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
他想修行嗎?
謝瑾捫心自問。
鳳陵謝氏的子弟不能修行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好比珍珠堆里出了顆魚目,玉石堆里出了塊頑石,無比顯眼。
這些年來,謝瑾被許許多的人或好心,或惡意地惋惜過,於這眾多聲音中,他也不動聲色,將少年微微的遺憾流露至最恰當,宛如是張天衣無縫的面具,最世故老套的人都覺得真心實意,毫無破綻。
興許是今晚裴旭的事撕開謝瑾心緒一角,又或者寧留鋒的“攤開來說”歪打正着戳中七殿下的某一處軟肋,謝瑾鬼使神差說道:“想。”
傳言當年雲上君一刀橫貫天地,斬斷了境北終年不絕的落雪,三千里內魔族皆為塵土,隨後他收刀入鞘,刀鋒邪魔歸泥下,白衣輕裘落樓台。
傳言更早以前,聖人一劍開山,一劍填海,四境清平,販夫走卒也大談特談修行之事,彷彿到處皆是三春辰光。
為什麼不想?
他這樣想,也這樣問了出來:“我為什麼不想?”
難道一定要死守皇族的那套腐朽規矩,遺憾也要表現得拿矩尺量出來一般精準,不許有不甘心,不許有野心,才算中聽,才算值得稱道?
他終究年少,血脈里終究藏着一把逆骨如火,想登臨高處,想征戰天下。
寧留鋒聽后,兩三下將那張鬼畫符一樣的宣紙撕了,笑起來。
他笑得很暢快。
“我年輕時想的和你一樣。那會兒有個人,算是前輩吧,告訴我天下無情,總會有新的英雄取代舊的英雄,新的傳說取代舊的傳說,所以求什麼青史有名,終是虛妄。”
謝瑾對寧留鋒這番酸話委實不敢認同。
寧留鋒笑容斂起,含了一點很輕很輕的唏噓:“我當時看不起這劍修矯情。我跟他說,修行不是為了被人吹捧,絕頂風景看過就是看過,已經值得,其他的有誰稀罕?再說,只要我想,誰能阻攔我登頂,誰能將我拉下去?”
一睜眼即是三十年變遷,很難不會有物換星移,大夢一場的感嘆。
可當寧留鋒說話時,他眼裏看到的是三十年前的九州天下,北秦南周,依稀風光鼎盛。
“時至如今,我還是這樣想。”寧留鋒傾過身,難得為人師長地拍了拍謝瑾的肩膀:“修行就是修行,本身沒有意義,就像高處的風景看過就是看過,你覺得值得便值得,你想做便去做。”
這一通廢話,實在很不負責任,記在紙上都嫌浪費筆墨。
但那一剎那,謝瑾沒來由察出他為之心悸的厚重,難得鄭重道:“弟子記下了。”
然而這種錯覺持續不過一息,寧留鋒轉眼變成懶洋洋沒骨頭的模樣:“嗐,受教就好。不過時機不到,講了也是白講,我帶你去宗法和南霞那兒商量商量藏書閣的事。”
亥時月明蟬靜,雲氣高闊,風過枝頭潤面無聲,本應是滅燈入睡的好時候,偏被寧留鋒給無情叫起來,四人聚在宗法書房裏說事。
“盛世聖人,亂世枯骨。”
宗法垂着猶帶困意的眼皮,下了這八字定語。
他向謝瑾道:“我是說你的體質。”
謝瑾斂起如潮水般漫出的疑惑與心驚,請教道:“先生可否賜教?”
宗法不答反問:“你知道鳳凰嗎?”
“怎會不知?”
雖然宗法問得着實幼稚,謝瑾仍是好耐心地答下去:“鳳凰乃四靈之首,鳳陵謝家的第一代先祖即是鳳凰養子,後來鳳凰以身鎮壓濁氣,殉道天下,謝家子弟紅衣鳳翎紀念鳳凰的習俗被保留至今。”
宗法站起身來。
礙於三人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宗法的書房頗為簡陋,唯有身後兩扇巨大書櫃,密密麻麻塞滿各色書籍,一眼望不到頭。
他手指按在其中一本書冊封皮上,淡淡說:“有一點你說得不對,謝離,就是你們家那位第一代的祖宗,大設供奉鳳凰的香火不是為單純紀念,而是因為香火不絕,鳳凰不滅。”
謝瑾皺起眉頭。
依謝家記載,鳳凰是死得不能再死,身鎮濁氣,脊骨作劍,精血傳於謝家,氣機埋于山河,就差個剝皮抽筋。
宗法道:“別誤會,我不是說鳳凰這個存在還活着。先天神靈與人類不同,不能以神魂意識生命之類的詞語來論,他們更像是,山川里的一縷氣。”
他望着謝瑾,眼裏現出很慎重的神色,斟酌道:“你是繼承鳳凰氣機的那個人,換句話說,你是鳳凰選中的在這個世間的代行者。放心,鳳凰正經神靈,不搞奪舍那套,最多送你一套尚算不錯的修行根骨。”
謝瑾:“……”
老天一直對謝瑾吝嗇,他人生前十八年一絲運氣都欠奉。所以當他被十八年積攢的好運兜頭砸了一臉,謝瑾竟不知該有何反應和言語。
宗法哂道:“你別覺得天上掉餡餅愧不敢當。真正的大能,十個裏有十二個是天縱奇才,要不然你覺得他們憑什麼成大能?雲上君寧留鋒你肯定知道,也就仗着爹生娘養得得天獨厚,換個人在他二十歲那樣霍霍,墳頭草都該霍霍得有三丈高。”
寧留鋒眼皮不抬,張口就道:“徒弟,你可知道為何十二個天縱奇才里只有十個能成大能?因為還有兩個倒霉鬼長在法宗那等避世之地,連霍霍都沒有霍霍的餘地,報出他名號都不知道姓甚名誰是哪根蔥,唉,怪可憐的。”
宗法漲紅了臉:“你!”
這倒霉催的!
謝瑾:“……”
他看着寧留鋒與宗法鬥嘴,忽然一切雜念皆消,非常心平氣和。
鳳凰的代行者又如何?不一樣要為這破書院的明天兢兢業業殫精竭慮?
南霞托着腮,悠悠看完他們這一場夾槍帶棒你嘲我諷,方道:“好了,你們口說無憑,人家七殿下很難信,不如解了他身上鳳凰氣機的封印罷。”
謝瑾微訝:“依先生所說,我身上有封印?”
自從他記事以後,天生和修行一道緣分南轅北轍,別說修行者,謝瑾連修行門派的蚊子都沒見過。
“有。”
寧留鋒道:“封印救了你一命。因為鳳凰氣機其他平凡無奇,唯獨一點特異,香火不絕,鳳凰不滅。不用全天下,半個天下,半個天下的香火來供奉你,等你水到渠成積累修為,靈力境界上的聖境自成。當然,你的修道境界是另一回事,這個得靠自己,十個鳳凰也幫不了你,自求多福。”
“我之前很奇怪你鳳凰氣機滴水不漏,自己一無所知,按理說,這是生而知之的東西。”
他短短一番話,謝瑾想了很多。
比如什麼時候鳳凰氣機居然能用平凡無奇來形容?
比如他思及自己雕像被大肆供奉,廟宇里香煙繚繞霧氣騰騰,實打實打個寒顫,敬而遠之。
又比如聖境自成那一句話背後無數暗藏的殺機起伏。
謝瑾輕輕接道:“若是我出生那日即有氣機異象,我定為皇太子,受一國朝拜,然後,猝然身死。”
月光淌過他眉峰,照出俊美依舊的眉目,倒真有那麼幾分神明的意思,天大地大,不為所動。
宗法嗤道:“要不然興光皇太女是怎麼死的?”
興光皇太女和今上是同胞姐弟,更是全然相反的兩極,今上無能昏庸,興光皇太女便英明剛毅;今上修為低微,興光皇太女便一枝獨秀。
所有的周人皆愛戴她,所有人皆以為她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天子,直至皇太女身死,武帝一瞬蒼老,定了興光的謚號。
中興之光。
皇太女一死,中興之光不再眷顧南周。
謝瑾下意識攥緊手指,低聲問道:“皇太女因神殿身死,神殿怎能安然如初?”
武帝並不是位優柔庸懦的帝王,對神殿多有強硬。武帝朝南周不是當今,能容忍神殿放肆至此?
何況神殿以多欺少尚不能穩贏皇太女,如何能在南周的地盤上悄無聲息取她性命?
寧留鋒老氣橫秋一擺手:“那是很複雜的事情了,這個天下遠比你看得到的要大。”
說話間,宗法把一張符貼上謝瑾手背:“好了,你看看。”
符紙接觸到手背的一瞬間,謝瑾好似被人當頭潑上一瓢烈酒,全身發熱,意識控制不住地飄遠。
他看見了天地靈氣如螢火星光,無師自通經脈玄奧。
他也看見自己手背上一道道血紋暴起,比符紙沾上的硃砂遠為來得鮮艷,順着經脈紋路,盤旋出晦澀難懂的字符。
宗法神色複雜:“這是我們……不,這是法宗的手筆。奇怪,誰會吃力不討好,替你封印血脈根骨?”
那一刻,他看見原本如世外仙人般的皇子想要開口,卻根本說不出一個字。
謝瑾盯着血紋,那血紋真是灼眼,比經久不化的硃砂更甚,想來是要萬分滾燙的心頭血,才能十八年後猶未褪色。
“是我母親。”
他說道:“她自入宮以來,一直不大清醒……據照料母親長大的宮人所說,她年少拜入法宗,天賦出眾,一心修行,前途可期。直至種種陰差陽錯,被家人送入宮闈。宮人說她對陛下一向冷若冰霜,不假辭色。”
做一個廢物點心的后妃,哪裏有做法宗弟子來去自在,行事痛快?
而哪怕一個女人再美貌,如果她瘋瘋癲癲,從不肯給好臉色,天子如何會看得上她?
“後來母親意外懷孕,更是急轉直下,大聲叫罵、摔砸物什……因此,她生產時不讓任何人入產房,也沒人敢違抗她。”
於是有了瞞過所有人的十八年偷梁換柱。
血紋好像要灼疼謝瑾的眼,他遲來十八年地尋出一些生於世間的意義,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曾經興許被人愛過,如此隱蔽,隱蔽得他差點以為是自作多情。
他終於隔着母親十八年的打罵、瘋癲和摔雜東西,從血紋里咂摸到一點母親這兩個字本應帶來的溫情。
南霞嘆了口氣,遞給謝瑾一杯熱茶,寧留鋒也乖覺閉上嘴。
宗法天生缺一根筋,飛快拓下謝瑾手上的血紋:“有點麻煩,不過能破,恐怕要一段時間,你把符揭下來吧,這玩意沒什麼用,讓你看看罷了。”
“勞煩先生。”謝瑾將符揭下來,他手指在揭符時還有微不可查的顫抖,揭完符卻已經很穩,好像把一團亂麻都體體面面地收拾起來,紋絲不亂。
“眼下之事,先建藏書閣,我來上書,出資,尋人,拓本,越快越好。”
南霞最先品出不對勁,柔聲道:“我們書院建藏書閣,不說有這檔事,便是沒有,我們亦是要建的。可由你出頭,卻成你刻意與神殿作對了,豈能叫你擔這個名頭?”
寧留鋒懶懶道:“反正我們和神殿不死不休,一樣是死,難道還要分死得全屍和死無全屍嗎?聽我的,你要想出力最多出個錢,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得。”
他三句不離錢,聽得南霞和宗法齊齊翻個白眼。
“丞相病重,他一定會讓朝廷和神殿矛盾重到不可調和,以免他死後陛下轉頭和神殿握手言和。”謝瑾語速很快,“所以朝廷和神殿既難以共存,我自是無所畏懼,如我先前所說,夾縫求生真的很蠢。”
“至於丞相病重……我半年前猜出來的。”
他說到這裏笑了,眼睛很亮:“其實還有一點。”
皇室里長大的少年,大多老成,說話不帶個天文地理,大節小義,好像能要他們小命。
師出有名,做事寧可打個算計的旗號,也不願說是出於一點真心。
“因為我不喜歡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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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這三個人,不但一點為人師表的包袱都不可能有——
還相當擅長灌毒雞湯,一個比一個毒。
這是做老師應該說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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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全日制雅思班間疲於奔命,本來想寫兩千摸個魚。
結果寫着寫着抬頭一看,嚯,快四千。
我想要評論誇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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