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一場慘敗
一四一場慘敗
胡太太說是買戲票子來了,魏太太相信是真的有戲可看。回家見着她的面,就笑道:“你買了幾張票?也許要去的,不止我和陶太太。”胡太太先是眯着眼睛一笑,然後抓住她的手笑道:“不聽戲了,我們過南岸去唆它半天。”魏太太道:“不錯,羅致明家裏有個局面,你怎麼知道的?”胡太太道:“也許無巧不成書。我去買戲票順便到商場裏去買兩條應用的手帕,就遇到了朱四奶奶。她說,她答應了羅太太的約會今天到南岸去賭一場,叫我務必參加。”魏太太道:“朱四奶奶?這是重慶市上一個有名的人物。常聽到人說,她坐了小汽車到郊外去趕賭場。人家可是大手筆,我們這小局面,她也願意參加嗎?”胡太太笑道:“我就是這樣子問過她的。她說,誰也不想在賭場上贏錢,大小有什麼關係,無非是消遣而已。我想,這個人我們有聯絡的必要,你也去一個好不好?”
魏太太笑道:“我怎麼攀交得上呢?你是知道的,那種大場面我沒有資本參加。”胡太太道:“羅家邀的角,還不是我們這批熟人?我想,也不會是什麼大賭。”魏太太站起沉吟了一會子看看床頭邊那兩口箱子。她聯想到那小箱子裏還有魏先生留在家裏的十五萬元。雖然這裏只有兩萬元是屬於自己的,但暫時帶着去充充賭本,壯壯麵子,並沒有關係。反正自己立定主意,限定那兩萬元去輸,輸過了額就不賭,這十三萬元還可以帶回來。胡太太看她出神的樣子,便笑道:“那沒有關係,你若資本不夠,我可以補充你兩萬元。”魏太太道:“錢我倒是有。不過……”她說時,站在屋子中間,提起一隻腳來,將腳尖在地面上顛動着。胡太太道:“有錢就好辦,你還考慮什麼?走走,我們就動身。”魏太太道:“你還是一個人去罷。”她說時,臉上帶了幾分笑意。胡太太道:“不要考慮了。魏先生回來了,你就是說我邀你出去的。”魏太太道:“他管不着我。”胡太太道:“既是這麼著,我們就走罷。”說著,抓住魏太太的袖子,扯了幾下。魏太太笑道:“我就是這樣走嗎?也得洗把臉吧?”胡太太聽她這樣一說,分明是她答應走了。
便笑道:“我也得洗把臉,不能把這個哭喪着的臉到人家去。”魏太太藉著這個緣故,就叫楊嫂打水。她洗過臉,化過妝,把箱子裏裝的十幾萬元鈔票,都盛在手皮包里。胡太太看到她收鈔票,便笑道:“哦!原來你資本這樣充足,裝什麼窘,還說攀交不上呢。”魏太太笑道:“這不是我的錢。”胡太太道:“先生的錢,還不就是太太的錢嗎?走吧。”說時,拉了魏太太的袖子就往外面拉出去。到了大門外,魏太太自不會有什麼考慮,一小時又半以後,經過渡輪和滑竿的載運,就到了羅致明家了。羅家倒是一幢瓦蓋的小洋房,三明一暗的,還有一間小客廳呢。客廳里男男女女,已坐着五六位,范寶華也在座。其中一位女客,穿着淺灰嗶嘰袍子,手指上帶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那可以知道就是朱四奶奶了。羅致明夫婦,看到又來了兩位女賓,這個大賭的局面就算告成,格外忙着起勁。胡太太表示她和朱四奶奶很熟,已是搶先給魏太太介紹,這位朱四奶奶雖然裝束摩登,臉子並不漂亮,額頭向前突出,眼睛向里凹下,小嘴唇上,頂了個蒜瓣鼻子。儘管她皮膚雪白細嫩,並不能給予人一個愛好的印象。也許她自己有這樣一點自知之明,對於青年婦女而又長得漂亮的,是十分的歡喜。立刻走向前和魏太太拉着手笑道:“我怎麼稱呼呢?還是太太相稱?還是小姐相稱呢?你這樣年輕,應該是小姐相稱為宜呢。”
胡太太笑道:“她姓田,你就叫她田小姐罷。”朱四奶奶將身子一扭,笑着來個表演話劇的姿勢,點了頭道:“哦!田小姐,田小姐我們好像是在那裏見過,也許是那個舞廳罷。”魏太太笑道:“我不會跳舞。”朱四奶奶偏着頭想了一想,因道:“反正我們是在那裏見過罷。”說著,她果然就像彼此交情很深似的,於是拉着魏太太的手,同在旁邊一張藤製的長椅子上坐下。羅致明點點人數,已有八位之多,便站在屋子中間,向四處點着八方頭,笑道:“現在就入場嗎?一切都預備好了。”胡太太笑道:“忙什麼?我們來了,茶還沒有喝下去一杯呢。”羅致明道:“這有點原因,因為四奶奶在今天九點鐘以前必須回到重慶,同時范先生他也要早點回去。”四奶奶笑道:“可別以我的行動為轉移呀。我不過是臨時參戰。我希望我走了,各位還繼續的向下打。”這位主婦羅太太打扮成個乾淨利落的樣子,穿件白色沿邊的黑綢袍子,兩隻手洗得白凈凈的,手裏捧着一面洋瓷托盆,裏面堆疊着大小成捆的鈔票。只看她長圓的瓜子臉上,兩隻溜轉的眼睛,一笑酒窩兒一掀,眼珠隨了一動。表示着她精明強幹的樣子。
魏太太笑道:“哎呀!羅太太預備的資本不少。”她道:“全是些小額票子,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有好幾位提議,今天我們打小一點,卻又不妨熱鬧一點,所以我們多預備一些鈔票。”她們這樣問答着。男女客人,都已起身。羅家的賭場就在這小客廳隔壁,似乎是向來就有準備的。四方的一間小屋子,正中擺了一張小圓桌,圓桌上厚厚的鋪着棕毯。兩方有玻璃窗的地方,在玻璃上都擋上了一層白的薄綢,圍着桌子的木椅子全都墊了細軟的東西。在重慶的抗戰生活,中產之家,根本沒有細軟的座位。桌椅也不少是竹製品,更談不上什麼桌毯和椅墊了。今天羅家這份排場,顯着有些特別,大家隨便的坐下,羅致明就拿了兩盒嶄新的撲克牌,放在桌毯中心。羅太太像作主人的樣子,坐在圓桌面下方。魏太太胡太太朱四奶奶一順兒向上坐着,都在桌子的左邊,此外便是男客。除一個范寶華之外,是趙經理朱經理吳科長。這位吳科長,是客人中最豪華的一位,三十多歲,穿一套真正來自英國皇家公司的西裝。灰色細呢上略略反出一道紫光。他像奶奶似的手指上帶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富貴之氣逼人。魏太太心裏,立刻發生了個感想,在這桌上,恐怕要算自己的身份最窮,今天和這些人賭錢必須穩紮穩打。這些人的錢,都是發國難財來的,贏他們幾文,那是天理良心。贏不到也不要緊,千萬可別財趕大伴,讓他們贏了去。他們贏了我的錢,還不夠他們打發小費的呢。這樣想着,自己就沒有作聲,悄悄的坐在主婦旁邊。
羅太太道:“我們要扳坐嗎?”說時,她拿了一副撲克牌在手上盤弄着。她眼望了大家帶着三分微笑。朱四奶奶道:“我們打小牌,無非是消遣而已。誰也不必把這個過分認真。現在我們男女分座,各佔一邊,這就很好。各位,不會疑心我們娘子軍勾結一致嗎?”她說著話,把嘴唇里兩排雪白的牙齒笑着露出,眼珠向大家一睃。這幾位男客同聲笑着說不敢不敢。吳科長便道:“男女分座,這樣就好,我們尊重四奶奶的高見。”這樣說著,又讓魏太太心裏想着,人家都說朱四奶奶交際很廣,是個文明過分的人。現在看來,在賭場上還要講過男女分座,也不是相傳的那些謠言了,於是對四奶奶又添加了幾分好感。主婦這時已向大家徵求得同意,起碼一千元進牌。五萬元一底,而且好幾人聲明着,這只是大家在一處玩玩,不必打大的。魏太太心中估計,這已和自己平常小賭,大了一半,可能輸個十萬八萬的,非打得穩不可。在這桌上,只有一小半人的性格是熟的,在最先的半小時內,只可作個觀場的性質,千萬得忍住了,不可鬆手。她這樣想着,在二十分鐘內,已把這些男賓的態度看出來了,那位吳科長完全是個大資本家的作風,無論有牌無牌,總得跟進,除非牌過於惡劣,不肯將牌扔下。至於手上有牌,只要是個對子,他就肯出到一萬兩萬的來打擊人。倘能抓着好牌,贏他的錢那是很容易的。宋經理是個穩紮穩打的人,還看不出他的路數。趙經理卻喜投機。女客方面,只有朱四奶奶是生手,看到賭錢倒是遊戲出之。有了這樣的看法,魏太太也就開始下注子和人比個高下了。接着這半小時就贏了七八萬,其中兩次,都是贏着吳科長的。
最後一次,他僅僅只有一個對子,就出着兩萬元,魏太太卻是三個九,她為了謹慎起見,並不在吳科長出錢之後,予以反擊。當她攤出牌來之後,朱四奶奶笑道:“魏太太,你為什麼不唆?”她道:“吳科長桌上亮出來的四張牌六七九十。假如他手上暗張是個八,我可碰了釘子了。”朱四奶奶搖着頭道:“吳科長面前,大概有八九萬元,他若是個順子,他肯和你客氣?他就唆了。”魏太太笑道:“我還是穩紮穩打罷。”她這樣說著,這件事自然也就算揭了過去。可是在牌桌上的戰友,也就認識她是一種什麼戰術。又是牌轉兩周,吳科長牌面子上有兩張八,暗張是個A。他已經把面前八九萬元,輸得只剩三萬上下了。他起到最後那張八,並沒有考慮,把面前的鈔票向桌中心推着,叫了一聲唆。魏太太面前明張,是一張K,一張九,暗張也是個九。根據吳科長的作風,料着不會是三個頭。她自己是准贏了他的。不過後面還有兩張牌沒有來。知道他還會取得什麼。面前已是將贏得十幾萬元的鈔票,這很夠了。等這一小時過去,將這大批現鈔納進皮包,只把些零鈔應付局面,今天就算沒有白來。她想着是對的,把牌扔了。下家是胡太太,倒是跟進散牌的人,將一張明牌向她面前一丟,可不就是一張九嗎?魏太太兩腳在地上齊齊一頓,嗐了一聲。結果,吳科長還是兩張八和一個A,並沒有進得好牌。胡太太卻以一對十贏了他的錢。朱四奶奶將手拍了魏太太的肩膀道:“你也太把穩了。這桌上你的牌風很好,你這樣打,不但是錯過機會,而且會把手打閉了的。”魏太太笑道:“我這個作風也許是不對。但是冒險的時候就少得多了。”她嘴裏是這樣的說了可是心裏卻未嘗不後悔。她轉一個念頭,趁着今天的牌風很好,在座的全是財神,撈他們幾個國難財有何不可。正在這樣想着,那位吳科長已是在口袋裏一掏,掏出一疊五元一張的美鈔,向面前一放,還用帶着鑽石戒指的手,在鈔票上拍了兩拍,笑道:“美鈔怎樣的算法?”羅太太笑道:“我們可沒有美鈔奉陪。吳科長先換了法幣去用,好不好?用什麼價錢換出來,你再用什麼價錢收回去。”吳科長在身上掏出一隻扁平的賽銀盒子和一隻打火機。從容的打開盒子取了紙煙銜着,將打火機亮着火,吸着紙煙。同時,把開了蓋的紙煙盒子托在手上,向滿桌的男女賭友敬着紙煙,表示着他那份悠閑。
魏太太倒是接受了他一支煙,自擦了火柴吸着,覺得那煙吸到口裏香噴噴的,甜津津的,這絕不是重慶市上的土製煙。心裏立刻也就想着,這小子絕對有錢,贏他幾張美鈔,在他是毫無所謂的。她心裏有了這麼一個念頭,機會不久也就來了。有一副牌,吳科長面前攤開了四張紅桃子同花,牌點子是四、六、八、Q。他卻擲出了四張美鈔。共計二十元。他微笑道:“就算四萬罷。”魏太太看看,這除了他是同花,配合那張暗牌,最大不過是一對Q,實在不足為懼,照着他那專用大注子嚇人的脾氣,就可以贏他這注美鈔,自己正有一對老K呢。她輪着班次,卻在朱四奶奶的下手,而朱四奶奶面前擺了一對明張十,她卻說聲唆了,把面前一堆鈔票推出去,約莫是六七萬元。魏太太見已有一個人捉機,就沒有作聲。而吳科長並不退讓,問道:“四奶奶,你那是多少錢?”四奶奶笑道:“你還要看我的牌嗎?”吳科長笑道:“至多我再出十元美金,我當然要看。”四奶奶笑道:“那也好,我們來個君子協定,我也出三十元美金。免得點這一堆法幣。各位同意不同意?”大家要看看他兩人賭美金的熱鬧,並不嫌破壞法規,都說可以可以。四奶奶果然打開懷裏手皮包,取出三張十元美金,向桌心裏一扔,把原來的法幣收回。吳科長更不示弱,又取了兩張五元美鈔,加到註上。四奶奶把桌上那張暗牌翻過來,猛可的向桌毯上一擲,笑道:“三個十,我認定你是同花,碰了這個釘子了。”吳科長也不亮牌,將明暗牌收成一疊,抓了牌角,當了扇子搖,向四奶奶揮着道:“你真有三個十!你拿錢。”
四奶奶點着頭,笑着說聲對不起,將美鈔和其他的法幣賭注,兩手掃着,一齊歸攏到桌前。將自己三十元美鈔提出,拿着向大家照照,笑道:“這算是奧賽的,原來代表我面前法幣唆哈的,我收回了。”說著,她將三十元美金收回了皮包。魏太太看着,心想,吳科長果然只是拿一對投機的。若不是四奶奶有三個十,自己可贏得那三十元美金了。這時,桌上有了兩家在拿美金來賭,也正是都帶了鑽石戒指的。現在不但是可注意吳科長,也可注意四奶奶,她已是十萬以上的贏家了。由此時起,她就和朱吳二人很碰過兩回,每次也贏個萬兒八千的。有次朱四奶奶明張一對四,一個A,出三萬元。魏太太明暗九、十兩對,照樣出錢。范寶華明張只是兩個老K,卻唆了。看那數目,不到五萬,朱四奶奶已跟進,魏太太有兩對,勢成騎虎,也不能犧牲那四萬元,也只好跟進。第五張牌攤出的結果,范寶華是三個老K,他贏了。不久吳科長以一對七的明張,和范寶華的一對九明張比上,又是各出三萬元。魏太太是老K明暗張各一,一張J,一張A,自然跟進,到了第五張,明張又有了一對A。這樣的兩大對,有什麼不下注?把桌前的五六萬元全唆。她見范吳二位始終還是明張七、九各一對,他們的牌絕不會大於自己。因為他們的暗張,若是七或九,各配成三個頭的話,早就該唆了,至少也出了大注了。尤其是吳科長,沒有什麼牌也下大注,他若有三張七,絕忍不住而只出三萬元。那麼這牌贏定了。可是事實不然,范寶華在吳科長上手出了注看牌。吳科長把起手的一張暗牌翻過來亮一亮,就是一張七。
笑道:“這很顯然,范先生以明張一對九,敢看魏太太明張一對A和一個老K,一個J,必是三個九,我派司了。”范寶華笑道:“可不就是三個九。”說著,把那張暗牌翻過來,笑問道:“魏太太,你是三個愛斯嗎?”她見范寶華肯出錢,心裏先在碰跳,及至那張九翻出來,她的臉就紅了。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和在一處,向大牌堆里一塞,鼻子裏哼了一聲搖搖頭道:“又碰釘子。”說畢,迴轉頭來向胡太太道:“你看,這牌面取得多麼好看。那個愛斯,竟是催命符呢。”胡太太道:“那難怪你,這樣好的牌,我也是會唆的。你沒有打錯。”魏太太雖輸了錢,倒也得些精神上的鼓勵,更不示弱。最先拿出來的五萬元法幣,已是輸光了。於是把皮包打開又取出五萬元來。她原來的打算是穩紮穩打,在屢次失敗之下,覺得穩打是不容易把錢贏回來的,於是得着機會,投了兩次機。恰是這兩回又碰到了趙經理范寶華有牌,全被人家捉住了。五萬元不曾戰得十個回合,又已輸光。魏太太心裏明白,這個禍事惹得不小。那帶來的十五萬元,有十三萬元是丈夫和司長匯款的款子,決移動不得。於今既是用了一半,回得家去,反正是無法交代。索興把最後的五萬元也拿出一拼。再也不想贏人家的美金了。只要贏回原來的十萬元就行。贏不了十萬,贏回八萬也好。否則絲毫補救的辦法沒有,只有回家和魏端本大吵一頓了,就是拼了大吵,自己實在也是短情短理,不把這筆賭本撈回來,那實在是無面目見丈夫的。一不作,二不休,不賭毫無辦法,而且牌並沒有終場,自己表示輸不起了下場,對於今天新認識的朱四奶奶,是個失面子的事。她一面心裏想着,一面打牌。兩牌沒有好牌,派司以後,也沒有動聲色。只是感覺到面孔和耳朵全在發燒。這其間在桌旁邊茶几上取了紙煙碟子裏的一支紙煙吸着,又叫旁邊伺候的老媽子,斟了一杯熱茶來喝。混到了發第四牌的時候,起手明暗張得了一對A,這絕沒有不進牌之理,於是打開懷裏的皮包,取出剩餘的五萬元,放在面前,提出三千元進牌。
這一牌,全桌沒有進得好牌的,八個人,五個人派司,只有兩個人和魏太太賭,就憑了兩張A,贏得七八千元。這雖是小勝,倒給予了她一點轉機,自己並也想着,對於最後這批資本,必須好好處理,又恢復到穩紮穩打的戰術。這五萬元,果然是經賭,直賭到第三個小時,方才輸光。最後一牌,還是為碰釘子輸的。她突然由座位上站起來,兩手扶了桌沿,搖搖頭道:“不行。我的賭風,十分的惡劣,我要休息一下了。”說著她離開了賭場,走到隔壁小客室里,在傍沙髮式的藤椅子上坐下。那隻手提皮包她原是始終抱在懷裏的。這時,趁着客室里無人,打開來看了一看。裏面空空的,原來成卷的鈔票,全沒有了。其實她不必看,也知道皮包里是空了的,但必須這樣看一下才能證實不是作一個惡夢。她無精帶採的,兩手緩緩將手皮包合上,依然聽到皮包合口的兩個連環白銅拗紐嘎陀一響,這是像平常關着大批鈔票的響聲一樣。她將皮包放在懷裏摟着,人靠住椅子背坐了,右手按住皮包,左手抬起來,慢慢地撫摸着自己的頭髮。她由耳根的發燒,感覺到心裏也在發燒。她想着想着,將左手連連的拍着空皮包,將牙齒緊緊的咬了下嘴唇皮,微微的搖着頭。心想自己分明知道這十五萬元是分文不能移動的錢,而且也決定了今天不出門,偏偏遇到胡太太拉到這地方來。越是怕輸,越是輸得慘。這款子在明日上午,魏端本一定要和司長匯出去的,回家去,告訴把錢輸光了,不會逼得他投河嗎?今天真不該來。她想着,兩腳同時在地面上一頓。恰好在這個時候,胡太太也來了,她走到她身邊,彎了腰低聲問道:“怎麼樣?你不來了?”魏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能來了,我整整輸了十五萬元。連回去的轎子錢都沒有了。真慘!”說著,微微的一笑。胡太太知道她這一笑,是含着有兩行眼淚在內的。她來,是自己拉來的,不能不負點道義上的責任,也就怔怔的站着,交代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