半點遲疑,飛快加入芝麻醬和鹽,攪和攪和。就加這麼兩樣東西,也不必費其它工夫,一鍋子麵茶就成了。
把麵茶傾在碗裏,正是一碗多些的量。陳德又叫了個小太監過來,親眼見他吃了多的那些,在單子上籤下字,就用雲盤東西要送進去。
黛玉自幼養在江南,從不曾見過麵茶。乃至跟着父母往京城來了,家裏也沒人吃這個。故而覺得新奇有趣,多看了兩眼。
陳德捧着雲盤,見黛玉端立在一側,腦子裏轉了一圈,旋即笑着將雲盤送到她跟前:“既縣主來了,就一併送過去罷。”
黛玉無可無不可,既來了銅茶炊,也是藉著麵茶的由頭,眼下送過去也沒什麼,正好將借口圓滿。
“公公給我罷。”她接了東西,逕自往西暖閣去了。
歸瀾落後一步,伸出根指頭朝陳德虛點了點:“老德子,真有你的。”
陳德滿臉的褶子堆在一處,成了一朵花:“湊四合六的買賣,不做白不做。”
銅茶炊設在西偏殿廡廊下,這裏甬道,直通“慈壽凝禧”殿西暖閣。她端茶麵茶盈盈地過來,沒進小門前還是一番天地,豈料過了小門,就是另一番情景。
西暖閣的菱花門虛掩着,兩個陌生太監立在門口,肅穆垂首,連帶着整個壽康宮的氛圍都沉悶了。另有陌生的宮女太監各自站着,把不大的地方佔得滿滿當當。這樣多人,卻很有條理,除了呼吸聲,再沒別的動靜了。
壽康宮的宮人很有規矩,但行走之間卻是笑意滿滿的,看着心裏就舒心、舒服。這些宮人全然不同,他們是沉穆荒白的假人,主子不開口,絕不會擅動。
黛玉見了他們,只覺自己也跟着一起,在不知覺中連呼吸都變得沉甸甸。
她求救般望向歸瀾,歸瀾是壽康宮裏的掌事姑姑,經過的事很多。掃了一眼就知道究竟,悄悄地站到她身邊,對着她咬耳朵:“都是御前的人。”
御前?皇帝來了?
黛玉想到幾天前在閱是樓里那一面,不過一片衣角三兩句話,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莫名地有些害怕。
“姑姑送去罷……”
她自認聲音壓得極低,然而此時此刻四下無聲,這樣輕的動靜竟也叫西暖閣里的人聽見了。
太皇太后的聲音遠遠傳出來:“黛玉麽,進來罷。”
歸瀾朝她露出無奈的笑,示意自己愛莫能助。黛玉渾身發僵,菱花門已經開了,她只能強撐着走進去。
明間大玻璃窗前的錦炕上果然坐着兩個人,太皇太后照舊坐在東頭,西頭坐着道穿石青常服的人影。他面朝太皇太后,黛玉能看見他側身時挺拔腰身上繡的祥雲紋,肩上一條正龍目光炯炯,極具威嚴。
黛玉不敢細看,低垂着眼眸上前,屈膝蹲下行禮:“小女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沒立刻叫起,遲疑了片刻,他伸手掠過衣角,黛玉這角度能看見他出奇白皙的手掌,和修長到過分的手指。
“起來。”還是那樣沒有情緒的聲音,簡潔明了,卻猶如巨石,有一股壓迫人心的沉穩力道。
她起身走到太皇太後身側,將麵茶送到小炕桌上。宮裏沒有勸膳的規矩,她把麵茶放到桌上就拿着雲盤退到一邊,半個字沒多說。
太皇太后拿了銀匙要吃,忽聽皇帝道:“銅茶炊上的差事,陳德也敢假手於人?”
話中情緒平穩,竟不能分辯他是喜是怒。黛玉聽在耳中,卻心驚膽戰,正要上前請罪,太皇太后卻說:“是我叫黛玉往銅茶炊去瞧瞧,就在壽康宮裏,不值什麼。”
大慶朝對入口的東西看得至關緊要,論理說一樣東西誰做出來記個檔,交到傳東西的人手裏再記下個檔。此後一直送到主子跟前,都不能打開封條,否則就是掉腦袋的死罪。這是膳房傳膳的規矩。銅茶炊就設在壽康宮裏,算是小廚房,太皇太後用的點心茶飲大多從這裏叫。因在眼皮底下,再沒不能放心的,故而規矩反倒松泛些。
太皇太后是個寬和慈藹的人,眼下坐在炕西頭的皇帝卻一板一眼,處處謹慎肅正。陳德讓才住下幾天的林黛玉送麵茶,叫他知道了,原要大肆發落一回。太皇太后開口了,也只能作罷。
桐意打菱花門外進來,小聲回話:“漾漪郡主醒了,正找縣主。”
“這丫頭,不知是什麼緣分,一刻也離不開你。既這麼,你就去罷。”太皇太后見她束手束腳的,站在堂下楚楚可憐的模樣,有心要支開她。
黛玉鬆了口氣,跪安出去了。
皇帝掀起眼皮打量一眼,她被留在宮裏,也是刻意叫人調理過規矩的。知道出去不能徑直轉身,要踮着腳尖躬着腰身,慢慢地側身往後退出去。到底不是宮裏的人,做這些事難免刻意生疏。姿態也有別於眾人,有種弱不勝衣的脆弱,風流別緻的小心。
太皇太后見他轉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就知道他在想事。這是他小時候就有的動作,心煩了就愛這樣,這麼些年了總是改不了。她雖知道,卻從不刻意點明。
“老祖宗預備什麼時候遣她回去?”
太皇太后略顯詫異:“漾漪極粘她,當日留下她也是這個緣故,我私心想多留她兩日。她哪裏惹惱了皇帝?若如此,就留不得了。”
話雖如此,卻也知道,黛玉何等小心穩妥的人。況她天天待在壽康宮,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哪來的工夫見皇帝?
“她是林家的姑娘。”皇帝解釋了一句,很公正的理由,卻有幾分欲蓋彌彰。“平白無故把朝廷重臣的姑娘扣在宮裏,傳出去叫人多想。”
太皇太后叫他說得一愣,醒過神來就覺得有些好笑。皇帝過於剛正自律了,一絲絲流言蜚語傳出去都要追根究底。看那架勢竟不像是做皇帝,更像做個聖人。
“既皇帝這麼說了,過兩日就叫她回去罷。”
得了這句話,皇帝果然安心許多。又與太皇太后說了些話,就辭別出來。出了西暖閣,正要回養心殿,卻忽然停住腳步,準頭問:“小郡主在哪裏?”
自打從西暖閣出來,黛玉就待在東配殿陪漾漪郡主玩。小郡主不會說話,她就抱着她在廊下來回地走,指着花花草草胡亂說一氣也覺有趣。無論如何,總比待在西暖閣叫人指桑罵槐來得強些。
廊外一株桃花,蜿蜒着將一根枝椏伸到廊下。小郡主伸手去夠,每每要夠到了,黛玉偏又促狹地抱着她往後略退一退,花枝便順勢錯過了。小郡主也不惱,幾次三番地叫她逗得越發興緻盎然。
奶媽子原立在一旁,有宮人來叫她吃補湯,她便告罪去了。黛玉見四下無人,便與小郡主臉貼臉呢喃:“小郡主真是乖,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口。”她抿着唇笑,悄悄地說:“屆時就偷偷地教你喊姑姑……”
“姑姑?”耳旁傳來詰問,那樣冰涼的兩個字,帶着嘲弄,輕易就令她心驚肉跳。
她抱着小郡主轉身望過去,但見廡廊那頭烏壓壓一圈人,打頭的穿着石青衣裳,胸前三條行龍與她正面相對,目光炯炯,像極了怒目而視。其他人個個躬腰屈膝,連抬頭都不敢。
他口吻中帶着十足的不屑與譏諷:“你剛才說,要教小郡主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