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皆大歡喜

八 皆大歡喜

八皆大歡喜

在這個地方,遇到曼麗小姐,那的確是范寶華意外的事。不過既是遇着了,這個機會,就不可以失掉。於是向她敬煙,向她斟茶,還買糖果水果敬客,不斷的周旋。曼麗小姐,對於這幾個角兒表演的戲,很感到興趣,尤其她對台上一個唱小生的角兒,很是讚賞,她除了低聲叫好之外,還鼓了幾回掌。范寶華低聲向她笑道:“東方小姐,你覺得這戲很不錯嗎?”她點點頭道:“我覺得很是不錯。”他笑道:“不知東方小姐明天有工夫沒有?若是抽得出工夫來,我願明天請你再看一回。”她笑道:“我是閑人一個,天天有工夫,但也不知那裏來的許多閑事,總是交代不清楚,所以也可說沒有工夫。”

范寶華笑道:“那末,我就去買票,明天請你和四奶奶一路來好不好?”曼麗向他笑着,將嘴對前座魏太太的后影子一努。范寶華笑着搖搖頭,也沒有說一個字,於是四目相視而笑。范寶華在朱公館跑着的日子雖不見多,可是四奶奶來往的賓客,差不多都是消息靈通的。自己的事為東方曼麗熟知,自在意中,倒也不去介意,就悄悄的買下了次日的戲票。戲散之後,四奶奶抓着范寶華的手道:“我明天中午,請你吃飯。今天派你一個差使,護送曼麗回家。”范寶華笑道:“有這樣優厚的報酬,我敢不效勞?只要曼麗小姐願意,我也應當護送。”朱四奶奶笑道:“請你吃飯,派你護送小姐,根本是兩件事。”范寶華口裏說著是是,看看曼麗的臉色,略微有點笑容,不點頭,也不說話,只是睜眼望了他。范寶華向她點點頭表示了願意聽她的指揮,至於同伴看戲的人,他已全忘了。

她始終是帶了微笑,站在他身邊。大家出了戲館子,范寶華就隨在她身後走去了。這是深夜十二時以後,重慶的街市,已是車少人稀,只有電線杆上的孤零電燈,斷續的在夜空裏向人睜着雪亮的眼珠。曼麗沒有坐車子,在馬路邊沿上走着,范寶華跟在後面,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聊着閑話。走了兩條馬路,她忽然問道:“范先生,你今天是太高興了吧?”范寶華笑道:“當然是很高興,難得我和你作了朋友。”她笑道:“那有什麼希奇,我有很多男朋友,你也有很多女朋友。我是說你今天有筆很大的收入。”范寶華道:“我也不必相瞞,我是老早買了點黃金儲蓄券,今天官價提升了。不過翻身的人太多,也不止我一個,而且我是其中渺乎其小的一個。”曼麗道:“這倒是實話。重慶市上一買幾千兩金子的有的是,明天中午吃飯你知道有些什麼人嗎?”范寶華道:“大概今日在場的人都有了吧?哦!我那同伴不會在內。喲!他走開了,我都不知道。”曼麗笑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就忘了舊的男朋友了。四奶奶也是這樣,你可以拜她為師。明日中午吃飯,有賈經理,沒有小宋。你知道那為什麼嗎?”范寶華嚇嚇的笑了一聲。曼麗笑道:“天下也不少大膽的人,要在太歲頭上動土。范先生,你不覺得我是一位太歲。”范寶華在後面連點頭帶拱手,只管說不敢,不敢。曼麗格格的笑了一陣。范寶華覺得這位小姐倒是單刀直入,有話肯說。可是這讓人說話不能帶一點彈性,也就只好隨聲附和的一笑。又送了兩條街,就到了曼麗寄宿舍的門口。她迴轉身來,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明天午飯見了。謝謝你呀。”范寶華倒覺得她的態度不壞,笑着告別。

回得家去,吳嫂開門相迎,他首先就聞到一種香氣。上得樓來,在燈光下看到她一張大白臉,笑道:“今天你也高興,化妝起來了。”她笑道:“那裏是?那吳家娃兒,下午來了,他說,你這寶硬是押得好准。他把所有的錢,前後買了十兩金子。本錢都是三萬五。今天一漲價,他賺了十五萬。他說,謝你是謝不起,送了我一瓶雪花膏。我擦了試試,好香喲!”范寶華笑道:“那末,你收了我一張十兩的黃金儲蓄券你也賺了十五萬了。我不很對得起你嗎?”說話時,她正在他面前,向桌面的玻璃杯子裏倒茶。范寶華就趁便在她橫胖的臉腮上撅了一把,兩個指頭,粘滿了雪花膏。吳嫂倒不閃開,就讓他撅。微笑道:“啥事我不和你作,你也應該謝謝我嗎!”范寶華大笑。他手上端着杯子,坐在椅子上,只是昂了頭出神。吳嫂望了他道:“又有啥事在想?你還想發財?”他道:“我暫時夠了,不再想倒把了。不過我在想,這次黃金一漲價,大家大小占點便宜,我想不起來,還有誰吃虧的沒有。”吳嫂道:“你朋友裏頭,那個賭鬼陶先生好久沒來,說是到川西販大煙土去了,回來了沒得?他不買黃金,買烏金,恐怕發不到財。”范寶華道:“本來賭錢也可以發財,但是他的手藝不到家,那也就認命罷。”吳嫂道:“我就認命,我和你到下江去當一輩子大娘,我都願意。”范寶華道:“不過我娶了太太以後,就怕你不願意了。”她鼻子哼了一聲道:“你若是娶田小姐那樣的女人,你就要倒霉咯。”范寶華笑道:“你還是放她不過。”吳嫂道:“我有啥子放她不過。你不信就往後看嗎!”老范點點頭道:“我承認你這話有些理由。不必往後看,明天上午我就可以把她看出來了。”吳嫂並不知道他說話何指,只是笑笑。

范寶華是比昨天更高興,今天是在發財之後,又認識一位曼麗小姐了。到了次日中午,他換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到了朱四奶奶家門口,老遠就看到一乘小轎,追蹤而來。他心想着:這或者是曼麗小姐來了,可就站在路邊等轎子抬了過來。不多一會,轎子到了身邊,他才看起清楚了,轎里乃是一位穿西服的黃臉漢子。他正注意着,轎子裏笑着叫了一聲老范。他由聲音裏面聽出來了,正是誠實銀行的賈經理。他忍不住笑道:“我都不認的了,好漂亮。前面那幢洋樓就是朱公館已經到了。”賈經理叫住了轎子,下來和他握着手,笑道:“老兄,和你兩天不見,你可發了大財了。”范寶華笑道:“你打發了轎錢,我們再說話。”賈經理打發轎子走了。范寶華握着他的手,對他這身西服看了一看。這倒是挺好的灰色派立司做的。不過身上的兩隻衣肩,在他的瘦肩膀上各伸出來一塊,而領子也現着開了個更大的領圈,這樣,就連帶着腰身也不相稱了。西服裏面,也是一件雪白的綢襯衫。只是他打的一條紅藍格子的領帶,卻歪扭到一邊。於是情不自禁的,將他的領帶扭正過來。這不免又有了個新發現,原來他的小鬍子,原來是沿着上嘴唇一抹平的,這時,只在鼻子底下,養了一小撮小牙刷子似的東西。便笑道:“賈經理,你失落了什麼東西吧?”賈經理聽說,不免愕然一下,只管望着他。

范寶華道:“我猜想着,你不會知道是失了什麼的。我告訴你罷,你鼻子以下,嘴唇以上,丟了論百數的物資。”賈經理想過來了,哈哈笑着,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台,你不要見笑,誰到女人堆里去,不要修飾修飾呀。我們不讓人見喜,也不要讓人討厭吧?”范寶華笑道:“是的是的,我給賈經理捧場,見了四奶奶,我多給你說好話。”賈經理笑道:“快到人家門口了,說話聲音小一點兒罷。”於是老范故意挽了他的手膀,作出很年輕而頑皮的樣子,帶跳帶走。賈經理自不便這樣做,只有加快了步子跟他走去。到了朱公館門口時,四奶奶已是含了滿面的笑容,站在石階下等着了。她今天似乎有意和賈經理比賽着年輕,換了一件花綠綢的西裝,翻着領子,敞開了脖子下一塊白胸脯。攔腰微微的束住了一根綠綢帶子。頭髮半蓬鬆着,在腦後簇起一排烏雲卷。在右邊鬢角下,斜插了一朵茉莉花球。看到客人來了,老遠的伸出光而又白的手臂,和客人一一握手,連說歡迎。在四奶奶後面,同時閃出曼麗小姐。她今日也換了裝束,穿了白底紅花的長衫。那花全是酒杯大一朵的玫瑰。長發梳了兩條小辮,而且還戴了兩個紅結子,鮮艷奪目。賈經理兩道看數目字的眼光,早被這一團紅花所吸引。

她已是迎出來了,在紅嘴唇里,先是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向老范一笑,然後點了頭道:“客都到齊了,就等你二位。”她本還不曾認識賈經理,而賈經理借了這句話,取下頭上新買的呢帽,連點頭帶鞠躬,笑道:“來晚了,對不住,對不住!”說著,閃到一邊。主人將來賓迎到客廳里,果然還有一對客人,男的是徐經理,女的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她和女主人一樣,今天改穿了西裝,不過顏色更鮮艷一點,乃是紫色帶白點子的花綢作底。鬢邊也學了主人,斜插着茉莉花球。而她臉上的胭脂,擦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濃厚些。當女主人將男女來賓一一介紹之時,她也和范寶華握着手,而且還笑着說:“我們是很久不見了。”老范見她贅上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昨晚上不還在戲館子裏見面的嗎?但也不聲辯,只是笑笑。次之,徐經理和范賈二人握手,他穿着一套漂亮的白嗶嘰西服,在重慶,那簡直是少有人能表現的。而在他的手指上,就套着一枚鑽石戒指。老范心裏想着,這位田小姐,大概是根據金剛鑽交朋友的,誰有金剛鑽,就和誰要好。他心裏這樣想着,和徐經理握着手,卻很快的看了魏太太一眼,大家落座。朱家漂亮的女僕用搪瓷托盆,先托着兩隻玻璃杯,送到茶桌上。賈經理看杯子上蓋着蓋子,隔了玻璃看到裏面的茶色綠陰陰的,每片茶葉都舒展的堆疊在杯子底上。

魏太太笑道:“這茶可喝,是福建真品。在四川於今能喝到福建茶,這不是容易的事呀。”正說著,女主人親自捧了只圓形的玻璃盒子進來。裏面是整塊的乳油蛋糕,女僕跟在後面,送着瓷碟子和水果刀來。女主人掀開盒蓋,將來放在茶桌上,然後將蛋糕切着,放在碟子裏,每人面前,送去一碟。范寶華按着碟子笑道:“哎呀,這是祝壽蛋糕呀。四奶奶的華誕?”她且不答覆這話,向曼麗瞟了一眼。曼麗坐在旁邊椅子上,就站了起來,向她搖着手道:“不能再誤會了,我的生日早過去了。”四奶奶笑道:“不管是誰的生日罷,反正不是我的生日。”賈經理看到曼麗和魏太太都是年輕貌美,而且也非常的活潑,並沒有什麼男女界限。心裏暗暗想着:這地方實在是個引人入勝之處,能夠常來,必定可以交到女朋友,既然如此,這就必須裝得大方些,好給人家一個好印象。於是笑道:“那我得恭賀一番,讓我打一個電話到行里去,給曼麗小姐預備一點壽禮。”范寶華心裏想着:這傢伙福至心靈,居然自動的說送禮。

曼麗聽到銀行經理要送禮,不由得破顏一笑,點了頭道:“賈經理你不要客氣,我已經聲明了,並不是我的生日。”賈經理端着蛋糕碟子,正將賽銀小叉子,叉着大塊的蛋糕向嘴裏塞了去。見曼麗向他笑着,不免慌了手腳,咀嚼着蛋糕道:“沒有別的,送點兒壽桃壽麵來,湊份熱鬧罷了。”曼麗料着他這是虛謙之詞,依然笑了謙遜着道:“不要破費,不要破費!”范寶華可知道他的脾氣,說是壽桃壽麵,必是三斤切面,二三十個白面饅頭。這種東西,送到朱四奶奶家裏,只好讓人家倒了喂狗。他若是真打電話送來了,那可是個笑話。於是笑道:“要送禮,我們就合股公司罷,來來,我們商量商量。”說著,把賈經理引到舞廳的門帘子下面,低聲道:“你打算送東方小姐一些什麼?”賈經理道:“我不是說送人家壽桃壽麵嗎?”范寶華道:“你說的是三斤切面,二三十個饅頭?”賈經理道:“送饅頭究竟不大好。我想送十個小雞蛋糕。那些小雞蛋糕,不有歪桃子形的嗎?正好當壽桃用。”范寶華抱着拳頭,給他拱了兩拱手。低聲笑道:“勞駕!你不必辦,都交給我罷。我絕對向曼麗說,是我們兩個人買的。”賈經理道:“那末,你打算送什麼東西?”范寶華道:“我送她一個金鎖片和一副金鏈子。”賈經理怔了一怔,翻眼望着他道:“我們兩個人?”范寶華笑道:“我出錢,你出名。”說著,捏了他的手,連搖撼了兩下,意思是教他不必再說。

於是兩人復歸到座位。老范向曼麗笑道:“東西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明日補祝。”徐經理和魏太太表現得很親密,坐在一張仿沙發的長藤椅上,態度很是自然。他也向曼麗笑道:“我們也當略有表示,只好補祝了。”曼麗笑道:“我說不是生日,你們一定要說是我生日,那我有什麼法子,好在我能白得許多東西,也不吃虧,我就糊裏糊塗算是過生日罷。”朱四奶奶端了一碟蛋糕,傍着賈經理身邊的椅子坐着,笑道:“大家都湊份子,不帶我一股嗎?二位也替我代辦一下罷。”賈經理在她坐下來的時候,就覺得有一陣動人的香氣送到了鼻子裏,同時,又看到四奶奶露着細白整齊的牙齒向人笑來。尤其是她以南方人操着的國語,覺着比純粹北方人說的還要清脆入耳。他很怕答應晚了,招致四奶奶的不快。立刻笑道:“我們代辦,我們代辦。假如辦得不稱意,還可以更改。”四奶奶對於賈經理之為人,雖略微了解,可是對於范寶華之個性,卻摸得更熟。老范正開始追求曼麗,他把老賈拉到一邊去,一定商量好了送禮的辦法,而且由他作主,一定是很優厚的。於是向范賈二人笑了一笑。這裏是剛把壽糕吃完,老媽子就請上樓去吃飯。這原來賭錢的小客室里,佈置了一張小圓桌又是六把彈簧椅子。圓桌上是雪白的檯布矇著,放下了賽銀的杯碟牙筷。

這在戰前,實在平常得很,可是在大後方的今日,卻是個極不容易遇着的事。賈經理先是一驚。桌子中間放下一隻一尺二寸直徑大彩花盤子,裏面放着什錦拼盤。賈經理站在桌邊看去,就看到其中有鮑魚和龍鬚菜兩樣。明知道這是飛機帶來的罐頭貨。可是這日子要在重慶吃這樣的罐頭貨,非得和盟友有些來往不行。心裏就回想到前天請四奶奶吃飯,幸而是接受了老范的勸告。若是只弄四個碟子請她吃面,決非這種大手筆的人看得慣的。他正這樣出神呢,四奶奶走到他的身邊,輕輕的挽了他一隻手臂,向正面席上推動着,笑道:“賈先生,請到上面坐。”他是站在桌子下方的,笑道:“不必客氣,我就在這裏坐。”朱四奶奶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那不妥當吧?你和我女主人坐在一處,要佔我的便宜?”賈經理對於她這個說法,真是沒有法子辯護,把老臉漲紅了,連說不敢。四奶奶笑道:“既不敢,你就服從我的命令,請坐上席。”賈經理本已詞窮,聽到她這話,又很有點味兒,就只好坐了上席。於是主人讓范寶華、徐經理左右夾着賈經理坐了。曼麗、田佩芝左右夾着自己坐了。

坐定,她先笑道:“我們這裏,男女陣線,壁壘分明,各占桌子半邊。田小姐和徐經理挨着坐,友誼本來是深的。曼麗小姐和范先生挨着坐,我也希望友誼有進步。我和賈經理隔着個桌面,好像是友誼淺薄一點。但我希望能夠不劃分這樣深遠的界限,因為現在時代不同了。請喝酒。”她說話時,老媽子早在各人杯子裏斟上了酒,她舉起杯子來,對着各人敬酒,而她的眼光,卻在杯子沿上望了賈經理。賈先生真覺得滿身都是舒服,也就端起杯子奉陪。主人是十分的周到,她先向曼麗敬酒,說是祝壽,要范寶華相陪。然後向魏太太道:“田小姐,我恭賀你一杯。”魏太太和徐經理公開的陪伴,本來日子很短。在范寶華當面,她說不出來精神上是受着一份什麼壓迫,所以她始終不大說話,只是微笑着。這時女主人正式向她敬賀一杯,只得舉起杯子來笑道:“我有什麼可賀的呢,我並不過生日。”四奶奶笑道:“我這杯酒,比恭賀你作生日那還要有勁。徐經理快陪一杯,我知道你們的喜期快了。”這位徐經理恰好也是不大說話的,舉着杯子笑道:“多謝多謝,我乾杯。”四奶奶道:“這多謝是雙關的,有謝介紹人的意思在內。老范曼麗,你們也同賀一杯。賈經理就剩你了。咱們也恭賀這兩對一杯,好嗎?”這咱們兩個字,說得賈經理心服口服,連說好好。他也就端起杯子來,於是同幹了一杯。這樣魏太太的情形是公開了,曼麗的態度,也相當明朗,而最妙是四奶奶自己的心事,也略有透露,於是三位男賓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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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紙醉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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