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夕起相思
春宵只一刻嗎?
不,只要有些人還陪伴在你的身邊,春天就永遠不會逝去。
外邊依舊是北風呼嘯,冰天雪地,但是元昊已經在被窩裏被烘出了一層薄汗。
他總說他喜歡冬天。冬天可以穿着貂皮賞雪賞梅,可以窩在被子裏翻棋譜,然後再舒舒服服睡一覺,還可以打雪仗打得渾身濕透,再洗個熱水澡,回去喝一碗羊肉湯。
這些樂趣都是其他季節體會不到的。
所以他在軍營里也是這麼過的,因為這麼冷的天齊國也很不想開戰,而且高澄琉攔不住他玩雪賞梅。
但是喜歡冬天的肯定不會是底層人,因為底層人的冬天是實打實的,而且來得洶湧猛烈。
就在元昊跟一群武將打雪仗的時候,哨兵帶回來了一個快凍僵的騎兵——之所以說他是騎兵,是因為他渾身都是馬腥,聽說他為了保暖和充饑殺死了他的戰馬。
一個靠吃生馬肉披馬皮存活的人得有多慘,看看他就知道了。他這個樣子簡直比從古墳里爬出來的殭屍還可怕。當他走過營地時,平日裏最凶神惡煞的兵都會忍不住後退一步。
這個騎兵就來自刀疤老劉的麾下。
他已經不怎麼能說話,事實上他也不需要說什麼,單看他這副樣子,每個人都可以想見刀疤老劉那裏發生了些什麼。
元昊也沒有問什麼,他拍了拍皮草上的雪塵,叫人看着那騎兵,然後就帶着一群武將喝酒去了。
這樣的做法的確有些令人費解,而且欠揍。等他醉醺醺地回到自己的窩,跌跌撞撞地倒在澄琉身上,他的背上即刻就挨了兩拳。
高澄琉打得並不重,所以他只哼哼唧唧了兩聲。
“那個騎兵終於能說句利索話了。”她說。
“唔......”
“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不知道......”現在說話不利索的是他。
“你知道他們現在打到哪裏了嗎?”
“不知道。”
“你知道那裏發生了什麼嗎?”
“不知道。”
澄琉冷哼了一聲:“我真慶幸沒有嫁給你,否則我又要當一次寡婦!”
“你不會......”他竟然還笑了。
“我不會?你什麼都不知道,還這麼有把握嗎!”
“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什麼都會告訴我。”元昊笑嘻嘻地從她懷裏抬起頭來。
“你憑什麼覺得我都知道。”
“因為你又聰明又能幹,還很賢惠,”元昊乾脆枕在了她的身上:“你這些天一直都在為李泰和劉副將的事奔波。”
他的背上又挨了一拳,澄琉憤憤地說:“所以你就什麼都不管,讓我去擔驚受怕!”
“原本這件事也是你一意孤行么......”
澄琉咬着牙說:“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本來就不是。”元昊忽然把她抱起來,撓她的腰:“尤其是遇見你這種人的時候。”
他把她放倒,澄琉喘着氣,問:“我是哪種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也是個壞東西,而且比我壞得多。”
“你錯了,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是好人?”
澄琉的聲音不知不覺溫柔了:“因為,聽說一個女孩子有了喜歡的人之後,她就會變得特別善良。”
“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那個女孩子會對所有人都善良,唯獨對她喜歡的人特別心狠。”
“我對你心狠?”
“你若是不心狠,就該快些把腰帶鬆開。”
這樣的情形下,衣裳若是穿得太齊整好像的確有些心狠,對於心急火燎的小夥子來說,好像也的確太折磨了些。
所以男人總是很討厭女人的衣裳。而女人的衣裳的確是很麻煩的,脫的時候麻煩,穿的時候就更麻煩。
小侯等君影換衣裳已經等了很久,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去!哪有那麼多好猶豫的!”
簾幕後君影咯咯咯地笑着:“穿好看些,有些人的眼珠子就不會亂動了。”
小侯低聲罵了幾句,然後說:“老子從來不挑衣裳,出門照樣好多大姑娘小媳婦兒對老子拋媚眼!”
這時候帘子一開,君影走了出來,又摸了副耳墜戴上:“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就不會臉紅嗎?”
“不會!”他忽然轉過身:“我出去等你。”
“為什麼?”君影摸着耳垂問他:“外頭簡直凍死人。”
“因為我已經臉紅了。”
君影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說:“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跟我表演臉紅?”
“你還滿意嗎?”
“醜死了,丑得我吃不下飯。”
“那麼正好,我們可以去外面走走。”
“原來你不止丑,還蠢。”
“為什麼?”
“這麼冷的天,還要出去走,不是蠢是什麼?”
“那我可能蠢到家了。”小侯忽然咧了咧嘴角。
“怎麼說?”
“今天之後,我可能要在外面走很久。”
“去哪裏?”
“去一個很危險的地方。”
“你要去找劉副將?”
“沒錯。”
“你——”君影欲言又止:“他是你的親戚?”
“不是。”
“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不是。”小侯說:“其實我認識他也不過一年。”
“那你為什麼要去?”
“如果你覺得有件事自己非做不可,那麼就不必顧慮那麼多。”
這就是為什麼他年紀輕輕,卻已經在江湖上久負盛名。
君影看着他,道:“你大費周章找我一趟,就為了跟我講大道理?”
“不是。”
“你本來找我是想做什麼?”
“我原本只是想跟你在雪地里騎騎馬。”
“現在呢?”
“現在我也覺得外頭太冷了。”
“所以你想做點暖和的事?”
“非常想,我快凍死了了。”
今年的冬天的確有些冷,但是等小侯從君影的帳子裏出來的時候,他正是滿面春風。
他帶上了一袋乾糧,一個酒壺,一柄劍,騎了一匹從突厥買來的駿馬,就一頭扎進了北風裏。
這件事他甚至沒有告訴高澄琉,因為她一定理解並且支持他。他也沒有告訴元昊,因為他並不在乎他。
他唯獨來跟君影告別,因為他實在很放不下她。
君影給了他一個浪子所希求的,所有對於歸宿的渴望。
小侯今年二十六歲,他二十歲之前,在尋找江湖,二十歲之後,便在尋找一個歸宿。
歸宿。想想看,就好像一個人在茫茫風雪中失去了方向,到處都危機四伏,汗和雪水浸濕了他的內衫,他的腳也早已經凍得失去知覺。
這時候忽然出現一個亮着光的小房子,他是不是會幸福得腿軟。
事實上這個比喻正是小侯看到那所房子時想到的。
他這時候已經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四五天,那匹漂亮俊美的馬被他送給一個快凍死的瘸子了,所以他自己現在正像個瘸子一樣,跌跌撞撞地撲進了小屋裏。
在江湖傳聞里,有很多像這樣弱不禁風的小屋。裏面通常都住着淳樸善良的山裏姑娘,抑或是躲着落難的名門女俠,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美麗,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交給破門而入的那個人。
所以小侯總是滿懷希望地闖入過無數個這樣的小木屋。
裏面偶爾是正在剝皮的獵戶,偶爾是嚇得驚慌失措的一對老夫妻。總之無一例外地,不能同時滿足女的和年輕兩個要求。
但這次——
當小侯從地上抬起頭時,他看到了女人,年輕漂亮又風姿綽約的女人,而且不止一個。她們看見他這副樣子,都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通常小侯看見女人都會笑,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可他這次非但笑不出來,還很生氣,氣得想掀房子。
因為那些女人正簇擁着兩個男人,一個他不認識,另一個正是刀疤老劉。
“我cao你奶奶的。”小侯憋了半天,只說了這一句。
“小猴子,你來的比我想像的還要快。”刀疤老劉笑着說。
小侯蹭地從地上爬起來,在女人堆里滾了一圈,然後就抱起酒壺開始喝酒。
“你不問我點什麼?”刀疤老劉問。
“老子七天沒有喝酒了!整整七天!”
刀疤老劉笑道:“那你的確該好好喝一點,因為原本我引你來,就是想找個有趣的人一起喝酒。”
“那他呢?”小侯看了一眼那個他不認識的男人:“他就是你要抓的那個人?”
“渤海李泰!”李泰抱拳。
“行了,早聽說過你了。”小侯擦了擦嘴:“你們倆這是蹲在這兒等我?”
“我跟李副將很投緣,所以想再介紹一個朋友給他。”刀疤老劉說。
“那你他媽回軍營不就好了!”
“誒,多耽擱一會,顯得我此番特別不容易。”
小侯愣了一陣:“那姓鄭的給了你那麼多兵呢?”
“在山外頭等着呢。”刀疤老劉剔牙:“英勇的劉副將帶着五百親信進山圍剿,與渤海小蛟李泰惡鬥數日,兩人相互被對方感動,最終休戰。”
“cao他娘的真會編。”
“再多編點,把你一塊編進去,等天暖和些咱就回營地,一起升官發財!”刀疤老劉笑着啃了身邊那美女一口。
“你他媽合適點忽悠,撒謊是要被砍頭的!”
“你他媽怕砍頭?”
“怕呀!老子現在只想置點田地,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
刀疤老劉慢條斯理地剔着牙:“我說呢,原來你進軍營是為了隱退。”
小侯把濕衣裳脫了下來,把榻上的狐皮裹在了身上:“有好日子過,幹嘛還要天天刀口舔血。”
“可你為了找我,搞得比在江湖混的時候還狼狽。”
“你他娘的最好記得!”小侯又喝了壺酒:“他呢?他回去怎麼辦?”
“皇帝肯定想砍他的頭。”
李泰的表情很臭。
刀疤老劉說:“只要皇帝想殺他,高澄琉就一定會救他。”
“為什麼?”小侯問。
“因為對於她來說,這種收買人心的便宜事,白做白不做。”
“那她要怎麼救?”
“如果是別人,可能還需要費些功夫。但她,直接先斬後奏就可以了。”
“皇帝不會被氣死?”
“這個你比我更懂。”刀疤老劉說:“被喜歡的女人氣死,應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死法。”
小侯痛飲了幾口:“但老子還是更想活着。”
大家都笑了起來。
死得再幸福,也永遠有人更想痛苦地活着。
有時候這是一種悲哀,有時候這也是一種精神。
小侯隱退江湖、進入軍營,李泰違抗皇命,說到底也不過是想有個安身之所,然後活下去。
所以如果想要懲罰他們這樣的人,就只能用鍘刀。
元昊對付過太多這樣的人,他當然也知道這一點,而且澄琉和鄭英都覺得他會立即就下令處斬。
“我會勸他別急着殺李泰。”鄭英說。
“如果他暫時放過李泰,那他會把李泰關在哪裏?”
“他應該直接跟其他人一起扔在小破樓。”
“小破樓?”
“他或許沒有跟你提起過,所有的戰犯都關在那裏。”
“小破樓在哪裏?”
“在一個廢棄的糧倉的後面。”
“糧倉?在哪裏?”
“在小破樓的前面。”
“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澄琉僵硬地微笑。
“不能。”
“為什麼?”
“我覺得他會很生氣。”鄭英說:“你最好還是不要淌李泰這趟渾水。”
“他一定會很生氣?”
“這我不敢打包票。”
“有一件事情我敢打包票。”
鄭英笑着嘆了口氣:“如果我敢搗亂,你一定會生氣。”
“所以你知道該怎麼做。”
“現在正是過年的時候,殺他是不是有些晦氣?”鄭英看着元昊,摸了摸下巴。
“又不是你去殺,”一個武將笑着說:“不去看不就好了。”
“瞧你說的,管殺不管埋?這種天兒,要是隨便扔在外頭,說不定哪天你喝多了,一腳踢到個什麼硬東西,就是李泰的頭。”鄭英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你惡不噁心!”
“行了行了。”元昊站起來:“那就等小年過完。”
鄭英追着他走到外頭:“你趕着去做什麼?”
“去謝謝我的功臣。”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得還很甜蜜,但等他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帳子時,元昊的臉色沉了下來。
高澄琉呢?
沒有誰告訴他。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