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

成長

羅馬歷428年,匈歷78年盛夏,如燃燒一般的熾熱和酷暑從地中海開始蔓延,一直燃燒到已知世界的盡頭,那片傳說中永夜的極寒之地。這酷熱的盛夏像春天突然而至的天災一樣猛烈,也像數十年來徘徊不去的戰爭陰影一樣持久,但卻不用生活在這裏的人再付出鮮血與死亡的代價。

匈人平叛的兵團已經返回塞格德數日了。攝政們討論后,認為在天災突降后,最佳的突襲叛亂者的時機已經消失,叛亂者已在羅馬人的庇佑下,很難再發揮匈人快速襲擊的優勢。因此,兩位王子決定率軍返回塞格德先行休整,並準備祭祀夜神的仲夏節儀式。

外城穆列什河畔的一片不算起眼的二層建築,佔據了河道南岸的一片空地。這裏在去年的大水中受損不算太嚴重,王廷大丞相府的衛兵們也幫忙整修,因此這裏已經幾乎恢復了以往的繁華。這裏有幾幢小酒館和旅店,有一家知名的妓館,還有商會的幾棟秘密倉庫,都用臨街的小商店掩護。

女孩安妮用鬱金香阿姨給她的零用錢買了一壇酒,腳步輕快地走進了這片街區的一條小巷裏。她一路跟着阿姨的商隊,不用再像以前一樣,依附着有時粗橫野蠻的士兵們,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只需要跟在媽媽的身後。

阿姨也像大哥哥一樣很溫柔,但她在路上找機會告訴了女孩她母親永遠不能回來了的事實。彼時她還不甚理解什麼是死亡,但阿姨交給她一個小木盒,說那裏面是母親的一捧骨灰,她突然明白,從此以後,那個有些嚴厲但永遠把她護在身後的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多瑙河到塞格德的路途不算近,一路上鬱金香一直在跟她聊天,聊女孩熟悉的捕魚和她喜歡的糖果,也有她還不甚了解的生死、未來與希望。但安妮一直都有些低落,總是怔怔地看着裝着母親骨灰的盒子,有時會望着南方。她還是認為自己是安妮而不是雛菊,因為母親說過喜歡她這個名字,這讓她覺得母親似乎沒有走遠。

但安妮畢竟年紀還小,生在神聖草原部落里的窮鄉僻壤,還是第一次進首都來,眼神立刻就被尤若夫學院的帶兜帽學士、七神教會的巨大祭壇、穿梭不停的公共馬車和山托爾市場的琳琅美食所吸引。鬱金香女士知道這女孩想要四處轉轉,商會還有事要處理,就給了這女孩幾個銅板,並囑咐她早點回來。

這指的是穆列什河畔的商會秘密倉庫,女人和幾個夫人手下的親信都住在這裏。

安妮在城裏轉了很久,盯着山托爾市場門口的烤肉看了很久,最終什麼都沒給自己買,把那幾個銅板都給了巷子裏那個賣酒的,換了一壇劣質烈酒。她記得母親幹完活很累了喜歡喝點酒,也會用酒揉捏按摩一下疲憊的身軀,她想鬱金香阿姨也會喜歡的。

阿姨說,來到了塞格德,她的選擇就是自由的了。她可以選擇自由地在這座龐大而充滿機會的城市裏討生活,有困難可以來找她,或者也可以選擇接受“雛菊”這個代號,被阿姨撫養,加入“家庭”。

她還不能理解如此複雜的概念,問女人,“家庭”是什麼?女人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那裏都是女人,很複雜,有很多辛苦的訓練和危險的任務,不是什麼好地方。但,那裏是可以讓你不用擔心孤獨一人悄無聲息死掉的地方。它讓我變得像個人。

女孩不懂太多,只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如果那個“家庭”里有鬱金香阿姨,那也許不會壞到哪裏去了,至少不會比現在差。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阿姨家門口,這裏也是她在這座城市的第一個居所。她輕輕吸了口氣,邁步進了房間。

............

內城,教會城堡。

自兵團返回塞格德后,路曜就自請解職了掌璽官和司令的職務,也沒有回王廷述職,而是以籌備仲夏節祭禮為由住進了教會城堡里自己的小房間。他還有王廷之前任命的祭司身份,七神教會為他保留了一間不大的房間。

其實在塞格德舉行的仲夏節祭典沒什麼額外的可準備的,教會已籌備數十年這樣的祭典,早就輕車熟路了。路曜堅持來這裏幫祭司們,其實更多是躲一躲阿提拉,想一個人靜靜。

自去年的一系列事件之後,東部戰事再起,阿提拉輕敵冒進,路曜涉險被抓,東羅馬幾度遇險,血之石邪異再現,後面又遭遇反叛和逃離,剛剛局勢有利有所喘息,天災又突然降臨,一次次驚心動魄的事件讓路曜時時刻刻都緊張與焦慮着,幾乎片刻不能停息。

而最關鍵的是,在這一系列或偶然或必然的事件里,有許多是因他而起,或因種種原因使得他成了風暴的中心,許多人因此死去,而他甚至不知道給他帶來力量和災禍的源泉究竟是什麼。

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小女孩擊垮了他,天災降世,未知的力量摧毀了女孩的生活,她此生至少還有回憶可供惦念,而他什麼都沒有。

沒有牽挂,沒有過去,沒有回憶,自然也無法去自責,無法去悔恨,甚至連痛苦都顯得十分無力。

打發走了阿提拉派來的兩撥使者,拒絕了送來的所有食物,此刻他安靜地坐在小小房間的柔軟小床上。他可以流淚,但多年前他就知道這是天下最無用的事情。

安靜坐了一會兒,路曜把旁邊小桌上的油燈挑亮,拿出用布包裹的一支骨笛。輕輕擦拭起來。這是多年前他與阿提拉一起去北方狩獵時用獵取的獸骨磨製的,聲音很低沉,因體型太大,他一般就放在塞格德。

其實兒時在那個人販子手裏的那幾年,路曜也得到過一支這樣的骨笛。那時那男人剛出手了一批奴隸,喝醉了酒,一高興就把那支骨笛扔給了他。這是那男人為數不多的善意,他一直格外珍惜。他喜歡那低沉悠遠的聲音,彷彿自己不再是矮小瘦弱的奴隸,來歷不明的野種,而是天邊翱翔的雄鷹,夜幕中閃耀的星光。

阿提拉在殺死那個男人時,一把折斷了那支骨笛。他說要把全天下最好的骨笛和樂器送給路曜。那骨笛很厚,折斷的聲音也像它的樂聲一樣悶悶的。在那聲聲響里,路曜知道,一些東西結束了,包括他的所謂少年和青春。

塞格德的夏夜很安靜,也不再像白天那樣酷熱難耐。路曜取出那厚重的白色骨笛,憑藉兒時的一些模糊的記憶,隨意吹奏着那些遙遠的、關於雄鷹和星光的記憶。

“我們都是一體的,來自土壤的生命。

...

“是大地搖籃中的孩子。

...

“像黑夜裏的炬火,光芒照耀靈魂。

...

“光芒流動,通往新生。

...

“泥土中萌發出新生,義無反顧。

...

“破土而出,欲開啟永生大門。

...

“立於狂風,企圖四顧,卻無法回頭。

...

“光無法回頭,只能刺破黑暗。

...

“黑暗...遠方...故鄉...”(1)

............

羅馬城,略顯陳舊破敗的羅馬廣場不遠處,是粗看不甚起眼的一處帶庭院的三層宅邸。這處院落本屬於一個沒落的元老世家貴族,前年這元老突然橫死在拉文納的妓館裏,家產無人繼承,就由宮廷託管,上個月賞賜給了剛晉陞為地區主教的利奧。

剛結束最近的功課,利奧正準備收拾一下趕往拉文納宮廷,去看望自己的教女、公主霍諾莉婭,卻發現這小女孩已經是跟隨自己的侍從和侍女來到了他的宅邸前。

天氣還是很熱,即使是夜晚也還是如此。花草樹木叢生的庭院涼棚里,利奧一反平時的清苦嚴苛,用加了細碎花瓣的冰涼飲料和精緻糕點招待這位小公主。

看着這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開心地享用母親和哥哥不讓她吃太多的糕點和冰飲料,利奧的表情卻十分嚴肅。他嘗試着破譯和理解了一些那些古老的文獻,確認了東西帝國兩個王太后家族的猶太血統,並大膽猜測那裏面記載着一個預言:

羅馬將被毀滅,上帝之鞭將無情摧毀這座千年古都,毀滅與希望都出自猶太血統,而只有自願的獻祭才能平息主的怒火。

利奧的母親家族早年信奉異教,擅長預言與解讀,因此利奧很難忽視這些在神秘學上明顯成立的離奇預言。

摸了摸教女的頭,表情嚴肅的利奧再次陷入沉思。

............

多瑙河南岸,距離羅馬堡壘多羅斯托爾數十里遠的一處河邊高地上,身穿夏式短鎧甲的士兵們正在忙碌着,搬動和壘砌木條與石塊,熟練而迅速地搭建着堡壘的雛形。整座堡壘的框架已經具備,按照士兵們的進度,再有五天到一周左右,這座堡壘就可以初步具備防禦能力。

在忙碌的士兵們和磚石飛起的塵土稍遠處,一座半敞開式的帳篷被改造為了適宜夏天使用的可拆卸式涼棚,底下擺着幾張木質小桌和羅馬式躺椅。

躺椅上,斜靠着一個青年男子,這男子身着大量裝飾有紫色條帶的潔白長袍,面貌英俊,唇邊微微蓄鬚,但與如刀刻一般的面容十分協調。這青年男人端起小木桌上放了薄荷葉的冰酒,微微抿了一口。

“看見多羅斯托爾了嗎?”這青年問旁邊站着的中年人。青年旁邊並排放着的躺椅空着。“是的,執政官大人。不過屬下有些疑問,為什麼我們要主動放棄已經到手的戰略要地多羅斯托爾,而是重新與羅馬人達成同盟,再在這裏重新築城呢?”

“是的德賽穆,那座城堡是整個歐洲最適合當作新的匈人帝國的首都的地方。但你記住,命運給予的饋贈,早就在暗中標註了價格。(2)那座城堡遲早是屬於我們的,但現在,就讓那些羅馬人去享受那地下的東西吧,哈哈。”執政官馬斯切拉諾不無戲謔地對站在旁邊的元老德賽穆說。

那中年元老把頭低得更低了幾分。但想到即將到來的獨屬於夜神的仲夏節,叛逃出來的他們真的毫無準備,教士出身的他不免有些慌張,連忙又恭敬地問執政官大人:

“大人,那仲夏節呢?我們今年的仲夏節甚至還沒有開始准...”“忘了仲夏節和七神吧,可悲的德賽穆,你沒有去過多羅斯托爾地下,你不會明白的,所謂的七神已經變成了...”

年輕的執政官馬斯切拉諾正要用他慣常的戲謔口吻提及在地下的經歷,突然發現周圍變得反常地冷,是完全不應在這個炎熱的夏季出現的冷。

那寒冷宛若實質,驟然就出現在了帳篷周圍,籠罩了馬斯切拉諾和聽他說話的元老德賽穆。下一秒,他們同時感受到了詭異的呼吸聲,還有被放大了無數倍的心跳聲。這聲音非常地令人不適,因為它與他們各自自己的心跳完全同步,就像是從自己的體內發出的聲音一樣。

“砰砰,砰砰,砰砰...”

馬斯切拉諾和德賽穆的額頭都滲出一層層汗珠,前者更是直接想到了在那座城堡地下的恐怖遭遇,更直觀地感受到似乎已被不可名狀的存在注視。

不,那種感覺更像是...更像是某種東西憑空在他們體內誕生,然後隨着一次次呼吸和心跳不斷成長,不斷成型,彷彿下一秒就要變成一個完全不知道會是什麼的恐怖存在,獨立於他們本身。

此刻的馬斯切拉諾的眼中,所有的戲謔和輕鬆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恐懼、絕望和不甘。

注1:改編自當代匈牙利中古風格民謠Rgbllet

注2:來自奧地利作家茨威格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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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正好與我今天在起點上更新的那部分呼應,都是這個可憐又幸運的女孩安妮。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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