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豎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書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第六回 豎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書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第六回豎子散流言非分是冀書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小秋和春華在水塘邊說話,至多也不過十五分鐘,在小秋慎之又慎,以為是沒有人知道的。雖然在廟前遠遠的看到有個人,總想着那是偶然的事,不見得是學堂里的人。這時他聽了狗子的話,心裏很是奇怪,難道那個人竟就是他嗎?當時被他將事情點破了,還有什麼言語可以回復的,只是紅了臉,勉強地一笑。狗子卻也只說了那一句,並沒有再說什麼。小秋既不便追着問他所以然,看看他態度不怎樣的猶疑,也就隨便處之了。

到了次日,依然是個晴天,狗子要上街去買一點菜,動身之先,卻來向小秋問道:“李少爺,我要上街去,你不帶點什麼東西么?”小秋未加留意,就隨口答道:“我也打算今天下午回家去了,不帶東西了。”狗子笑道:“不和李少爺帶東西,上街去就撈不着水酒吃了。”

這時,小秋正伏在桌上,做那早起臨帖的工夫,心無二用,就不曾理會到狗子說話還含有什麼意思。狗子因他老不開口,站在房門口,呆了一呆。偏是小秋低了頭又不抬起來,好像不理會他這着棋似的,這也感到太無趣味。只好走到廚房裏去,將菜籃子穿在手臂上,向肩後用力一拋,自言自語地道:“不用忙,總有那一天,哼!”他滿臉帶着怒容向外面走,恰巧姚廷棟看見了。便叫道:“今天帶兩把春筍回來。”狗子昂了脖子,只是走。姚廷棟喝道:“狗子,你這東西,怎麼這樣不懂禮!我和你說話,你睬也不睬。”狗子迴轉臉來道:“不就是帶兩把春筍么?相公,我已經知道了。”廷棟瞪着眼道:“就不算我是你的主人,論起同姓一個姚字起來,我也還是你的叔叔呢。我和你說話,你能夠不答應嗎?再說你不答應,我知道你聽清楚沒有聽清楚呢?”狗子挨了幾句罵,也不敢分辯。只管低着頭走出祠堂門有幾十丈遠,這才迴轉頭來,惡狠狠地向祠堂大門瞪了兩眼,然後走着路,口裏唧咕着道:“相公?不要丟臉了。什麼相公,大混蛋一個!天天講什麼禮義廉恥,同人家排解起事情來,就看了大龍洋說話。佗子老五家裏打官司,他是你叔叔呢,你怎麼也用他三十塊錢,才肯向衙門裏寫封信,這是禮義廉恥嗎?叫人家不吃水酒,自己倒抽鴉片煙,水酒同鴉片煙相比,是哪樣要不得呢?自己詩云子日,天天教人家這樣那樣,自己養的女兒,那一點小年紀,就要偷人了。好!往後看吧。”狗子口裏哩哩噦噦的,一路罵著走上大街去。

狗子每次上街,是有規矩的,將菜採辦好了,就提了菜籃子到水酒店裏去坐着。原來江西境內,盛行一種吃水酒的風氣。這酒是將蒸過的糯米用缸浸得發酵了,並不再去釀酒,只將涼水和合著,整缸整瓮地盛起來。喝的時候,用那水桶似的大壺,在火上煨熱了,然後用飯碗斟着喝。因為人民都需要這種酒喝,於是市面上也就到處都開着水酒店,店裏自然也預備些下酒的,以便多賣酒。但是也有專賣酒的,那就為著像狗子這般勞動階級的人來暫時消遣時光的了。這天狗子蹩住了一肚子煩悶,走進水酒店來,兩手按住了桌子坐下,兩手連連地拍着道:“給我打兩碗酒來。”夥計打得酒來了,狗子等不及他放在桌上,接過碗來,仰着脖子,咕嘟就是兩口。夥計笑道:“大司務今天是真渴了,端起來就喝了半碗。”狗子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渴是不渴,我心裏頭有事。”夥計看他未曾喝酒之先,臉上就有一些紅,也許他在別處已經喝有八成醉再來的了。因之並不敢招惹他,將兩包鹽炒豆子和三塊醬油豆腐乾悄悄地送到他面前。狗子倒是來者不拒,撅了半邊豆乾,向嘴裏塞進去,咀嚼着道:“豆腐乾下酒,也是好的。哪個叫我狗子生在窮人家呢!”“狗子你喝醉了嗎?一個人在這裏罵人。”他抬頭看時,毛三叔帶着答容進來了。原來這家酒店,是姚家村人上街必到之所,所以很容易地在這裏會着了毛三叔也不用人招呼,自向狗子這張桌子上坐下來。狗子將三個手指頭,勾着碗沿向嘴裏送去,眼睛向毛三叔望着。毛三叔笑道:“你在哪裏先喝了幾碗?”狗子放下碗來,橫了眼睛,冷笑一聲道:“我喝了什麼酒?我是氣醉了。就算我醉了吧,也是那一句俗語,酒醉心裏明,句句罵的是仇人。”夥計已經提了一把小錫壺,和一隻粗碗,放在毛三叔面前。因為他的酒量大,而且也不惜費,所以夥計給他多預備着。毛三叔提起酒壺來,先向狗子碗裏斟上。狗子兩手捧着碗,口裏連道:“多謝多謝,我怎麼好喝你的酒呢?”毛三叔便道:“一筆難寫兩個姚字,喝兩口酒,這又算得了什麼!”狗子嘆了一口氣道:“三叔,你是一個打赤腳穿草鞋的人,你還知道一筆難寫兩個姚字。你想我們相公,和人家講理的人,到了自己頭上,可就糊塗了。”毛三叔聽了這話,不由得向他翻着兩眼。因為相公是一族之長,而且又是狗子的主人,今天何以這樣忽然毀謗起來。狗子喝了一口酒,放下碗來,向他微笑道:“你不用出神,我這話是大大有原因的。”說時,向酒座四周看了一遍,然後道:“有道是家醜不可外傳,今天在酒店裏,我也不多說,將來有了機會,我們再談吧。”毛三叔聽他如此說,越發是疑心了。他說家醜不可外傳,什麼事不可外傳,難道相公還做了什麼不體面的事嗎?他如此想着,索性勸了狗子兩碗酒,自己將酒錢會過了。狗子真有些醉,紅着兩塊顴骨,眯着眼睛向他道:“毛三叔,我真喝你的酒?哪一天我要回請你。”毛三叔道:“你這人也太客氣了,二三十文酒錢,還值得回禮。走吧,不要誤了你回去做飯。”狗子將菜籃在肩上背着,倒退兩步,讓毛三叔向前,笑道:“你是叔叔啦,得在前面走。”毛三叔心想:這小子喝了兩口酒,連禮節也都懂得了,長輩也分得出了。於是笑着在前面走着,還點了兩點頭。狗子在後面跟着道:“怎麼樣?毛三叔這早就回去嗎?”毛三叔道:“這幾天賭運太壞,在街上就不免上賭場去送錢。自己回家去,可以把賭博的事躲開了。”狗子道:“是的,毛三叔一年也弄錢不少,都在賭上送掉了。說起來,也是可惜。”

毛三叔沒有作聲,籠住了兩隻袖子,低了頭,一步一步,只管在前面走。不知不覺,已經走上桔林外那一道長堤了。淅沙淅沙的,走着長堤上的沙子響。約莫走了三五十步路,毛三叔嘆口氣道:“我實在該死,這樣大的歲數,還鬧得兩手空空。最近幾乎栽了一個大肋斗。這件事,你也應該知道:就是和李少爺帶錢,給人家輸光了。”狗子不由格格地笑起來。他道:“這話也是,我就犯過這個毛病,到了事後,沒有臉子見人,只好看着人胡亂笑上一陣。人家當面要了錢不算,還要教訓我一頓。那幾句言語,也還罷了,就是那種顏色難看,像殺過他的娘老子一般,誰教我們做下虧理的事呢,那也只好忍受着了。”毛三叔本來是低着頭走路的,這時忽然將頭昂了起來,很沉重地道:“所以這位李家少爺,我就感激的不得了。那天他聽了這個消息跑了來,只說那錢不忙着還,連第二句話也沒有說。”狗子在他身後笑起來道:“有錢的人容易做好人。其實……唉!天下哪有什麼好人?”毛三叔迴轉頭來向他望着道:“什麼?你以為李少爺這個人,並不是好學生嗎?”狗子沒有答覆,將肩膀扛着聳了幾聳。於是兩個人都沒有作聲,下了堤,在一條石板路上走着。

毛三叔終於忍不住了,猛可的問道:“狗子,你怎麼今天總是說人的壞話?這裏沒有第三個人,我來問你,你說相公家裏有壞事,你說給我聽聽。有了機會,我也可以勸勸他。”狗子笑道:“勸不得,一勸就壞了。”毛三叔道:“這我倒有些不懂,怎麼要勸人倒會勸壞了呢?”狗子只是格格地笑,並不告訴他所以然。毛三叔停住了腳,望了他臉,正着顏色道:“狗子,我和你說正經話,你怎麼也是這種樣子?你若是隨口胡謅的,還不出憑據來,那倒罷了,以後少胡說一點就是了。若是有憑有據,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好去勸勸相公。難道我們姚家村裡,還能找出第二個姚廷棟來嗎?他若是歹人,也是我們全族人臉上不好看。”狗子見他這樣說著,索性把肩膀上的籃子放了下來,站在路邊,手扶一棵桔子樹,帶着笑道:“不是我不肯說,因為這話說出來了,就是一條人命。”毛三叔向路兩邊看看,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狗子低聲道:“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們春華姑娘,那樣講三從四德的女孩子,她暗地裏會同李少爺兩個人調情,這不是怪事嗎?”毛三叔一聽他這話,心裏便不能說他是胡謅,但是還不肯就附他的話,正了顏色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不能胡說。”狗子道:“我怎麼胡說呢?除了他們眉來眼去,那些事情都看在我眼裏以外,就是昨日下午,他們約會着在關帝廟大塘邊說話,我也跟着後邊去了。現在還不要緊,將來日子久了,只管鬧下去,恐怕就要出毛病。”於是又把這幾日雙方的態度,都向毛三叔說了。毛三叔沉吟了一會子,點點頭道:“或者他們年輕,不曉得利害,只當交朋友,親熱一些罷了。但是這一種事,總以完全沒有的好。有了機會,我用言語來點破李少爺,看他以後怎麼樣?他是個聰明孩子,看到情形不好,大概也就不往下胡調了。”狗子笑着把眼睛成了一條縫,將手不住地摸着下巴,歪了脖子,只管看着毛三叔,卻不作聲。毛三叔笑道:“你的話不用說,我明白了,你犯的洋錢病,一時不願把這事弄散,好借了這個機會,弄李少爺幾個錢,你說是也不是?”狗子笑道:“倒不是那樣說,俗言道:‘千里姻緣一線引’,我們總犯不上拆散人家的婚姻。”毛三叔搖着頭道:“你不用鬼扯。你有那樣好的心事,也就不說這些廢話了。”狗子伸着禿手指頭搔着頭髮笑道:“毛三叔說得我就是那樣一錢不值!”說著,將籃子背在身上,向他點了兩點頭道:“我們走吧。”毛三叔卻也認為他要走,也只剛邁開腳來。狗子又把籃子放下來了,將頭一伸,笑道:“三叔,你想,這件事我知道了,只要嘴松一點,他們就禍事不小。像李少爺那樣有錢的人,給我花幾個,又打什麼緊呢?”毛三叔也就跟着他笑道:“你實在也太苦了,遇到這種事,弄兩個錢買碗酒喝,倒算是不過分,但是你千萬不能露一點風聲。若是像今天在街上那樣亂說,那就連你也要拉下黃泥坑的。”說著,伸手拍了狗子的肩膀道:“你聽我的話準保你發個小財。”狗子笑道:“真的嗎?有了錢我一定請你吃水酒。可是要你幫忙的時候,你不要推辭呀。”毛三叔道:“有事你只管和我來商量,我為人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狗子將籃子背好,和毛三叔並排走着,皺了眉笑道:“要說這些尋錢的路子,我都可以找得出來,就是到了開口的時候,我就不行。三叔,你是常和別人作中作保的人,這些法子,你自然都明白,可不可以告訴我一點。這話我說得有些露馬腳了。”說著,他將舌頭一伸。毛三叔笑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以要的錢,為什麼不要呢?不過怎樣開口要錢,這不是刻版文章,總要看事說話。大概總以討人家喜歡為是。我說了,你不必發愁,有事隨時來和我商量就是了。我不出面,我也不分你一個錢。”狗子將脖子一縮道:“毛三叔是碼頭上的朋友,怎會分我們的錢呢?”二人一路說著話,向村子走來,直到學堂門口,方始分手。

毛三叔回到家裏,見婦人在天井裏洗衣服,自己向她招招手,然後走進卧室去。毛三嬸道:“今天是太陽星高照,照到屋子裏來了,你會在這個時候回家來。”毛三叔在屋子裏道:“喂!你來我有話和你說。”毛三嬸道:“青天白日,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毛三叔道:“你來唁!這樣青天白日,我還能把你拖進來吃了嗎?”毛三嬸道:“你就在天井裏說說也可以。為什麼要我進屋子去說話呢?”毛三叔道:“你進來唁。我要你進來,自然有要你進來的原因。你不必多心,我實在是正經話。”毛三嬸聽到他在屋子裏跌了兩跌腳,料着這必定有些原故,不是胡說的,只好進來了。毛三叔真是加倍地仔細,伸着頭向外看了一看,這才把狗子所說的話對她說了。毛三嬸道:“狗子這就不該,人家李少爺是個好人,為什麼要那種樣子對待人家?”毛三叔望了她道:“你也說李少爺是好人了。”毛三嬸紅了臉道:“你不要胡扯了。你莫看我是個鄉下婦人,手臂子上能跑馬,脊背上能行船,三條大路走中間,一點兒不含糊。”她說著話,嗓子更高,眼睛也向著他瞪了起來。毛三叔抱着拳頭,向她連拱了幾下笑道:“我的娘,不要為別人的豆子,我們炸破了鍋。”毛三嬸這才收了怒容道:“你今天特意回來,就為的是把這話告訴我嗎?”毛三叔道:“我因為狗子在街上亂說相公不好,所以我跟着他走回村子,把這事問了出來。大姑娘是和你很好的,我又受了李少爺好處,不能報答人家。現在總算是一個機會,暗地裏點破大姑娘,讓她遇事謹慎一點就是了。”毛三嬸笑道:“你這是什麼話?這樣的事,還能對人家大姑娘說明白嗎?”毛三叔道:“你都是傻瓜,教你去點破人家,自然有個點破的話頭,難道還能夠這樣直桶子說出來嗎?你幫我一個忙,有意無意地勸勸大姑娘,假使能把這事消滅掉了,那也是我們一件陰功德行。”毛三嬸笑道:“倒不談什麼陰功德行,回頭我又要說一句了,李少爺為人實在是好,我總共不過和他洗了四五件衣服,他就給了我五百錢,說是先存在我這裏,將來再算。”毛三叔笑道:“這樣說來,你還是看着錢說話。”毛三嬸笑道:“你不是看錢說話嗎?不是你用了李少爺三吊錢,他不曾要你還,你就為了這一點,少爺長,恩人短嗎?”毛三叔道:“你哪裏知道,江湖上花的得當,三百二百不算少,花得不得當,十萬八萬不算多。我並不是說他能花錢,我是喜歡他年紀輕有義氣。但是你哪裏會知道。唉!四海朋友,也只為義氣壓死人。”

毛三嬸不懂什麼江湖義氣,心裏卻另有一番打算,覺得像春華這樣好的姑娘,若是傳出什麼醜事來,掃了她的面子,這是一件多麼掃興的事情。鄉村婦人家心裏,是不容易隱忍一件事下去的。所以毛三嬸聽了毛三叔這話,把洗衣服的盆,索性搬到大門口來,她有她的主意,假如春華由這裏下學回去,就可以把她攔住了。

果然的,她不曾將衣服洗完,春華就由她門口經過,要回家去吃午飯了。毛三嬸看到,遠遠地要站起來向她笑道:“大姑娘下學啦,到我家裏坐坐。”春華道:“家裏飯快好了,不坐了。”毛三嬸道:“坐一會子,又要什麼緊呢?”春華見她已經站到路頭上來,將去路攔着,若是不去,恐怕她會拉扯的。也許這裏面有什麼緣故,只得隨了她走進去。毛三叔看得她們進來了,想着,若是真談起什麼來了,自己也在這裏,對她們怕有些不便當,所以口裏銜着旱煙袋搭訕着就走出去了。毛三嬸在大門口居然把春華接着進來了,總算是計已成功的。然而把人接了進來,決不能開口就把狗子要敲詐她的話道了出來。因之始而端着椅子讓春華坐了,又將瓦茶壺裏的溫熱茶,倒了一杯,遞給她手上。自己帶了笑容,也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春華看到她那般勉強相留,總以為她有什麼事要商量,現在看到毛三嬸很平常的說話,倒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人攔着讓進來。毛三嬸見春華手上捧着一杯溫熱的茶,向著自己微笑,這分明是在那裏等着自己說話啦。但是自己可沒有那種口才,憑空就談到本題上去。她用手摸摸自己的頭,又牽牽衣服,接着還咳嗽了兩聲。到底春華年紀輕,心裏忍耐不住,就問道:“毛三嬸,你有什麼話說嗎?”毛三嬸一時不敢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只道:“我倒沒有什麼話說,不過你上次說,叫我請你來說故事的那個話,我已經和師母老師母提了,她們都答應了。”春華笑道:“你已經告訴過我了,我知道了,這兩天我不得閑,過兩天我再來。我要回去吃飯了,再談吧。”

她放下了茶碗,就向外走,毛三嬸由後面跟到門外來,眼見春華要回去了,因之急出一句話來,便道:“狗子那東西,也和你三叔一樣,好酒糊塗,這種小人,也得罪不得。”這幾句話,春華聽是聽到了,但是決不想到這話裏有話。可是毛三嬸逼出這句話來的時候,已經流了一身冷汗了。

毛三叔雖是避開了,卻也沒有走遠,見春華一會兒就已走去,料着當說的話不曾說出來。這就想學堂里去走走,當他經過小秋房門口時,見他正靠了窗戶向天上望着出神,於是向他拱拱手道:“李少爺沒有回家去嗎?”他這樣說著,不過是一句應酬話,小秋卻老老實實地答覆了他道:“明天上午,我想回家去一趟。”毛三叔想起今天和狗子在路上說話一段事情,便問道:“你什麼時候去呢?我們或者可以同路。”小秋也正想在他口裏,討些關於春華的消息,便笑道:“很好,我的時候可以隨便,你來邀我吧。”毛三叔回頭看看,低聲道:“我不願狗子那傢伙知道,李少爺若是能去邀我,那也很好的。”小秋想了一想,便答應了。

在次日早上,綠色的桔林上,湧出了一輪朱漆盤子似的太陽,在桔林子中間,一道石板路上,兩個人的鞋底,沿路踏碎了石縫裏草上的露水珠子,這便是小秋與毛三叔一同上街去。自然,經過了這樣長的路程,兩個人便也說了不少的話。說話的結果,小秋對於毛三叔很是感激,自己可就恐慌起來了。但想着這些情形,既是讓狗子看見了,而且還要在外面亂說,萬一傳揚開去,這可要發生不測,只有立刻穩重起來,面子上絕對不要和春華有些來往。不但在面子上,便是自己心裏,以後也永遠不必想到這個人了。她是有丈夫的,我只管順着這條路向前去,結果會弄得怎麼樣呢?決不能有什麼好事。但是現在和春華眉目傳情慣了,若是突然地和她表示疏遠,又怕她心裏難堪。他心裏頭三彎九轉之後,到底是想出了一個法子,就對母親說,頭痛得厲害,要在家裏睡一天,小秋自從讀書以來,是不曾逃過學的,他說是頭痛,家裏並沒有人疑心他是假,聽他在家裏睡下了。只是小秋要疏遠春華,一天的工夫,是沒有什麼效力的。因之到了第二天,故意睡得很晚很晚起來。起來之後,還用兩張太陽膏藥,在額角上貼着。這時,秋圃已經辦公去了,小秋卻沒見母親,要帶換洗的衣服到學堂里去。走起路來懶洋洋的,好像是走不動的神氣,李太太看到,便先道:“看你這樣子,一定是頭痛還沒有好,你忙什麼呢?不會在家裏再休息一天。”小秋皺着眉,帶了笑容道:“只是……”李太太道:“那不要緊,你父親回來了,我代替你說一聲就是了。”小秋道:“以現在而論,倒還勉強可以看書,就怕到了學堂里去,回頭又痛起來。”李太太道:“你搶什麼?現在也沒有了科舉,狀元也輪不到你身上呀!”小秋聽到母親責備了,心中暗喜,懶洋洋地道:“那我就只好不去的了。”他靠了那兩張太陽膏藥,在家又睡了一天的覺。

到了次日,那膏藥也不曾揭下,悶到下午,實在難悶了,便溜到父親佈置的小花園裏去散步。恰好這竹籬笆左邊,鄰着別人家的院子,人家牆角里一樹山桃花關閉不住,直伸到這邊來看人。小秋對了桃花,立刻就想到和春華的約會。現時和她不告而別,她一定心裏很焦急的。可是自己既要避嫌疑,不但是要疏遠她,最好是以後不理會她。這個日子,就替她難受,將來她更不好受,自己又怎麼樣呢?正如此對着花出神呢,籬笆外卻有個人影子來回不停的踅過來又踅過去。小秋偶然回過頭來看到,卻聽到籬笆外有人輕輕叫了聲李少爺。小秋走出來看時,卻是毛三叔。因笑問說:“你有什麼事情嗎?好像在這裏等我。”毛三叔笑道:“是的,我來問一聲,李少爺今天回不回學堂去呢?哦!你頭痛,還貼有頭痛藥膏呢。”小秋道:“頭痛已經好了。”毛三叔道:“現在不回學堂去嗎?”小秋道:“家裏有點事,今天還不去。你為什麼問我這話?”毛三叔道:“我由這門口過順便問一聲。昨晚大姑娘在我們家講故事呢。”小秋這就明白了,必是春華讓他來問的,便笑道:“多謝你的好意。大概我明後天也就回到學堂去了。有人問我,你就是這樣說好了。”毛三叔聽了這話,也就無須再問,自然明白,笑着去了。可是這樣一來,給予了小秋一個很大的難題,還是早早回學堂去呢,還是再遲緩幾天呢?照說,不能再去親近春華了,萬一出了禍事,先生不能和我罷休,須連累我父親。可是自己只有兩天不去,她就託人來問我。我回到學堂里去了,若是和她絕交,良心何忍。他心裏很忙,人卻很自在,就在階沿邊石頭上坐了,兩手託了頭只管向隔壁一樹桃花看着。

太陽慢慢地偏西,沉到贛河的上游去了,發出那金黃色的陽光,照在桃花上,將那鮮紅的花色,襯托着好像有些凄惶可憐。他連想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遇着那不幸的婚緣,不像這桃花一樣,只是孤零零地在這牆角上嗎?“小秋,你這是幹什麼?”突然一句話,由旁邊送了來,小秋倒吃了一驚,抬頭看時,乃是父親站在屋的階檐下,很注意地望着自己呢。便笑道:“我不怎麼樣。”李秋圃道:“我看你好像有要哭的樣子呢。”小秋道:“大概是頭痛得我皺了眉毛。”秋圃道:“既然如此,頭就很痛的了。為什麼不到床上去躺着?”小秋笑道:“我怕會躺出病來。”秋圃覺他這話也有理,不再問他,自行走了。小秋站在這裏想着,我真有要哭的樣子嗎?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看起來,我的態度,或者有些失常,更是不安了。心裏如此猶疑,人又緩緩地坐下來,兩手撐在腿上,向上託了下巴頦,微偏了頭向牆角上桃花望着。那牆角上的桃花,由凄惶的顏色,變成了模糊的影子,小秋還是那樣的坐着。天上雞子黃似的太陽,金黃色的晚霞,都沒有了,只有零落的幾顆疏星,配着一彎月亮。那細細的一彎月亮,卻也能放出一些光來,照着這園子裏的夜色,幽靜而又寂寞。“小秋,你怎麼還在這裏?”秋圃喊着,又走了出來。小秋站起來了,可回答不出所以然來。秋圃道:“這兩天我看你昏昏沉沉的,神情有些失常,不是要有什麼毛病吧?”小秋沒有作聲,呆了一呆。這時順着風,將河岸草地里的青蛙聲,呱呱地送了過來。便笑着答道:“我是在這裏聽蛙聲呢。”他忽然觸機說著,以為這話答的很得體,然而引的秋圃可就哈哈地失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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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北雁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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