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1)
楚王後宮是個偌大的花園。
花園建在水澤上,因為女人與水永遠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數條水道連通,有進水有出水,合起來達三千多畝,佔據整個宮城的三分之二。澤水清澈見底,經過特別修治,鳥瞰起來,構成一個規整的“羋”字。“羋”字裏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陸,有橋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哪一處都閃爍着楚國百工的匠藝。
水澤外面是兩丈八尺八高的宮牆,牆頭上還豎著一根挨一根長約二尺二的青銅合金矛尖。尖與尖相連,鋒利如刺,使得從牆上翻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高不可越的宮牆將宮裏與宮外隔離起來。不同娘娘、嬪妃與她們所生的王子、公主,還有數以千計的宮人、宮役,就住在這個龐大的“羋”字裏。
懷王引領屈平走向“羋”字的西角,指着一塊苑林:“屈平哪,在這兒起蓋巫咸神廟如何?寡人已讓廟尹看過,據他說,是塊風水寶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歡!”屈平應道。
“娘娘帶她看過了,說是喜歡呢!”懷王笑道,“你這兒若無異議,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動工了。聽他說,工師已在描繪圖紙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歡,祭司樂意,臣就沒有異議。”
“既是此說,這事兒就定下了。”懷王轉過話頭,盯住屈平,“屈平哪,我們說說正事。”
“臣謹聽!”
“昨日的事,寡人得謝謝你。你不但救了子啟,還讓大楚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包括寡人,無不身臨其境,深受震撼哪!”懷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讓大家曉得了什麼叫王法!又是你讓大家曉得了有什麼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聖明!”屈平揖禮,“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懷王愕然,盯住他。
“建議臣聽從神諭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懷王怔了。
懷王一直認為是屈平設下奇謀,既救子啟,又全王法,更讓朝野接受一場觸及靈魂的洗禮,只沒想到答案卻是這般,不是計謀,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啟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懷王壓不住好奇,“你且說說,子啟諸人貪財忘義,觸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為何卻要赦免他們呢?”
“臣以為,原因有三,”屈平釋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僅寬待巴人,也寬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雲雨,雲雨布施事關天下百姓,並非只有巴人哪!”
“你說的是,”懷王點頭,“其二呢?”
“子啟為大王骨血,王法為大王所頒,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則為骨肉相殘,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還有其三,巫咸大神並非赦免子啟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烏金事涉滿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無辜宛民,他們皆是底層百姓,參與搬運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為之,二也是為養家餬口。按照大楚現行王制,他們皆在受刑之列!面對一千五百個無辜生命,一千五百個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懷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視懷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雖說無國了,但巴人還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會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眾多朝臣,是上天賜予楚人結巴人之心的契機,臣是以奏請王上,舉國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讓巫咸大神也為楚民祈福怯禍!”
“寡人准奏!”懷王指向廟址,“寡人在此建廟,亦為示範。”
“此廟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請在宮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廟,供楚民祭拜。至於郢都下里的神廟,大王也可撥出一點專款予以修繕,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謝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懷王擺手,示意免禮,“建廟的事兒可作長遠之計,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戰,秦人志氣大漲,商於之地更難收回了!商於失於先王之手,先王一生,東破吳越,南得黔滇,西鎮巴蜀,臨終卻失於地十五邑,為此自責,難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復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請講!”
“一是治內,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內,大王要狠下心來,變法改制,使大楚脫抬換骨,否則,就無法抗禦強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蘇秦縱策,結盟五國,尤其是齊。”
“事有次第,你且說說,這個內該從何處治起?”
“仍然從烏金起始。”屈平應道,“巫咸大神雖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烏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為秦人得不到宛地烏金,是不會甘心的!”
“你擬個詔命!”懷王思慮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過三。再有烏金輸秦者,寡人不再祈請神諭,即誅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懷王興奮起來,“不瞞愛卿,烏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烏金鍛造技藝,三年之後,待我軍卒全部裝配好烏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與秦人決戰!”
“大王宏願雖好,卻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烏金。”屈平應道,“據臣所知,宛地有礦六坑,有大小爐膛不下三十,但其中並無一坑、亦無一爐在大王手中呀!”
懷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礦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為其私產。既為私產,大王就無權處置,只能以市價向他們購買。臣尚未計算裝備三軍需要多少烏金,但可肯定的是,這是一筆巨額開支!”
是的,懷王從未想到這一層。
“敢問大王,這麼一筆開支,錢從何來?”屈平直視懷王。
“愛卿可有應策?”良久,懷王方道。
“這就是臣的治內之策。”屈平應道,“臣奏請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訂歷代先王的過時之法,從封君、世家手中收回烏金、黃銅、金、銀、珠貝等物的籠斷治權,取締金節等法外特權,在商貿、開礦、捕魚、狩獵、墾殖等域,給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產、商貿權利,由大王設專司統一管轄。償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廣,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長不過數載,民可富,資可豐,庫可溢,國必大治!”
懷王抬頭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澤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後面。
懷王走有一程,頓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厲行縱親,結齊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舉個合適人選,出使齊國!還有,轉告蘇子,如果方便的話,寡人請他郢都作客!”
“臣領旨!”
此番烏金案,子啟因年輕氣盛而吃了大虧。懷王的一頓暴打無非是些體外傷,抹些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把他嚇壞的是那日在萬眾睽目之下的神諭體驗,真正地驚了他的心,動了他的魄。
由於背傷沒好利索,子啟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將養幾日,方覺輕些。
外傷輕了,內傷卻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啟一入睡就做噩夢,夢中盡遭惡徒追殺,且被殺的部位無不在腰間,醒來后驚出一身冷汗,背瘡也就分外苦痛。
將養期間,鄂君府前車水馬龍,幾乎天天都有親朋好友趕來探望。
惟一沒來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來了,同來的還有射皋君與彭君。
“王叔,”子啟從榻上跳下來,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禮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驗看他後背上一大片裹着葯的紗帶,淚水出來。
“王叔,沒事的,只是皮肉傷,疾醫說,再過幾日就可結痂。只要一結痂,就沒事了。”子啟反倒安慰王叔。
“賢侄呀,”王叔抹把淚水,“幾日前就說來望你的,可叔一直沒來,不為別的,就為叔見不得賢侄的傷。聽你射皋叔說,這幾日你好一些,叔才過來。也正好有些事務,咱叔侄幾個打個商量。”
“謝王叔!”子啟禮讓,“我們廳中說話!”
幾人來到客廳,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啟屁股上也有傷,只好直直地跪着。
“賢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這場苦斷不會白受!”轉向王叔,“二哥,你發句話,小弟這就使人宰掉那廝,為啟侄討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動手!”子啟恨道,“待傷痊癒,小侄自去手刃那廝!”
“賢侄,你要手刃哪個廝?”王叔問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長嘆一聲,“賢侄,還有射皋弟,如果你們就此殺掉屈平,屈平可就是個枉死鬼了!”
“王叔?”子啟眼睛睜大。
“這麼說吧,”王叔語氣緩緩的,“假使沒有屈平,只怕賢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斬示眾了!”
三人皆是驚愕。
“你們說說,”王叔掃視眾人,“事情鬧大了,一邊是法,一邊是情,你們若是大王,又能怎麼辦?靳尚出個餿主意,讓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賢侄挨的這頓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錯,屈平是個寫辭賦的,心一定軟,只要屈平應下,事兒就過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沒有應下。為什麼沒有應下呢?因為他不能應下啊。賢侄觸犯的是國法,不是家法。這事兒已經鬧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麼行得通呢?如果一頓皮鞭能夠了事,今後怎麼辦?大傢伙都在看着呢。宮中不是只有一個王子,其他王子,還有諸位兄弟,還有其他王親,還有外戚,哪一個都與大王扯着皮,通着脈,連着筋。有此先例,他們有誰肯再守王命呢?有誰肯再服王法呢?他們都將是無法無天啊,因為已有先例,大不了讓大王來一頓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親個個無法無天,宗室心裏能服?百官心裏能服?誰都不服,讓大王怎麼號令大楚呢?長此以往,楚國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氣講出這些,三人無不心服。
“嘖嘖嘖,”王叔接連讚歎數聲,“思來想去,神諭真正是個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親情。公開祭天,現場示眾,上至王親貴戚,下至街巷百姓,誰都看在眼裏,沒有誰不服心哪!”
“王叔是說,”子啟小聲,“那個橫裂是……是他們故意做出來的?”
“阿叔看過了,是太廟的龜甲,是廟尹主持,由大巫祝他們燒的炭火,怎麼可能故意呢?太廟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們不在一個翕里!”
“那……”子啟愕然,“若此,與他屈平何關?”
“那日謀議時,”王叔講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請神諭,奏請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與屈平朝夕相處!”
“王叔是說,那道橫裂是祭司祈禱來的?”
“是啊!”王叔慨嘆,“為救你的命,那個祭司可是把什麼都豁出去了,當著萬眾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啟捂臉,良久,抬頭:“王叔,小侄該如何致謝?”
“待你痊癒之時,向屈平下個請柬,一是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並祭司賞游章華,阿叔久未與人論詩答對了!”王叔給出謝方。
“侄啟從命!”
“再有一個,”王叔掃視三人,“賢侄這得救了,合該議議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見那個姓車的,探探他的口風!”
“二哥,”射皋君應道,“探歸探,咱得有個底數,是不?”
“你們說說,這個底數如何給?”
“我還是那句話,”彭君應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臉苦相,“秦人給的錢,該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沒剩幾個。錢已經分給大家,再讓收回來,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別的不說,單是彭哥你家,能肯嗎?你肯,幾個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還有老哥的幾個嫡兄弟,他們哪個肯呢?”
射皋君的一連串發問,將彭君噎得說不出話來。是呀,無論是誰,吃到口併吞下肚的美食,再讓他吐出來,是要摳嗓眼的。
“小侄贊同射皋叔。”在王叔看過來時,子啟接道。
“既然這樣,就是我說的,先探探風。”王叔給出決斷,“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們再議應對不遲。如果秦人通曉大義,尚可權變,就先聽聽他們作何權變吧。”
烏金出事後,惠王急召張儀回到咸陽。
“唉,唉,唉!”乍一見面,惠王就連嘆三氣,嘆聲誇張,抑揚頓挫,還夾雜一個苦笑和數個搖頭。
“王兄這是怎麼了?”張儀盯他一會兒,呵呵樂了,“是哪兒不舒服了嗎?別是嗝住氣了吧?”
“是這兒!”惠王指指心窩,“疼啊!”
“是為那一丁點兒金子才疼的吧?”張儀歪頭望着他。
“好你個賢妹夫呀!”惠王急了,從席上起身,在廳中來回急走,邊走邊說,“什麼叫那一丁點兒金子?那是過千鎰呀,那是你姐夫從這牙縫子裏一小點一小點兒刮下來的呀!不瞞妹夫,自打你做起這筆生意來,寡人我這……唉,別的不說,單是後宮,連她們的那點兒脂粉錢寡人都予以減半了!這下可好,犁頭沒撈到,連本也虧了呢!這叫個啥子哩?偷雞不著蝕把米呀!”誇張地捂住心窩,“哎喲,哎喲,你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喲……”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聲,“儀有一劑良藥,不定能治王兄這個病呢!”
“是何良藥,快說!”惠王停住腳步,坐回席位。
“是樁舊事。”張儀緩緩說道,“王兄可曾聽聞齊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萊二國的國君嗎?”
“寡人未曾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