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淳于懷看看娘親,又望向那遙不可及的父皇……他深不見底的寒眸,似黏在那一家三口的身上……但他的眼裏,卻從來沒有他這個兒子,以及他的母后的存在……
妒忌的目光,終不可免落在了端木無憂的臉上……為什麼?同樣為人子,他卻能夠得到阿爹的疼愛與寵溺?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娘親,奪走了父皇的心……所以才陷他和母後於如此悲慘的境地……
英挺的眉眼,戾氣陡盛,待得那稍稍落後的端木無憂走近之時,淳于懷突然伸出一雙手臂,向他狠狠推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誰也沒有預料到……只聽撲通兩聲,本能的反身抓住他手臂的端木無憂,竟扯着他,一起落入了幽幽湖水之中……
望着男人一向溫潤而瀟洒的眸子裏,此刻卻藏也藏不住的泛出失魂落魄般的神情,安若溪心中不由一緊。
“憂兒……他怎麼樣?”
男人略有凝滯的雙瞳,在望向床榻之上,安靜的睡着的小小少年之時,終不可免的劃過一道傷痕,只是,卻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此時此刻的他,究竟該有怎樣的心緒……
“他沒事……”
安若溪盡量裝作輕鬆的開口,“你知道……他隨我……水性極好……只不過是有些受了寒……太醫熬了些薑茶……他睡一覺,休息下就沒事了……”
端木謹點點頭,削薄的唇瓣,微微張翕,卻彷彿不知該說些什麼般,就那麼頓在原地,悄無聲息,壓抑的叫人難受。
偌大的斕曦殿裏,一時之間,便有些沉默,惟剩端木無憂均勻的呼吸,悠悠響徹。
語聲有些不自覺的乾澀,安若溪遲疑了須臾,終究還是開口道:
“毓粹宮那邊……怎麼樣?”
男人英俊朗逸的面容上,漸次浮起層層的流光,像攪亂了的一池漣漪,盪開綿延的波圈,經久不散,他低沉暗啞的嗓音,就在這彷彿氳着莫名憂傷的空氣里,慢慢響起:
“聽說那孩子……本就有哮症……落了水……被寒氣一激……雪上加霜……到現在仍是昏迷不醒……”
眉目一恍,端木謹眼前浮現出那小小的孩童,一張精緻的小臉,被料峭的春水泡的慘白,雙瞳緊緊閉着,像一隻被丟棄在無人問津的角落的破敗玩偶,半點生氣也無……
“謹大哥……你放心……他一定會沒事的……”
安若溪不由的伸出手去,輕輕握住男人扣得極緊的大掌,那從他青筋暴露的肌膚上沁出的徹骨寒氣,叫人忍不住心疼。
眸底一傷,男人薄唇間,卻盪出一抹飄忽的自嘲,噶聲道:
“他有沒有事……我又有什麼資格過問?”
安若溪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男人卻在她開口之前,斂去了一切不該有的暗涌,說道:
“小溪……等憂兒休息好了之後……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抬眼,安若溪驀地望向男人,卻只見他冷平的眸子,像裹了一層薄蠟,掩蓋着一切真實的喜怒哀樂。
“你不留在這裏……等他醒過來嗎?”
安若溪聽到自己低聲問道……話出口之後,卻不覺有些恍惚,心底淡淡彌散的,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
面色一滯,端木謹微微避開女子落在他身上的眸子,嗓音溫淡,卻仍不能自控的逸出絲絲的悲哀與諷刺:
“他本就是這淳安國的太子……要擔心也好,要留低也罷……怎麼算,都輪不到本王的頭上……”
一句“淳安國的太子”,讓安若溪心頭驀地一跳。那個人可知道?想到先前,一眾侍衛將不會鳧水的淳于懷救上來之時……面對着奄奄一息的稚子……他俊朗冷毅的臉容上,卻連神色都未變,全然不似身為人父該有的焦切與擔憂……反觀之下,尚不如他望向同樣落水的端木無憂身上之時有溫度……冷漠的叫人髮指……
一顆心,又是不能自抑的重重一跳……安若溪突然覺得渾身發冷,那突如其來的念頭,雖只是一閃即逝,抓不緊,捉不牢,身子看不清它的本來面目……但已足夠讓她莫名的恐懼,與此同時,卻又在她幽暗不見天日的靈魂深處,盪出連她自己都不敢觸碰的隱秘……
安若溪不敢細究那真相,怕一旦知曉,她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微恍的眼眸,落在那熟睡的幼子身上,他一張皎若皓月的小臉,尚未脫去稚氣,但眉宇間,已漸漸長了開來……讓原本像她多些的模樣……越來越與那個男人相似……
安若溪擰開目光,心底飄飄蕩蕩,像一縷找不到着力之處的浮萍,茫然不知所措……一瞥間,卻正撞進身畔男人的眸底,才發現此時的他,相較於她,似乎更加的迷惘而矛盾……
安若溪心中,由是一凜,暫忘自身的糾結,卻不得不正視男人的問題……
安若溪輕聲喚道,將男人飄忽的神思,喚了回,猶豫與掙扎,在心底交替佔着上風,忍了數忍,她終究還是咬了咬牙,開口道:
“你看到了嗎?淳于懷的胸口……有一小塊的胎記……”
話聲出口,安若溪卻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有着怎樣的心緒……她原本以為,若端木謹不提,她便不會點破,但她突然發現,自己做不到……就像方才之事一樣……她不可以裝作看不到,也不可以裝作無動於衷……
先前……端木無憂與淳于懷一同落水……救上來之後,無憂並無大礙……但是那淳于懷卻是人事不省……救人如救火,安若溪自也顧不上什麼恩怨糾葛,便幫他做起了人工呼吸……卻沒承想,解開他濕透的衣衫之時,赫然闖入眼帘的竟是一塊暗紅色的胎記……無論形狀,還是所生長的位置……都像極了無憂身上的……所不同的……無憂是被暗地裏用特殊的顏料畫上的……而他卻是天生的……那樣的胎記,是靖遠國端木家長子嫡孫遺傳的印記……
雖只是一眼,便被蘇苑莛恐懼而驚慌失措的迅速掩蓋掉……但安若溪確認自己,沒有眼花,也沒有看錯……而當時的她,一抬眼,卻正觸上端木謹落在那少年胸口的一雙眼眸……那裏面太深太雜,她望不透他的神情……就像她亦不知道,當時遠遠站着,如一個旁觀者的淳于焉,看到了沒有……
但從那時開始,再到此刻,面前的端木謹,卻不管他掩藏的多深,都毫無遁形的證明着……他亦看到了一切……
“謹大哥……他是你的骨肉嗎?”
安若溪的嗓音,不由自主的放的極輕,彷彿唯恐稍大一點的動靜,都會驚擾到那如被一場太久遠的夢境魘住了的男人……問出口之後,卻發覺自己竟也是心頭一恍……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讓她沒來由的緊張,似恐懼,又似期待……
男人飄渺的眼角,因着那輕淡的“骨肉”二字,如倏然點亮的燭火,明晃晃的一跳,顫動不能自抑,瀲灧的眸底,剎那間掀起大片大片的驚濤駭浪,似決了堤的潮水一樣,止也止不住的傾瀉而出,極力壓抑,卻俞盪愈深,迫不及待的想要將他淹沒……
“你們……”
安若溪喃聲開口,一把清脆的嗓音,又干又澀,從牙縫裏擠了半天,卻終究不敢將那揣測,付諸於唇瓣,只鯁在喉嚨,上下浮動,竟是磨得內壁的肌膚,生生一疼……雙眸不由的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彷彿既盼着他揭曉真相,又害怕着那真相的出現……
卻見端木謹削薄的嘴角,輕輕張翕,似一尾離了水,微弱呼吸的魚,用盡全身的力氣,卻發不出半絲半毫的聲音,如同一場無聲的黑白老電影中的某個鏡頭,叫人揪心的疼……
似過了半個世紀般漫長,久到安若溪以為方才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臆想,從來真正發生過的時候,男人寡淡的嗓音,卻幽幽響起,像是空氣中凝聚成的一道遊魂,沒有呼吸,沒有溫度,沒有起伏,平平的,彷彿稍不留神,便會被風吹了走,消失的無影無蹤,如同未曾出現在他的嘴角一般……說的是:
眉目恍惚,端木謹整個人似沉在幽幽往事中,不能自拔,當年種種,仿若近在眼前,卻又遠隔萬重,蒙了塵,鋪了灰,再回頭望,倒像是一場杜撰的夢,細節撲朔,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似真似假,虛無縹緲……
“那一年……淳于焉帶着她,前去靖遠國,遊說本王出兵,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