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空城一計
一五空城一計
范寶華向大家看了一眼,又將手指了桌上的皮包道:“各位把我家裏當了銀行,在我這裏提現嗎?”說著,他把西服上身脫了,端了把椅子過來,放在屋子中間,然後伸了兩腿坐下,提起兩隻褲腳管,笑道:“昨天晚上,快活了個通宵,手也玩,腳也玩。不過,沒有白玩,唆哈了半夜,小贏二百萬,至於今天的比期,我沒有忘記。在重慶碼頭上混,就講的是個信用。各位的單據都帶來了?”說著,他在西服褲子袋裏,掏出一隻賽銀扁平的紙煙盒子,掀開蓋子來,向各人面前敬着煙。笑道:“大家來一支,這是美國煙。”大家看他那種滿盤不在乎的樣子,料着不會不還債,大家也就不便提要債的話,就是不吸煙的,為敷衍主人的面子,也都接受了一支。范寶華又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向大家點火。
然後笑道:“現在銀行里還沒有開門,也辦不了來往。我熬了個通宵,實在是餓不過,非吃一點東西,不能辦事。我作個小東,請各位到廣東館子裏去吃早點。”這債主子裏有位年紀最大的,光着和尚頭,嘴上有兩撇八字鬍須,將半舊的黃色川綢小褂子,卷了兩隻袖子,手裏拿了一柄黑摺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胸面前扇着。主人說話,他只是翻眼睛望着,要捉住一個漏洞。這時主人要請吃早點,他想着這可能是個漏洞。這就站起來搖了兩搖手道:“大家都有事。你不必客氣。”范寶華笑道:“我倒不是和各位客氣。我肚子實在餓得慌。這樣罷,主聽客便,有願和我去吃早點的,就和我一路走,有不願走的,就在舍下寬坐片時,我上樓去換件衣服。”說著,他起身就走了。
到了樓上房間裏,床上珍珠羅的帳子已經四面放下。曼麗穿了身浴衣,光着手臂和大腿,側身睡在帳子裏。看那樣子,還是睡得很香。他的保險箱放在屋子的犄角上,斜對了帳子。他喊了兩聲曼麗,床上也沒有人答應。他就蹲下身子去,將保險箱打開,先將裏面單據證券,分着兩卷取出,各在褲袋裏取出一方手絹,緊緊的一卷。他又拿了兩件舊衣服,將這兩個手絹包裹着,然後自己換了條短褲衩,披着短袖襯衫,完全是個隨便的裝束,復又走下樓來。他將舊衣服包的那個布卷,笑着遞給李步祥道:“老兄,我家裏的衣服,吳嫂就忙着洗不過來,那裏還有工夫和你洗這許多衣服。”說著,把那包袱向他懷裏塞着。李步祥莫名其妙的接着那包裹,見范寶華對他只使眼色,也只好接受着了。范寶華笑道:“你看,我忙着這一早晨,臉也沒洗,口也沒漱。吳嫂,把洗臉傢伙送到這裏來。”在座的六位要債人,正待向他開口,見人家洗臉都來陪着,自也不能不忍耐片時,那吳嫂將臉盆漱口盂一樣樣的搬到客室里桌上來放着。范寶華洗臉的用品,還真是不少,牙膏、牙刷、香皂、雪花膏、生髮油、小梳子、小鏡子,那吳嫂真是不怕麻煩,陸續和他取來。
范寶華當了大眾漱洗,還向大家笑道:“不要緊,時間還早得很。今天上午,決誤不了各位的事。”他總摸索了有半小時以上,才把這張臉洗完。隨後拿鏡子照着,唉了一聲道:“不對,我長了這麼一臉胡茬子,也沒有把鬍子刮刮,吳嫂,重新打盆熱水來。”吳嫂答應着,除了給舀洗臉水之外,而且還把刮鬍子刀和刀片,作兩次給他拿來。這樣又摸索了二十分鐘,他才把臉洗完。向李步祥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們那筆買賣,十點半鐘可以成交。現在還不到九點。時間還早,我請各位吃早點,你也去作一個陪客罷。”李步祥和老范是多年的朋友,看他這情形,就明白他的用意了。於是笑道:“好的,我叨擾你一頓。今天上午這件買賣成交,你大賺一筆,你請一百次客的錢也有了。哈哈。”范寶華就向六個債主子道:“我陪客也請到了,各位請罷。”還是那個老債主子表示不同意,他搖着頭笑道:“今天比期,大家都忙,我們把上午的事情辦完了,還要辦下午的事情呢。范先生可以先看看我們的賬。”
范寶華突然正着臉色向大家道:“各位,你們有點不講天理人情。人生在世,為的是什麼?不就為的是穿衣吃飯嗎?我這樣晝夜奔走是為了吃飯,各位一大早就到我這裏來要債,又何嘗不是為的吃飯?無論怎麼忙,這個肚子,你得讓我填滿。我好意請各位去吃早點,固然是客氣。同時,我也是存着一個念頭,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去填肚子,你們不會說我是躲比期。所以邀你們一路走,也好監督我。你們既不賞臉,我也無須客氣。老李,我們到金龍酒家吃早點去。不要緊,有錢還債,只要不過今日下午四點。銀行能辦清手續,我們就不負責任。”說著,他拿起桌上一把芭蕉扇,就緩緩的走出去了。自然,李步祥夾了那包袱,跟了他到金龍酒家。重慶是上海式的碼頭,雖然抗戰首都,移到這裏,政治沖淡不了商業,反而增加它的旺盛。早上有辦法的公務員和有辦法的商家,照例是擠滿了廣東食店和江蘇食店。范李兩人在食堂里找了許久,才在那角上找到了一副小座頭。李步祥四周看了一看,坐下來就伸着頭低聲問道:“老范我聽到你消息不好,一早來看你的。你這是什麼意思,當了許多人塞個包袱到我手上。”
老范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接着包袱,沒有問我什麼,這就對了。我以後的出路,都在這包袱里。老李,今天早上,可以大吃一頓,我不省錢。人生在世,有吃就要吃,錯過了機會,不見得就再吃得到。”說時,茶房向桌上送着茶點,范寶華拿起擺好的筷子,夾了個叉燒包子就向嘴裏塞了進去。咀嚼着向李步祥道:“逃難的時候,那裏吃得着這個。”李步祥望了他道:“我看你今天的情形很興奮。”他四圍望了一望,低聲道:“我老早就興奮了。我老實告訴你,我那些押在人家手上的黃金儲蓄券,非交割清楚不可了。押在銀行里的我不怕他,我這個房子是租的,要清理我的財產,也就是那些傢具,反正不能和我打官司。只有這些私人的來往,可是讓我受窘。他們可真討債。連本帶利,把我的儲蓄券都沒收了,我還得找他們一大筆款,而且他們不要儲蓄券,只是要我還債。老實說,要倒霉大家倒霉,我拼了那些儲蓄券不要也就算了,讓我再找一筆錢出來,我辦不到。”李步祥道:“你今天不還那些人的錢,那還是不行啦。你有什麼法子擺脫他們?”范寶華笑道:“慢慢的吃點罷,‘料然無事’。”說著,他來了一句戲白。說話之間,他是左手端茶杯,右手拿筷子,吃得非常的安適。
這時,身後有人輕緩的叫了一聲范先生,回頭看時,就是那討債的領袖人物小鬍子來了。范寶華將筷子頭點着座旁的椅子道:“胡老闆,坐下來吃一點罷。我請你來,你不來,現在你可自己來了。”他道:“不是那話。現在已經十點鐘了。我們在銀行里取得了款子,上午還想作一點事情。”范寶華道:“坐下來吃一點罷。反正我上午給你支票,十二點鐘以前,你可以取到款子。你要債,我還債,事情不過如此而已。你還有什麼話說。”李步祥也移挪着椅子道:“你就坐下罷。給你來一碗面好不好?”這老頭子拘了面子,也只好坐下。范寶華給他一支紙煙,又給他斟上一杯茶。
笑道:“沒關係,你就破除十分鐘工夫,吃兩碟點心罷。”這位胡老闆看了滿桌的包子、餃子、雞蛋糕,加上肚子裏還正是有點餓,也就扶起筷子來吃了。范李二人卻是不慌不忙的,在座上談着閑話。大概又是十來分鐘,食堂里吃早點的人,已經是紛紛的走了。也不知主人是什麼時候招呼的,茶房又給他送來一碗豬肝面。胡老闆見面碗擺在面前,搖着手道:“你二位吃罷。”范寶華道:“我們老早來的,已經吃飽了。這碗面,你若是不吃,也不能退回。你儘管吃罷。交情是交情,來往是來往,我們並不是請你吃了點心,就教你不討債,我們還是照樣的還錢,分文不會短少。”這麼一說,胡老闆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點了頭道:“笑話,笑話!范先生有辦法有面子的人,怎麼說這話。”李步祥道:“這就對了。范先生回去就開支票給你,你還有什麼堵在心上,吃不下去。”胡老闆望了那碗面,紫色的豬肝,綠色的菠菜,鋪在面上。帶了油香的紅湯,陣陣向鼻子裏送着香味。在三分尷尬情形下,也只扶着筷子挑幾條面,嘗了一口。這一嘗,其味無窮,不知不覺,把那碗面吃了。
這時,有人叫道:“胡老闆,你在這裏吃早點了。現在可不早,已經十一點鐘了。銀行快上門了。”這是另一個討債的追了來,老遠的抬起手來招了兩招。范寶華笑道:“不要緊,我馬上就回家開支票給你們。”他站起來,將李步祥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又慨然會了東,對走到面前新來的債主笑道:“沒有了時間,我也不留你們吃早點了,來支美國煙罷。”他又在褲衩袋子裏,掏出賽銀煙盒子來,向二人敬着煙。李步祥向他使了個眼色,又一抬手就先走了。范寶華將帶着的芭蕉扇,在胸前搖了幾搖,笑道:“凡事都有一個一定的步驟,急不來的,一個月兩個比期,那個比期,我不是像平常一樣,從從容容的度過。這就是老早我已把款子預備好了。要給的錢,說破了嘴唇皮還是要給的,你們是摸不清我范老闆的脾氣,若是對我有相當的認識,真用不着天不亮就來堵我。這個時候,到金龍酒家來找我,一點不費事,還可以擾我一頓呢。你們天不亮就來,還不是沒有堵着我嗎?昨天晚上我就走了。我若有心躲這個比期,今天根本就不回來,又其奈我何?你們都太小氣。”說著,搖了扇子向回家的路上走。這兩個人自是默默的跟着。到了客室里,還有四個債權人,渾身透出疲倦的樣子,靠了椅子背坐着。
范寶華向他們一抱拳道:“有偏了。家裏缺少招待,對不起得很。閑話少說,辦理債務要緊。現在我就開支票給各位。在支票沒有兌現以前,我不要各位把抵押品和借據交還給我。我的支票,也許是空頭,那不是要各位的好看嗎?但一樣的,我也是不放心。我把支票交給你們,你們一點憑據不給我,我也就太大方了。現在只要各位收了支票之後,給我寫個臨時收據,大家玩漂亮一點,好不好?”六個人看他這樣子,是實心實意的還債,就同聲答應了一句好。范寶華叫道:“吳嫂,把我的皮包給我拿來。”吳嫂隨了這聲,提着一隻鎖好了的皮包,送到客室里。范寶華在袋裏摸出鑰匙,將皮包打開了。取出兩本支票簿子來,然後再伸手到皮包里去摸索着,自己哦了一聲道:“圖章在保險箱裏呢。”說著,起身就向樓上走去。去了很久,他搖着頭走回客室來,一拍手道:“糟糕透了,保險箱的鑰匙丟了。”胡老闆道:“保險箱,不是對號的嗎?怎麼還要鑰匙?”范寶華道:“我這保險箱是雙重保險的,又對號,又有暗鎖。各位不要急,等我想想,我這鑰匙,是不是丟在金龍酒家呢?我是放在褲衩小口袋裏的,準是掏煙盒子的時候,隨手帶了出來了。我得親自去找找。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說著,一扭身就向大門口跑出去了。這些債主,看他那樣焦急的樣子,這是事出不得已,不能攔着他去找鑰匙,大家只好還是在客室里等着。只有胡老闆有點疑心,覺得事情怎麼如此湊巧?他出去找鑰匙,不要一找就永不回來罷。可是看到他放支票的皮包,還放在客廳的桌上,料着他又不會不回來。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大家靜靜的坐着等下去。胡老闆首先有點不耐,問同伴幾點鐘了。有人帶着手錶的,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嘆氣道:“到十二點,只差十分了。銀行上午辦事鐘點已過,一切只等下午了。”胡老闆站起來就向門外走去。卻和范寶華碰個正着。
他手指上掛了一個帶銅圈的鑰匙,笑道:“找着了。找着了。在我的紙煙盒子裏放着呢。馬上開支票,馬上開支票。”他說著話,上樓去取下了圖章就坐到桌邊去,一個個的問着債權人,款子共是多少,就照着人家報的數目,抽出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各開了一張支票。開完了支票,一一的蓋上圖章,將支票都放在桌上。笑道:“我的手續是辦了。各位應該每人給我一張收據,收據不能用自來水筆,請各位用毛筆寫罷。”他於是在旁邊桌子抽屜里取出紙筆墨硯,請各人寫收據。這時,隔壁屋子裏噹噹一陣時鐘響,正是敲着十二點。他臉上帶了得意的微笑,向大家道:“我這個人絕對守信用,說了今天上午還錢,決不會等到下午。請賜收據罷。”這六個人看到人家的支票開在桌上,還有什麼話說。挨次的寫着收據,換取了桌上的支票。六個人把手續辦完,已是十二點一刻了。范寶華一拱手笑道:“六位請罷,該去吃午飯了。我還有三千年道行,沒有逼倒。哈哈。”這六個人被他奚落了兩句,也沒有話回答,還是帶着笑道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