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5)

第548章 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5)

“沒貨了?”懷王納悶,“再進貨呀!”

老丈盯他一眼:“聽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曉得呢?”指店門,無奈中現出激憤,“倉里有的是貨,這辰光全都碼在後院裏呢!”

“這就奇了,”懷王越發不解,“有貨為何不賣?”

“為漲價呀!”老丈情緒激動,“這個月來,店家已經斷貨六次,每斷一次,鹽價就漲一銖,這辰光,巴鹽已經貴過黃銅了!這且不說,好不容易熬到開門,店家還要限購,每人只許購四兩!一家幾口人,四兩才夠吃幾天?”

“這……竟有這等事?”懷王愕然,略略一頓,“這家斷貨,為何不到別家鹽肆?”

“唉,”老丈長嘆一聲,“在這郢都,所有鹽肆是一個價,說斷貨,都斷貨,說漲價,都漲價,說限購,都限購。”抹淚,“人不吃菜可以,不吃鹽不成啊,飯菜不香不說,渾身也沒力道,幹不成重活啊!”搖頭走開。

“這家鹽肆為何人所開?”懷王看向屈平,火氣上沖。

“彭氏,”屈平指向匾額,悄聲,“當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門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還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邊一條街道還有兩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紀氏。”

“偌大個郢都,難道只有他們幾家?”

“在郢都,還有其他幾個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為屈、昭、景等宗親所開,但他們的鹽都得從鹽泉進貨,因而不敢不聽命於鹽泉。”

懷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僅僅是鹽,”屈平跟上幾步,“銅、烏金、魚、肉……大多數貨色和店肆,甚至說,凡是能夠生錢的地方,都脫離不開這些姓氏!”

懷王頓住步子,回身盯一眼鹽肆上面的匾額,大踏步拐向另一條街。

屈平壓低聲:“還看鹽肆?”

“看!”懷王氣沖沖道,“我要看它個遍!”

懷王連看幾個街道,處處都是暴怒的購鹽人及叫罵聲,有過分的罵著罵著就罵到他這個楚國之王的頭上了。

懷王的火氣越聚越大,眉頭冷凝,腿腳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聲,“這已看過八家了!”

“唉,觸目驚心哪!”懷王語氣沉痛。

“大王若想賞心悅目,前面有條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條街巷。

“花街?”懷王頓來精神,“走!”

幾人連拐幾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長,滿是奇花異草,品色甚多。

看過幾家,懷王嗅到一陣幽香,抬頭一看,匾額上寫的是“巴山蘭苑”,店裏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樣子都在選貨。

“嘿,這兒有家蘭苑呢!”懷王看向屈平。

“噓!”屈平壓低聲,朝店中努嘴。

懷王看過去,站在花盆後面的是白雲,一身巴女打扮,正在為客人介紹貨品。

“是祭司!”懷王來勁了,又看一眼匾額,“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搖頭,“不瞞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蘭苑就遭殃了,各種蘭花相繼失蹤,先是一棵一棵,繼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訪,方才查明,是祭司乾的,這不,全讓她搬到這兒開店了!”

“噓——”懷王跨前,走進店裏,尋個空間站定。

屈遙、宮尹要跟進去,被屈平拉住。

有兩個客戶已經選好,付錢後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懷王與最後一個客戶。

白雲看向懷王,假作沒認出來,揖禮:“這位貴人,要買盆花嗎?”

見白雲沒有認出,懷王一陣高興,揖手回過禮,指一盆花道:“這是何蘭?”

“燕蘭!”白雲應道,“這盆好呢,在孕期,馬上要開花了!”

“放過來!”懷王指向另一盆,“這是何蘭?”

“鳶尾蘭!”

“放過來。”懷王指向一盆沒有開花的,“這一盆呢?”

“報春蘭!”

“放過來。”

懷王指一盆,白雲拿一盆。

眼見懷王將店中花全指個遍,剩下那個仍在挑三揀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這這這……這一盆!”

白雲將花移給他,笑了:“還揀不?”

“不不不,不揀了。多少錢?”

“一貝。”

那人摸出一個貝幣,遞給白雲,拱手謝過,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喲,一個月一次,澆透。”白雲叮囑他。

那人謝過,匆匆走了。

懷王笑笑,將店中剩下的蘭花一個一個皆指一遍。指到後來,白雲不拿了,笑道:“貴人哪,您這是要把小店買空嗎?”

“店家捨不得嗎?”

“生意好,哪能捨不得呢?貴人就說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喲嘿,”白雲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錢!”將剩下的蘭盆全搬出來,密密麻麻,排了兩排。

“多少錢?”懷王捋一把鬍鬚。

“我數數看!”白雲數過,道,“打總兒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銖,十盆為每盆兩銖,其餘十三盆,每盆一銖,打總兒是——”扳指頭,“六十三銖!”

懷王擊掌。

屈平三人走進來。

“屈……屈大人?”白雲佯作驚訝。

“是你呀,今朝我是來起贓呢!”屈平指着幾十盆蘭花,“怪道我那蘭苑越來越不齊整了!”

眾人皆笑。

“有什麼好稀罕的?”白雲撇嘴,“待我回那巴山裡去,給你挖出一大船來!”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曉得你把這些花賣給何人了嗎?”

“賣給這位貴人了呀!”白雲指指懷王。

“曉得這位貴人是何人嗎?”屈平盯住她。

白雲假作認不出,盯住懷王:“這位貴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釋,懷王擺手止住,朝白雲拱手:“郢都荊槐見過店家!”

“巴女白雲見過荊大人!”白雲拱手回禮。

“不瞞店家,”懷王指着地上的蘭盆,“這些蘭花堪稱花中之嬌,草中之貴,荊槐甚覺有趣,也想在後花園裏辟塊蘭苑,薈萃天下之蘭,日日賞玩,豈不成趣?”

“聽到荊大人這番高論,”白雲斂笑,一本正經,“小女子奉勸大人不要買了!”

“哦?”

“因為它們既不嬌,也不貴。”白雲指着蘭盆,“在巴山絕谷,遍地皆是。它們生於山,長於野,斷非高屋大廈所能豢養。”略頓,“小女子實在憂心貴人將它們養死了呢!”

“這……”荊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過於人。大人若是只想尋個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懷王略顯尷尬,乾笑一下,“好呀,好呀,荊槐此來,為的正是尋個趣味!敢問店家,人市何在?”

“貴人請跟我來!”白雲跨出店門,頭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離花巷隔三條街巷。巷子很長,是郢都惟一的奴隸市場。

由遠及近全是攤位,站在攤中的不是貨物,而是一個個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僕。被售賣者身上插一根茅草,眾多買家東遊西走,拍屁股,摸腰,審牙口,挑肥揀瘦,如相牲口一般審察這些人奴。

白雲帶着懷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過去。

場面觸目驚心,懷王目瞪口呆。

幾人正自觀察,前面傳來凄厲的哭叫聲:“娘——”

是個孩子。

聽到聲音,白雲心裏一揪,加快腳步。

懷王四人緊跟於後。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蜷縮在一個攤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邊已經不見賣主。白雲急趕過去,見她嘴裏吐血,已經咽氣了。

白雲蹲下,把脈,淚水奪眶而出,從隨身所帶的箱包中摸出一塊白布蓋在她臉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雲的腿,使勁哀求,“救救我娘親吧,囡囡只有一個娘親了!”

白雲跪在地上,無聲悲泣。

囡囡這也明白過來,撲到那個女人身上,大哭起來。

懷王常年住在深宮裏,不曾見到這般悲慘場景,眼裏落淚,走過去,抱起囡囡,將她背上的稻草拔下來。

“孩子,”懷王問道,“你……你們為什麼會……會在這兒?”

“娘親啊,我的娘親啊!”囡囡死命掙脫,懷王只好放她下來。

囡囡抱住她的娘親號哭。囡囡的哭聲凄厲,悲愴,不忍卒聽。

懷王的淚水嘩嘩流出。

屈平扯下懷王,走向旁邊一個賣孩子的攤位,問那攤主:“請問,這家的主人呢?”

“唉,”那攤主長嘆一聲,“看到這女人實在不行了,扔下她們跑了。”

“你知道這個女人不?”

“知道一點,”那攤主應道,“她主人對我抱怨足足兩個時辰呢,說是倒霉死了。”

“怎麼個倒霉?”

“她是隸農,”攤主指着屍體,“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從領主出征,戰死在宋國,她的男人幾個月前又出征,戰死在淅水,她的婆婆傷心過度,於上個月病死了,為給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領主一些錢,領主看她們家沒有男人,短時間內還不起錢,就將她們母子三人賣給人販,也就是賣她的主人。那主人將她娘仨帶到郢都,本想多賺幾個錢,沒想到她在這節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兒子呢?”屈平急問。

“昨天讓人買走了。領人辰光,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個哭啊,”那攤主揉淚,“我天天在這兒賣人,也算是個鐵石心腸了,看到這生離死別,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謝過他,看向屈遙:“遙弟,去買個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廬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廬各處。

囡囡一身縞服,一臉虔誠地跪在棺前,兩隻大眼盯住在風中擺來擺去的旗幡。聽白姐姐說,她的媽媽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遙擊罄,內尹起節,屈平作巫陽,白雲作巫祝,伴隨節拍繞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懷王靜坐於一側,一臉沉重地看着整場喪事。

招魂儀式結束,四周靜穆,遠處傳來更鼓聲。

“白姐姐,我娘親回來了嗎?”囡囡扯一下白雲的衣襟,輕聲問道。

“回來了。”

“她在哪兒,”囡囡一臉急切,“我怎麼沒看到呢?”

白雲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來,沖向那面旗幡。

白雲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扯住,抱在懷裏。

“我要去尋我娘親!”囡囡掙扎。

“你不能去!”白雲輕聲,“你去了,你的娘親就飛走了!陰陽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親……會走嗎?”囡囡緊張地問。

“不會的,她永遠在你身邊,護佑你。”

“可我哪能曉得她在我身邊呢?”

“過一會兒,你的娘親就會飛過來,住在你的心窩裏,你早晚想到她,她就來了!”

“阿姐,你怎麼曉得?”

白雲指指自己的心:“因為阿姐這兒也住着一個娘親,無論何時,阿姐一想到娘親,娘親就會出現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親什麼樣子?”

“跟阿姐一樣,穿着白衣服,會飛。”

“會飛?”囡囡眼睛大睜。

“是的。”白雲似是回到過去,“有一天,我睡醒起來,見不到娘親了,我四處尋她,外公說,娘親飛走了。我問外公,娘親在哪兒飛走的,外公把我領到山崖上,指着遠處說,我娘親就是在那兒飛走的。我也要飛,可外公不讓我飛。”

屈平驚呆了。

老天,這是白雲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對另一個同樣失去娘親的囡囡。她的娘親是跳崖的!可她講得那麼平靜,彷彿在講述一個遠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應該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這兒!”

“比我還小哩?”囡囡驚訝。

“是哩。”白雲輕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淚,“我啥也沒有了。阿大沒了,奶奶沒了,娘親沒了,只有一個阿哥,可……我再也尋不到他了……”傷心地哭起來。

“你有阿姐!”白雲輕輕拍她,“從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邊,阿姐到哪兒都會帶着你。”

“阿姐——”囡囡緊緊摟住白雲。

姐妹倆的對話很輕,但在這靜穆的夜裏,字字入耳。

懷王靜靜地聽着。

懷王的心被這對姐妹攪動了。

“入二更了!”內尹湊近懷王耳邊,輕聲,“該回了。”

“不回,”懷王語氣決斷,指向棺木,“就在這兒,為亡婦守靈!”

堂堂大楚之王,卻要為一個連名字也沒有的亡婦守靈!內尹吧咂兩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邊的話。

夜越來越深,寒氣入侵。

囡囡在白雲的懷抱里睡熟了。

見篝火小下去,園丁老伯抱來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來。

懷王、屈平、屈遙繞着篝火席地而坐,白雲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聲音很小,“想不想聽聽囡囡的阿大是怎麼戰死在淅水的?”

已經打盹的懷王猛地睜眼,盯住他:“講。”

屈平指向屈遙:“我王可問屈遙,他是見證者。”

懷王看向屈遙。

屈遙講起真實的淅水之戰,一步接一步,從景翠如何佈局,到戰役如何發生,再到秦兵擺陣,景翠擊鼓進攻,直到敗退的最後環節,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實一個重要的敗因是士卒厭戰。看到前鋒潰敗,大家爭相撤退。多數兵士不是死於秦人,而是死於自己人。”

“他們……”懷王震驚,“為何厭戰?”

“箇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經看到了。”屈遙的目光轉向棺木。

懷王閉上眼去,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不瞞我王,”屈遙不無沉痛,“殉國的萬人中,真正戰死沙場的不超過三千,未戰而折者不下七千,慘不忍睹啊!”

懷王面色變白,呼哧喘氣。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號稱雄兵六十萬,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為奴僕、皂隸臨時拼湊,勝敗為領主之事,與己無關,一旦戰死沙場,則身為烏食,家亦無養,所以惜死厭戰。封君各為己私,無不視其家兵為逐利之器,所以不願爭先。民不聊生,貴門侈靡,官貪吏腐,將士惜死,凡此種種,皆亡國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設想!”

“你……”聽到亡國二字,懷王略顯不快,頓住,輕嘆,“唉,以你之見,當如何整治?”

“無他,”屈平應道,“變法改制,收回治權,獎勵耕戰,重整朝綱,刻不容緩了!”

“你先行籌策吧。當務之急是鹽,齊鹽何時能到?”

“聽令尹說,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車可在二十日內抵達郢都!”

“轉諭昭陽,這批海鹽免征關稅!”

屈平拱手:“謝王鼎持!”

(卷12終)

2020年6月29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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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1-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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