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

修女

阿爾卑斯山以北,直至大海的廣大地域,被羅馬人統稱為“外高盧”,這裏包括羅馬人實際控制的里昂至馬賽一帶和附庸部族,以及獨立或在羅馬與匈人力量之間搖擺不定的西哥特人、勃艮第人、法蘭克人和少數野蠻尚未開化的凱爾特人、日耳曼人,他們在此地不斷遷徙,互相攻伐,把外高盧變成了永不停歇的拉鋸的戰場,也讓這裏成為了能夠決定整個文明世界命運的十字路口。

自攝政們決定了和好東哥特、分化西羅馬、全力進攻勃艮第、確認聯姻高盧的目標后,王廷就把幾乎全部潘諾尼亞可動用的部隊交給了兩位王子,而經歷一次精簡和分兵后,主要是騎兵和輕步兵的兵團行軍速度極快,兵團前鋒已經抵達東哥特與勃艮第的邊界。

這裏地勢崎嶇,是阿爾卑斯山的自然延伸,可供通行的通道實際上就是山間的狹窄山谷和部分士兵可以通行的山路。

五百餘年前,迦太基傑出的將軍漢尼拔曾率兵從附近翻越高聳的阿爾卑斯山,奇襲了措手不及的羅馬。羅馬人驚險而艱難地奪得了那場戰爭的最後勝利,自那之後,這裏就成為了強大羅馬堅不可摧的“城牆”,南方容易通行的重要山口被把守后,要想藉此來往東西,就不得不選擇北邊深山的小路。

龐大但行動迅捷的匈人騎兵隊伍在山口被阻攔住了前進的腳步,前方狹窄險峻的窄小要道上,橫亘着一座倚靠着陡峭山壁、一半部分開鑿在山體內、粗獷堅實的要塞一樣的建築。而很明顯,這裏窄小的窗口、緊閉的大門和旁邊阻塞道路的巨石都說明了此地的主人不歡迎過路的士兵們。

先期抵達的前鋒騎兵們已經在山腳下的幾個牧民那裏得到了此地的大致情況。那座粗獷堅實的要塞並非任何勢力的軍事設施,而是數十年前建設在此處的一個基督教的修道院。按照這裏嬤嬤和負責守衛的騎士們放出的消息,這座採用隱修方式建設的修道院保持絕對中立,不效忠於任何世俗政權,相應的也因地位特殊而拒絕任何武裝力量通過或駐留。

常年駐守王國西境,並因與西羅馬合作而在附近服役多年的布萊達王子對此處並非一無所知。這座修道院隸屬於古老的奧斯定修會,執掌這裏的是一些上了年紀的修女嬤嬤,她們終生不婚,自稱把生命奉獻給主,多年來一直在此地自給自足生活。

她們主要依靠險峻的地勢防禦與自保,有幾位年紀不小的虔誠騎士自願來此保護嬤嬤們,除此之外,並無其他任何武力及防禦措施。幸運的是,數十年來周圍的人敬重苦修士一樣的嬤嬤們的虔誠,即使是災荒年景的山賊,也沒有來此為難她們。

但這座修道院以西約150羅馬里,就是勃艮第人的一處重要營地,營地是尚未完全開化的勃艮第人的最重要設施,而匈人的軍隊也必須由此通過向西進攻,否則就要繞行近千里之外的北方寒冷泥沼,那裏此時已經開始下雪,絕不適宜騎兵通過。

先鋒騎兵團逡巡不前,后隊的輕步兵和最後的重武器也陸續抵達,在修道院腳下越聚越多。有些焦躁的幾個騎兵正不知該如何解決,等待王子們和將官前來,忽然發現修道院門口,通往山谷的陡峭台階上,以及轉角處的平坦平台上,一些修女正陸續走出,然後趺坐在地上,緊閉雙眼,或掐着玫瑰念珠,或緊握十字架,低頭祈禱。

這些上年紀的嬤嬤試圖用自己的□□阻擋匈人軍隊的強行通過。

並非鐵石心腸、有的家裏人還信奉基督的士兵們頓時犯了難,誰也不敢貿然衝鋒。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隊伍後方逐漸響起,正是原本在軍團中央壓陣的兩位匈人王子,阿提拉和布萊達。

個子不算高但身材結實、深褐近黑眼眸深邃輪廓深刻的阿提拉沒有說話,聽着部下的彙報,凝視着前方的修道院;而皮膚有些粗糙、面容頗有些英氣的布萊達則帶了幾個衛兵策馬上前幾步,拔出佩劍指着正虔誠禱告的修女們,破口大罵。

“滾開,你們這些可恥的女人們!回羅馬去吧,你們的品德配不上高尚的戰場!我給你們半天時間離開,老子不喜歡對女人動手!”他說著露出鄙夷的神情,他的衛兵們眼見自家王子很有底氣,也就大着膽子,向著對面吹了幾聲口哨,但也沒有附和着王子辱罵對方。

嬤嬤們仍舊自顧自念誦着主的經文,布萊達似乎有些焦急又有點煩躁,畢竟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以詭譎多變著稱的謹慎的勃艮第人不會一直在那裏等待匈人襲擊。他的左手戴着那精緻但不屬於自己的黃銅假手,平時頗為不便,右手持握佩劍,左手攬着韁繩有些吃力。他策馬原地轉了一圈,接着沖對面喊道:

“你們這些女人,聲稱絕對中立,卻暗自庇護那邊受傷的勃艮第人和羅馬人;自詡終生貞潔,卻在修道院容留男人,哈,你們這修道院是不是晚上還有別的營生啊?放心,嬤嬤們,我們匈人對上了年紀的老修女很尊重,只要你們滾出這裏,我保證一個不殺!”

布萊達話中有關庇護勃艮第傷兵的情報來自於東哥特王派人送來的消息,而容留的男人顯然是指對面的那幾個握着劍的騎士。

陡峭的台階上,布萊達的挑釁之語明顯對正在虔誠祈禱的嬤嬤們有了一定的影響,幾個年紀還不算大的修女睜開了眼睛瞪了對面的匈人一眼,但終究還是沒有人說話和起身。嬤嬤們在此地苦修多年,能夠在各方勢力中安然無恙,靠的顯然不止是山谷里巨石旁那幾個虔誠的老邁騎士的保護。

聽到了布萊達明顯挑釁的話,阿提拉挑了挑眉,催動馬匹上前,來到弟弟的旁邊。他正準備低聲勸勸他這個易怒的兄弟暫且保留一些尊重,眼角餘光就看到了堡壘一樣堅實的修道院窄小的窗口裏,一些明顯威力不小的□□,看到了似乎是可移動的滑槽,看到了隱藏起來的幾個身材頗為強壯的修女和她們旁邊的乾草和油脂。

在羅馬陷入混亂與動蕩、高盧幾經易手的時代,隱居深山的修女們必然是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和防禦的。你可以說這是她們的主的庇佑,但這很顯然更多出自數十年來的傳承的經驗和血的教訓。

阿提拉沒有提剛剛看到的東西,側頭對布萊達說:“你的態度無益於我們說服這裏的主人,通過這處險要的山口。你應該克制你有些反常的暴戾和憤怒,這在我們西征的路上在你身上體現得越來越明顯了,叔父說...”“克制?阿提拉你讓我剋制?”

本就情緒緊繃煩躁不安的布萊達似乎被兄長理智的勸說登時點燃了怒火,淺淡小麥色的臉龐漲紅了些許,額角青筋暴突,提高了聲音,“請你看清楚,在這個山口,她們庇護勃艮第人,不讓我們通過,佔據如此險要的隘口還表示敵意,這他媽是軍事要塞!好好看看你這些親愛的友好修女們吧,沒準你今天也要把你的手留給這些卑鄙無恥的勃艮第人!”

“夠了!”阿提拉沒想到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會對山那邊曾讓他吃了大虧的勃艮第人和這些拉偏架的修女如此憤恨,正準備用兄長的威嚴和事實道理說服對方,忽然聽到對面的石階上傳出了尖銳的笑聲和來自女人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一位蒼老的嬤嬤,她的衣衫不整,破爛不堪,即使是在奉行苦修的奧斯定修會和這座修道院也十分突兀。她的面頰滿布皺紋,一層疊一層的眼袋凸顯了微眯着但無神的眼眸,幾縷花白摻着灰黑的頭髮遮擋住了她其餘的面部特徵,勾勒出了一個未必高齡但足夠邋遢衰弱的女人形象。

這老嫗一會兒狂聲大笑,笑得皺紋堆積;一會兒又痛哭失聲,眼淚鼻涕沾濕了凌亂的白髮;一會兒又憤怒異常,衝著身旁的嬤嬤和對面的士兵們吐口水,咒罵他人並撕扯自己本已破爛的衣服,儼然是一個瘋子。

這瘋女人神情瘋癲,腳步卻沒有停,跌跌撞撞地奔下石階,其間碰撞到正在祈禱的修女,對方皺皺眉但也沒有說什麼,讓這女人一路連爬帶走地下到了山谷里,來到了阿提拉和布萊達的面前。

像是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這瘋修女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跳着舞似的蹦蹦跳跳衝著馬匹前來,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她邊跑邊跳邊用骯髒的手指指着布萊達和阿提拉說:“全完了!全完了!主的審判,主的犧牲,慾望吞噬一切,兄弟殺了兄弟,哈哈哈,哈哈哈!”

饒是這女人瘋癲,她的幾句話卻不像是瘋子隨意說出來的。思慮間阿提拉有了些許防備。就在這一刻,他看到那女人的無神眼眸突然褪去了失神和癲狂,帶上了幾分理性乃至冷酷。

不好!阿提拉剛要策馬阻攔,就看到這女人從自己破爛衣衫的胸口側面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接着動作敏捷地幾步上前竄起,將那把利刃向著騎不算高的馬的布萊達右腹部捅去。

措手不及的布萊達躲閃不及,被那利刃划傷了一道傷口,本能地用佩劍格擋,一劍就刺進了這瘋女人的胸膛。

鋒利的短劍拔出,那乾瘦的女人和那把短小精悍的匕首一起摔在了地上,布萊達的馬受驚發出嘶鳴,高高抬起前蹄,被它的主人及時牽住沒有發狂。

修女和嬤嬤們也被這突然發生的一幕震驚到短暫失語,片刻后才發出驚恐的尖叫。幾個靠近石階底部的嬤嬤再也不低頭祈禱了,踉蹌着沖向了倒在地上的瘋女人處,試圖扶起她。

“萬能的主啊,格蕾絲,你怎麼樣?我們...我們快回修道院,大嬤嬤一定有辦法...你不是瘋了嗎?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那個有些微胖的修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這一切已經發生,抱起乾瘦的格蕾絲修女哭着說。

那女人往外吐着血沫,眼神已經漸漸迷離,但仍然努力死死盯着那個皮膚有些粗糙的匈人將軍,氣若遊絲地念叨着:“你這沒有手的匈人,你...殺了我的兒子...你們這些匈人都該死...我的兒子...兒子...”

正被那兩個修女扶起的渾身是血的瘋女人又咳出大量有些污濁的血沫,微微抬起頭掃了一眼仍舊冷靜的那位眼眸深邃的將軍,“那預言是真的...我兒子去過德爾斐(1),我找回他之前他信七神,咳咳...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哈哈...”

之前一直努力剋制自己情緒的修女們此刻也都變了臉色,即使是最見多識廣的大嬤嬤們,此刻眼眸中也充斥着恐懼和驚詫。剛才還各有低聲議論的士兵們此時鴉雀無聲,靜靜地看着生命正快速流逝的這個女人。

幾分鐘前他們還在心裏嘲笑和鄙夷着這個瘋癲的老女人,可現在他們就像被七神的神力震撼了一樣,喉嚨里像有什麼東西堵着,那麼難受。

表情沒什麼變化的阿提拉默默下馬,也沒有拔出佩刀,就那樣靜靜看着戰戰兢兢又哭哭啼啼的微胖女人和她的同伴一起,七手八腳地把那不知是否還活着的名叫格蕾絲的修女抬起,準備送回山脊上險要位置的修道院。

有幾個士兵跟隨王子一起下馬,目送這個瘋女人被同伴接走。阿提拉牽着馬走到了巨石旁守衛的兩個年邁的騎士面前,走到了石階旁神色最堅毅的幾個修女面前,動作很輕地取下了原本別在自己鎧甲上的一朵本地特有的花朵很小的淡金色向日葵,輕輕放在了她們面前的地上。那裏剛剛滴上了些許那修女格蕾絲的鮮血,浸染了一點泥土。

全副武裝的阿提拉個子不算高,本來閃亮的鎧甲上此刻蒙上了長途跋涉的些許塵土。他略微俯視着面前的修女,平淡而嗓音低沉地說:“讓開這裏吧。今天流的血夠多了。”

他的話不帶有任何威脅的語氣,眼神也平淡得幾乎看不出情緒,但正對着他視線的修女和旁邊的一位騎士卻莫名地感到了強烈的恐懼,似乎已經能夠聞到濃烈的血腥氣和死亡的氣息。

這一刻,這位飽讀經書的修女驀然間想到了一個經里最可怖的地方:

地獄。

注1:古希臘一個城邦,以阿波羅神廟和精準的神諭而聞名。羅馬改信基督后,神諭所被狄奧多西皇帝關閉,彼時僅有少數祭司暗地祭祀。匈人認為阿波羅為七神之一的主神龍神的一個身份,極為看中祂的神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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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這裏其實我還有另一種處理方式,但寫出來效果不如這個版本,就採納這一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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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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