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月夜訪情儔重來永巷 綺宴招膩友雙款幽齋

第二回 月夜訪情儔重來永巷 綺宴招膩友雙款幽齋

第二回月夜訪情儔重來永巷綺宴招膩友雙款幽齋

金燕西笑了一陣,走回書房,找了帽子戴上,自出大門來。他這個地方,叫來雀巷,到落花衚衕,還不算遠。他也不坐什麼車,帶游帶去,自向那裏走來。金榮已經告訴他,那冷家住在西頭,他卻繞了一個大彎,由東頭進去。他挨着人家,數着腳步,慢慢地走去,越到西頭越是注意。一條衚衕,差不多快要走完了,在那路南,可不是有一家小黑門上釘了一塊“冷宅”的門牌嗎?燕西一想,一定是這裏了。但是雙扉緊閉,除了門口那塊“冷宅”宅名牌子而外,也就別無所獲。躊躇了一會子,只得依舊走過去。走過這條落花衚衕,便是一條小街。他見轉彎的地方,有一家小煙店,便在煙店裏買了一盒煙。買了煙之後,又復身由西頭走過來,可是看看那小黑門,依然是雙扉緊閉。心裏想道:來來去去,我老看這兩扇黑門,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時,那黑門外一片敞地上,有四五個十幾歲的孩子,在那裏打錢,吵吵鬧鬧,揪在一團。金燕西見機生意,背着手,拿了藤杖,站在一邊,閑看他們哄鬧。卻不時地回過頭,偷看那門。大概站了一個鐘頭的光景,忽聽得那門一陣鈴鐺響,已經開了。在這時,有很尖嫩的北京口音叫賣花的。金燕西不由心裏一動,心想,這還不是那個人兒嗎?他又怕猛然一回頭,有些唐突。卻故意打算要走的樣子,轉過身來,慢慢地偷眼斜着望去。這一看,不由得自己要笑起來,原來是個梳鑽頂頭的老媽子,年紀總在四十上下。但是自己既然轉身要走,若是突然停住,心裏又怕人家見疑,於是放開腳步,向衚衕東頭走來。

剛走了三五家人家的門面,只見對面來了一個藍衣黑裙的女學生,對着這邊一笑,這人正是在海淀遇着的那一位。燕西見她一笑,不由心裏撲通一跳。心想,她認得我嗎?手舉起來,扶着帽子沿,正想和人家略略一回禮,回她一笑。但是她慢慢走近前來,看她的目光,眼睛望前看去,分明不是對着自己笑啦。接上聽見後面有人叫道:“大姑娘,今天回來可晚了。”那女學生又點頭略笑了一笑。燕西的笑意,都有十分之八自臉上呈現出來了。這時臉上一發熱,馬上把笑容全收起來了,人家越走近,反覺有些不好意思面對面地看人家,便略微低了頭走了幾步。及至自己一抬頭,只見右手邊一個藍衣服的人影一閃,接上一陣微微的脂粉香,原來人家已走過去了。待要回頭看時,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在這猶豫期間,又走過了兩家人家了。只在一刻之間,他忽然停住了腳,手扶着衣領子,好像想起一樁什麼問題似的,立刻迴轉身來,裝着要急於回頭的樣子。及走到那門前,正見那個人走進門去,背影亭亭,一瞥即逝。燕西緩走了幾步,不無留戀。卻正好那些打錢的小孩子大笑起來,燕西想道:他們是笑我嗎?立刻挺着胸脯,走了過去。走出那個落花衚衕,金燕西停了一停,想道: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她住在這裏,是完全證實了。但是證實了便證實了,我又能怎麼樣?我守着看人家不是有些呆嗎?這就回得家去,一個人坐在書房裏獃想,那人在衚衕口上那微微一笑,焉知不是對我而發的?當時可惜我太老實了,我就回她一笑,又要什麼緊?我面孔那樣正正經經的,她不要說我太不知趣嗎?說我不知趣呢,那還罷了;若是說我假裝正經,那就辜負人家的意思了。他這樣想着,彷彿有一個珠圓玉潤的面孔,一雙明亮亮的眼珠一轉,兩頰上泛出一層淺淺的紅暈,由紅暈上,又略略現出兩個似有似無的笑渦。燕西想到這裏,目光微微下垂,不由得也微微笑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道:“七爺,你信了我的話吧?沒有冤你吧?”燕西抬眼一看,卻是金榮站在身邊,也含着微笑呢。燕西道:“信你的什麼話?”金榮道:“你還瞞着我呢,要不然,今天不是出去了一趟嗎?這一趟,誰也沒跟去,一定是到落花衚衕去了。依我猜,一定還看見那個小姐呢?要不然,剛才為什麼想着笑?”金燕西道:“胡說,難道我還不能笑?一笑就是為這個事。”金榮道:“我見你一回來,就有什麼心事似的,這會子又笑了,我想總有些關係呢。”燕西道:“你都能猜到我的心事,那就好了。”金榮笑道:“猜不着嗎?得了,以後這事就別提了。”燕西笑了一笑,說道:“你的話都是對了,我們又不認識人家,就是知道她姓名住址,又有什麼用?”金榮笑道:“反正不忙,你一天打那兒過一趟,也許慢慢地會認識起來。前兩天你還提了一段故事呢,不是一個男學生天天在路上碰見一個女學生,後來,就成了朋友嗎?”燕西道:“那是小說上的事。是人家瞎謅的,哪裏是真的呢?況且他們天天碰着,是出於無心。我若為了這個,每天巴巴地出去走一趟路,這算什麼意思?”金榮笑道:“可惜那屋前屋后,沒有咱們的熟人,要是有熟人,也許藉著她的街坊介紹,慢慢地認識起來。”金榮這是一句無心的話,卻憑空將他提醒,他手把桌子一拍,說道:“我有辦法了!”金榮站在一邊,聽到桌子忽然拍了一下響,倒嚇了一跳。說道:“辦雖然可以那樣辦,但是那條衚衕,可沒有咱們的熟人呢。”金燕西也不理他,在抽屜里拿出一盒雪茄,取了一根,擦了火柴,燃着火起來。一歪身躺在一張天鵝絨沙發上,右腿架在左腿上,不住地發笑。金榮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不敢問他,悄悄地走了。他躺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覺得計劃很是不錯。不過這一筆款子,倒要預先籌劃一下才好。

這個星期日,他們的同樂會,一定是要賭錢的,我何不插上一腳,若是贏了,就有得花了。這樣想着,覺得辦法很對。當時在書房裏休息了一會兒,按捺不住,腳又要望外走。於是戴了帽子,重行出來。走到大門口,只見粉牆兩邊,一路停着十幾輛汽車,便問門房道:“又是些什麼人來了,在我們這裏開會嗎?”門房道:“不是。今天是太太請客,七爺不知道嗎?”燕西道:“劉二奶奶來了沒有?”門房道:“來了,烏家兩位外國小姐也來了。”燕西聽說,要想去和劉二奶奶談話,立刻轉身就往裏走。走到重門邊,又一想,這時候她或許抽不開身,我還是去干我的吧。這樣想着,又往外跑。這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街上的電燈,已是雪亮。自己因為在路上走,不坐車,不騎馬,碰見熟人,很不好意思的,因之只揀衚衕里轉。胡打胡撞,走進一條小衚衕,那衚衕既不到一丈寬,上不見天,兩頭又不見路。而且在僻靜地方,並沒有電燈,只是在人家牆上,橫牽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懸着一盞玻璃燈罩。燈罩裏面,放着小煤油燈在玻璃罩里,放出一種淡黃色的燈光,昏昏地略看見些人影子。那衚衕里兩邊的房屋又矮,伸手可以摸到人家的屋檐。看見人家屋脊,黑魆魆的,已經有些害怕。自己心裏一慌,不敢抬頭,高一腳,低一腳,往前直撞。偏是心慌,偏是走不出那小衚衕。只覺一個黑大一塊的東西蹲在面前,抬頭看時,原來是堵倒了的土牆。看明白了,自己心裏才覺安慰些。偏是牆上又現出一團毛蓬蓬的黑影,裏面射出兩道黑光,不由得渾身毛骨悚然,一陣熱汗涌了出來,一顆心直要跳到口裏來。這時往前走不是,停住也不是,不知怎樣是好。正在這時,那團毛蓬蓬的影子,忽然往上一聳,咪咪地叫了一聲。金燕西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一隻貓。自己拍了一拍胸口,又在褲子口袋裏抽出手絹來,揩一揩頭上的汗。趕快地便往前走,好容易走出衚衕口,接上人家門樓下,又鑽出一條大獅子野狗。頭往上一伸,直躥了過去,把他又嚇了一跳。這時抬頭一看,面前豁然開朗,卻是一片敞地。因為剛才那衚衕小,在那裏不啻坐井觀天。這時走出來,滿地雪白,一片月色。抬頭一看,一輪將圓的月亮,已在當頭。四圍的人家,在月色之中,靜悄悄的,惟有賣東西的小販,遠遠地吆喚着,還可以聽見。燕西對這種情形,真是見所未見。心想,這城市裏面,原來也有這樣冷靜的地方。踏着水樣的月色,繞過這一片敞地,找到一個崗警,才知正是落花衚衕的西頭。記着門牌,只走過幾家人家,便是冷家了。燕西在人家門口,站了一會子,看那屋后的一片樹影,在朦朧月色之中,和自己所逆料的一點不錯。不覺自己一個人微笑起來,想道:我這計劃,准有一半成功了。走到門樓邊,忽然有塊石頭將自己的腳一絆,幾乎跌倒。低頭看時,原來是塊界石,上面寫着什麼字,卻也未曾留意。但是想道:白天那人站在這裏,和那個老媽子說話時,手上好像扶着一塊什麼東西,不就是一塊界石嗎?由此又想道:她那素衣布裙,淡雅宜人的樣子,絕不是向來所見脂粉隊裏那班人可比。自己現在站的地方,正是人家白天在此站的地方。若是這月亮之下和她並肩一處,喁喁情話,那是何等有趣!想到這裏,簡直不知此身何在。呆了半天,直待有一輛人力車,叮叮噹噹,一路響着腳鈴過來,才把他驚醒。車子過去了,他趁着衚衕里無人,仔細將屋旁那叢樹看了一遍,見那樹的枝丫,直伸過屋的東邊。東邊似乎是個院子,這大門邊的一堵土牆,大概就是這院子後面了。這一查勘,越發覺得合了他的計劃,高興極了,出衚衕雇了一輛車,直馳回家。

到了家裏,只見大門口一直到內室,走廊下,過堂下,電燈大亮,知道是來的女客未散。便慢慢走到裏面,隔着一扇大理石屏風,向里張望。一看裏面時,是他母親和大嫂佩芳在那裏招待客人。正中陳設一張大餐桌,上面花瓶果碟新紅淡翠,陳設得花團錦簇。分席而坐的都是熟人。尤其是兩個穿西裝的女子,四隻雪白的胳膊,自脅下便露出來,別有豐致。燕西想道:門房說是外國小姐,我以為是密斯露斯和密斯馬麗呢,原來是烏家姊妹兩個。正看得有趣,只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回頭看時,卻是西餐的廚房下手廚子,捧着托盤,送菜上來。燕西連忙對他一招手,叫他停住;一面在身上抽出日記簿,撕了小半頁,用自來水筆,寫了幾行字,交給廚子道:“那席上第二個穿西裝的小姐,你認識嗎?”廚子道:“那是烏家二小姐。”燕西笑道:“對了。你上菜的時候,設法將這個字條交給她看。”廚子道:“七爺,那可不是耍的,弄出……”燕西隨手在袋裏一摸,掏出一卷鈔票,拿了一張一元的,塞在廚子手裏,輕輕地笑着罵道:“去你的吧,你就不會想法子嗎?”廚子手端着托盤,蹲了一蹲,算請了一個安,笑着去了。燕西依舊在屏風邊張望,看那廚子上了菜之後,卻沒有到烏二小姐身邊去。心裏恨道:這個笨東西,真是無用。一會兒廚子出來,燕西一直走到廊上,問道:“你這就算交了差了嗎?”廚子笑道:“七爺,你別忙呀,反正給你辦到得了。”燕西道:“怎樣辦到?你說。”廚子回頭一望,並沒有人,然後輕輕地對燕西說了。笑着問道:“七爺,這樣辦,好嗎?”燕西也就笑着點了一點頭。廚子又上兩道菜,便上咖啡。等咖啡送到烏二小姐席上時,廚子把手上那個糖塊罐子,伸到面前,那手腕幾乎和二小姐的眼睛一般平。二小姐見他送東西直抵到面前來,有些不高興。正要說不要糖時,眼光一閃,只見他手掌心朝里,上面卻貼了一張字條。上面有幾個字是:“我在外面等你,必來!燕西。”烏二小姐眼皮望上一撩,臉上含着笑意,和廚子微微點了一下頭。廚子會意,自走了。烏二小姐一面喝咖啡,一面對燕西的母親金太太道:“伯母,聽到你家五小姐說,你家七爺在學彈七弦琴,現在學會了嗎?”金太太道:“咳!我家老七,不過是淘氣而已,哪裏會學什麼?他什麼東西也愛學,可是學不了三天,又煩膩了。”烏二小姐道:“這個古琴,還是在一個音樂會裏聽過的。記得那調子,叫什麼沙州飛雁。”大少奶奶佩芳道:“是《平沙落雁》吧?”烏二小姐笑道:“對了。據他們彈琴的人說,怎樣怎樣的。”說著,一回頭對烏大小姐道:“姐姐,那迴音樂會,你不也去了嗎?靜悄悄地坐了三四個鐘頭,我真正是悶得厲害。”烏大小姐道:“可不是,那天是南苑跑馬的日子,倒耽誤了沒去。”烏大小姐對面,坐的是劉二奶奶。她穿了一件杏黃印度緞白金細花的旗袍,是全座衣服中最漂亮的人。她把胳膊撐在桌上,用三個指頭,捏着小花匙,挑了半茶匙咖啡,送到嘴唇邊呷了一口。卻把無名指和小指翹了起來,露出無名指光燦燦的一個鑽石戒指。她肩膀一聳,身子一扭,笑了一笑,說道:“你兩位是喜歡買跑馬票的人,所以喜歡看跑馬。可是我和你性情不同,什麼運動會,我倒懶得去。”劉二奶奶鄰座的邱惜珍小姐,也是個時髦女子,滿頭的頭髮全燙着卷了起來。用一條淡青的小絲辮,沿額繞了一匝,在髻下扭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上身穿一件絨緊身兒,外面罩了一件海棠紅色軟葛單衫,細條條兒的一個身子,單衫挖着雞心領圈,並沒有領子,雪白的脖子,整個兒露在外面。胸前倒繞了一串珠子,竟是不中不西的服裝。她聽到劉二奶奶那樣說,便道:“劉少奶奶像我一樣,喜歡看電影,所以她渾身的姿勢,不知不覺都成了電影明星的樣子了。”劉二奶奶順便伸出一隻手,撫摸着她的頭道:“你這個樣子,就很像黛維斯呢!”惜珍道:“你像誰呢?”說時,口裏含着一個指頭,偏着頭,斜着眼珠,望劉二奶奶的臉。劉二奶奶笑道:“瞧你這個樣子,這不是演電影嗎?”邱惜珍道:“我看你很像康絲鈿,你自己承認不承認?”劉二奶奶道:“那我怎樣配?”邱惜珍道:“明星不是人做的嗎?可惜我不在美國,我要在美國,一定要到荷里活去試試。”烏二小姐笑道:“密斯邱真不愧是個電影迷,說出話來,句句都是本行。”佩芳便接嘴道:“邱小姐那樣愛電影,何不買一個機器,在自己家裏映着玩?”邱惜珍道:“那是不成的,看電影不像聽話匣子,一張片子,可以盡聽。電影是頂多看兩次,三次就沒有意思的。若是買機器在家裏演,買一套片子,只能看一兩回,況且出賣的片子,哪裏有好東西,零零碎碎的,只好讓小孩子玩罷了。你想,好的片子,電影院租來演一演,有幾千塊錢的呢。如今七八上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套片子,那還看得上眼嗎?若說租片子來自演,花錢多,還要等電影院映完了才能來,更不合算。所以買電影機在家裏玩是不成的。”烏二小姐笑道:“真是個內行,說得頭頭是道。”便對佩芳道:“你家七爺喜歡看小說和雜誌,這電影雜誌也有嗎?”佩芳道:“大概有。我們有時和他要一兩本小說看看,這些雜誌,倒沒有看過。”邱惜珍連忙說道:“若是有英文的,我要借兩本看看。”烏二小姐道:“密斯邱認識他家七爺嗎?”邱惜珍道:“不認識。”烏二小姐道:“我可以介紹。我們過一陣到他書房裏去,親自和他借去。”惜珍心裏想着,他們家燕西,女朋友裏面很有個名兒,只是無緣接近。烏二小姐這話,正合心意。便道:“很好,就請你介紹介紹。”

這時,大家已散了席,各人隨便說話。烏二小姐便引着邱惜珍同來訪燕西。燕西已換了長衣服,套了小坎肩,頭髮理得光滑滑的。他聽到窗子外面,的咯的咯的一陣高跟皮鞋的聲音,就知道是烏二小姐來了。但是一面還有兩個人的笑語聲,似乎不是一個人。心裏想着,難道姊妹二人都來了?馬上就聽見門外有人叫道:“七爺。”燕西連忙道:“啊喲,密斯烏,請進請進。”門帘一動,烏二小姐進來,後面跟着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早是含着笑容,遠遠地一鞠躬。燕西認得她是邱惜珍,而且見面多次,不過沒有談過話罷了。便笑嘻嘻地道:“這是密斯邱,一向沒有請教過,難得來的,請坐請坐!”烏二小姐笑道:“你們認識呀?”燕西道:“原是不認識的,因為上次白府上的二爺結婚,女邊是密斯邱的儐相。聽見人說,那位就是邱小姐,所以我認識了。”烏二小姐笑道:“就是這樣,二人也總算彼此認識,無須介紹了。”燕西將她兩人讓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自己對面相陪。眼睛卻不由得對烏二小姐射了兩眼。心裏說:你何必帶一位生客來?烏二小姐也會其意,眼皮一撩,不免露着微笑。燕西因為邱惜珍是生朋友,自然要先敷衍她。便說道:“密斯邱,近來到白府上去過嗎?”惜珍道:“常去的。那個新娘子,是我的老同學,我們感情很好的。”燕西道:“是,他們新夫婦剛由南邊度蜜月回來哩,聽說又要到日本去了。”說著,笑了一笑,然後說道:“這種風俗,中國學樣的,也慢慢地多了。”邱惜珍沒甚可說,只微微一笑。烏二小姐是個知趣的人,覺得燕西的話,邱惜珍有些難於接著說,便道:“你猜我們做什麼來了?”燕西想:你知我知,還要猜什麼呢?答道:“我是個笨人,哪裏猜得着你們聰明人的心竅?”烏二小姐道:“聽說七爺的雜誌很多,我們要來藉著看呢。”燕西道:“有有有!”順手將身後一架穿衣鏡的鏡框子一摸,現出一扇門。門裏是一間書房。屋的四周,全是書櫥書架。燕西站起來用手向里一指,說道:“請到這裏面去看。靠東邊一帶,三方書架,全是雜誌。要什麼,請二位隨便拿。”烏二小姐和邱惜珍走到裏面去,見裏面除了一案一椅一榻之外,便全是書。看那些書,一大部分是中外小說,其次是中外雜誌,也略微有些傳奇和詞章書。大概這個屋子,是燕西專為消遣而設的,並不是像旁人的書房,是用功之地。

邱惜珍翻一翻那外國雜誌,名目很多,不但有電影雜誌,就是什麼建築雜誌,無線電雜誌都有。邱惜珍道:“七爺很用功,還研究科學?”燕西笑道:“哪裏,我因為那些雜誌上有許多好看的圖畫,所以也訂一份。好在外國的雜誌,他們是以廣告為後盾,定價都很廉的,並不值什麼。”惜珍在那些雜誌堆里,挑了一陣,拿了六七本電影雜誌在手上,說道:“暫借我看幾天,過日叫人送回來。”燕西笑道:“說什麼送回來的話?”邱惜珍道:“我雖不是一個讀書的人,但是讀書人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你借他別的什麼珍愛的東西,你不還他,他都不在乎。你若是借了書不還他,他很不願意的。七爺,對不對?”燕西笑道:“從前我原是如此。後來書多了,東丟一本,西丟一本,又懶去整理,於是乎十本書倒有九本是殘的,索性不問了,丟了就讓它丟。”烏二小姐笑道:“這倒是七爺的實話哩。”邱惜珍道:“那我總是要還的,因為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呢。”烏二小姐笑道:“你這人看也惹不得,第一回剛到手,又預定着借第二次了。”燕西道:“不要緊,有的是,儘管來要。”邱惜珍一面說話,一面就走。烏二小姐跟着惜珍後面,也一路地走出來,燕西一再把眼睛對她望着,意思叫她多坐一會兒。烏二小姐含着微笑,只當不知道。燕西只得說道:“二位何不坐一會兒?”惜珍道:“今天不早了,急於要回去,過日再來談吧。”燕西道:“密斯烏也是這樣忙嗎?”烏二小姐回頭對燕西一笑,說道:“說忙呢,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說不忙呢,可也沒有坐着談天的工夫。”燕西道:“不是留你閑談,我有一樁事和你相商呢?”烏二小姐停住腳,便迴轉頭問道:“什麼事?”燕西被她這一問,倒說不出所以然來。笑着低頭想了一想,說道:“暫且不說,明天再談吧。”目視邱惜珍后影,姍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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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張恨水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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