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告別

夜色漸深,里維斯河兩岸的喧囂已經漸漸歸於平靜。河道上的遊船已經漸漸稀疏,這座燈火之城難得迎來了屬於自己的夜幕和星辰。河道左岸,第七巷的盡頭,白天是流浪街頭藝人的雜耍賣藝場地,而夜間就有三三兩兩的市民出來閑坐,消磨夜間的時光。這是貧民區支付不起浴場的門票、又找不到合適的妓館的窮人的為數不多的消遣。

路曜坐在街口通向河堤的小台階上,手裏拿着一瓶劣質的烈酒。他不喜歡喝酒,但有的時候他覺得烈酒可以讓他暫時忘記一些夢魘。阿提拉一直在後面跟着他,看着他買酒,過河,坐在台階上,沒有阻攔也沒有說話,就跟在他後面,保持一點點距離。

當路曜把那瓶烈酒喝下去一半的時候,阿提拉坐到了他旁邊,把那瓶酒拿了過來,自己喝了起來。路曜沒有說什麼,看了他一眼,又望着河對面。

“亞諾什,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你說過不會殺投降者和無戰鬥力的人的,剛剛那個老兵已經放下刀了,他對我們也是善意,都是各為其主,就是他真的告發我們也不是跑不了。”路曜低聲說。

阿提拉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喝了一口酒。路曜見他沒有回答,更加生氣,站起來走到他前面,沖他吼道:“你從來都是這樣,表面上冷靜和善,實際上嗜血瘋狂,你剛剛明明早就想殺他!你只崇拜英雄,你根本不在意普通人的死活。你不要總是提醒我小時候...”夠了!“阿提拉突然喊道。路曜眼睛佈滿血絲盯着他,但也沒有再說下去。他一把把酒瓶子搶過來扔進了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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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年輕人躺在河邊的低矮台階上,沒有去管下過雨微涼的地面。好在君士坦丁堡的夏天很舒服,躺在外面並不會有什麼問題。阿提拉率先打破了沉默,”要去看安娜阿姨嗎?下次再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路曜坐起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準備起身前往那座妓院。那是安娜阿姨的家,也是他們童年唯一的美好回憶。

夜已經很深了,但聖索菲亞大教堂里仍然人頭攢動。大牧首西辛尼烏斯提出要在大教堂為前線陣亡的士兵舉行彌撒,皇帝同意了。但白天宮廷和教會都忙於戰爭與祈禱,只有夜晚適合舉行亡者的彌撒。

大牧首親自主持彌撒。今天的夜晚,是一百零一位前線歸來的陣亡士兵的葬禮彌撒,也是為這場與波斯的戰爭本身所進行的祈禱。波斯帝國如日中天,而羅馬皇帝醉心編纂法律,本次進攻波斯,是藉著波斯與匈人戰爭得勝、志得意滿之時的突襲,因此戰爭的結果沒有人知道。

那已近耄耋的老者蹣跚上台,顫顫巍巍地把手上的玫瑰念珠放在旁邊,拿起卷邊的經書,開始誦念: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門!“教堂里的信眾回應道。

”願天父的慈愛、基督的聖寵、聖神的共融與你們同在,也與你們的心靈同在。

“主耶穌,你從死中復活,給我們帶來永遠生命。上主,求你垂憐。求你承行上主的旨意,帶給我們救恩。

”死亡並非人生的終結或毀滅,相反,它是踏入永生的門眼。今天在這裏的一百零一位勇士,他們已經因為上主戰鬥,而在祂的國得到安眠。波斯異教徒的鐵蹄踏不碎主的選民的意志,而戰士們和祂的選民也將在主的保守下解除死亡的桎梏。

“主,全能的聖父,我們確信你的聖子死而復活,求你惠然使在此信仰中死去的戰士,藉這奧跡現在與基督同死,將來也歡欣地復活。阿門。”“阿門。”眾信徒回應。

台下的側面,近衛軍司令、宮廷首席宦官克利薩菲斯與眾人一起虔誠祈禱,但提早在大牧首結束之前睜眼,環視了整個教堂,然後對等待在一旁的士兵屬下點頭示意。那士兵聽令匆匆離開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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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亮,照亮了城市西郊的君士坦提烏斯公墓,和安靜站在一座大型墳墓前的兩個年輕人。這座公墓由皇帝君士坦提烏斯建造,專門埋葬外城死去的貧苦的平民。普通市民葬在這裏只需要非常少的一筆錢,而由巡城隊送來的屍首則會免費安葬。

他們去了安娜阿姨的妓院。這裏早就因上一次宗教裁判而被關閉,而寄居這裏的安娜阿姨也不知所蹤。他們問遍了周圍的鄰居,有一個老太說曾在附近的一處貧民窟見過她,那時這位上了年紀的□□早就沒法用出賣身體換來食物和藥費。而這樣的人在外城只有死亡一個結局。這老太還想着下次再見面幫幫這個善良的女士,但第二天再去她就不見了蹤影。

按羅馬法令,橫死街頭的屍體會被發現的巡城隊送到西郊公墓,葬在無名的大坑裏,跟成千上萬死在這座”渴望之都“里的無名者一樣,獲得倉促的歸宿。

路曜拉着阿提拉瘋了一樣地沖向墓地,但真的到了這裏卻發現他們連安娜阿姨的墳墓都找不到。這善良的女人在他們行將餓死街頭的時刻在貧民窟找到了他們,在妓院裏偷偷為他們建了一個小屋。這女人讓他們叫她安娜阿姨。他們在這裏生活了整個童年。

她販賣皮肉,但教給他們要自愛;她食不果腹,但包了他們雖粗糙但乾淨的一日兩餐;她不會有孩子,就把比她小不了太多的他們當成兒子。而現在,他們甚至不能跟她做個告別。

路曜終於支撐不住,雙膝跪了下去,掩面失聲痛哭。墓地里的憑弔者三三兩兩,這並不顯得突兀。他雙手攥着地上潮濕的泥土,不去管幹凈的衣服和馬靴沾染上了不能算乾淨的泥土,坐在那無名的大墓前,哭得抽噎不止,像個突然得知沒有家了的孩子。

素來冷靜克制的阿提拉也沒有克制,讓眼淚肆意流下。他蹲了下去,讓面前的兄長趴在他的肩膀痛哭。稍後,他從衣襟的軟甲里,取出一張絲絹的手帕,抓了一點墳墓旁的泥土,包了起來。

在路曜平復了一下情緒之後,阿提拉抽出還凝着褐色血跡的刀,輕輕割斷彼此的一綹微卷的頭髮,放在那座墓前。

再見,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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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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