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四回 救死動全家甘言解怨 懷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第卅四回救死動全家甘言解怨懷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姚春華在那萬念全灰,預備尋死的時候,本來是頭套着繩子,將臉朝着外的。手拿了繩子,頭昂着向窗子外看了去。卻見一片月光,照在白粉牆上,那幾竿竹子,映了一叢黑影子,猶如白紙上畫了墨畫一般,非常之有趣。這就放下了繩子,呆了一呆,心想,這樣好的花花世界,我一閉眼睛,就完全丟開了。我十六歲沒有過的姑娘,就這樣死了,這次出世,豈不是白來?想到了自來兩個字,這就放下了繩子,坐在那把太師椅子上,將手託了頭,再沉沉地想下去。是呀,我現在不過是當童養媳,就算在管家關着,我的身子,還是我自己的,就稍微屈住三兩個月,再等機會,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我自己乾淨,癩痢頭也好,癆病鬼也好,與我什麼相干。我母親把我哄到管家來,也和推我下火坑差不多。我就是尋了短見,她也不見得心裏難受。
因為她要是心裏難受,就不能騙着我到管家來了。她既是用盡了法子來坑害我,我也可以用盡了法子來爭這口氣。既是說到爭這口氣,至少要留了自己的性命才說得上,若是死了,那是我現世給他們看,還出什麼氣呢?是呀,我若是有志氣,我得活着,我活着做一點事情出來,那才不愧人家說我是個女才子。要不然,成了那句俗話,女人家不過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罷了。對了,我不死,就是病來磨我死,我還要吃藥治好來,我能白白把性命丟了嗎?在她如此一番考量之後,算是把一天的計劃全已推翻。想到桌上那張字條,不能讓別人看到,便拿起來三把兩把扯碎,然而還怕扯碎,留了字片紙角,落到別人手上去,那是一件老大的笑話,於是取下燈上的玻璃罩,把這些碎紙全燒了。她儘管在這張字紙上用功,忘了樑上懸的這根繩子了。
猛然之間,忽聽到窗子外,一陣腳步的奔跑聲,由近而遠,好像是有人由天井裏跑了過去。在靜悄悄的深夜裏,猛然被這種驚慌的腳步聲一衝動,心裏也是卜卜地亂跳起來。人正站在燈邊,由亮處看漆黑的窗子外面,又是一點什麼也看不到。匆忙地放好了燈,才看到那根長的麻索,還在樑上。趕快去抽那根麻索,無如先前把疙瘩拴得太結實了,忙着抽解一陣,偏是解不開來。好容易把疙瘩解開,將麻索抽下來,那前院天井裏,人聲大起。心裏明白不好,必是這件事已經讓公婆知道了。現在要尋死也來不及,不尋死,公婆跑了來,問起半夜起床,在書房裏幹什麼,又叫人無話可答。忙中無計,忽突一聲,伸嘴就把燈吹滅了。立刻眼前黑暗起來,更是緊張。因為這是新到的家,東西南北,一概沒有印象,黑暗中卻是捉摸不出。伸着手向前,讓桌子碰了。伸着腿向前,又讓大椅子碰了。正站着定了一定神,要辨出這套房門在哪裏,前面天井裏的腳步聲,已是搶到了後院,接着呼呼打起門來。公公喊着道:“春分,開門開門!出了事了,快點開門!”聽了這種聲音,春華不但是不能開套房門搶着出去,也不知是何緣故,立刻全身抖顫起來。因之兩隻腳也站立不定,只是要蹲了下去。因為身子支持不住,心裏也就慌了,外面屋子裏鬧的是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忙亂中,外面春分已經開了門,只聽到公公婆婆喊道:“快找燈,快找燈!”接着套房門也就咚的一聲撞倒。燈光一閃,大舅娘手裏捧着一盞燈,一齊擁進屋子裏。在燈光下,進來一群人,見春華蹲在桌子角落裏縮着一團,大家全是一怔。同時,也就看到椅子擺在屋子正中,地上一卷麻索。這情形是不必怎樣猜想,就可以明白的了。
春華始終蹲在桌子角落裏,一聲不發。大舅娘放下燈,跑向前來,一把將她扯起。因道:“傻孩子,有什麼委屈,總有個商量,年紀輕輕的姑娘,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來?”春華被她拉起,才彷彿知覺恢復了一點,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她這種哭的程度,還是很猛烈,淚珠滿臉的涌着。雖然極力的抑止着,不張開口來,而兩張嘴唇皮,竟是合不攏。於是掉過臉去,將一隻手臂橫撐了牆,自己又把頭伏在手臂上。只聽到公公嘆着氣道:“這是哪裏說起!這是哪裏說起!”婆婆就不同了,先搶進套房來的時候,連向前也不敢,這時可就開口說話了,她道:“憑良心說話,我們是沒有敢錯待你呀,至於這樣把你接了過門,原不是我們的意思,無奈你娘再三派人來說,說怕你兩口子有什麼不順心,將來更是不好一處。不如趁年紀還輕接了過來,兩口子好像兄妹一樣,再過兩年就好了。你府上是這樣說的,且不問真情是不是這樣,不過你府上要把你送來,我們管家是決不能推辭的。這件事你就是要見怪,你只能怪你姚府上,不干我們事。幸而祖宗牌位坐得高,沒有把這事弄出來。如其不然,臨江府城裏,管家大小有個字號,若說到兒媳婦一進門,當晚就出了情形,千錯萬錯,死得不錯,什麼大罪,都一筆賬記在我們身上,那不是冤枉死人嗎?到那個時候,我們不但不能和你爹娘說話,不該把你送來。恐怕你家還要顛斤簸兩呢!”
她說上了這樣一大串子,多半是實情。春華聽了,覺得實是自己娘不好。現在尋死不成,反讓婆婆數上這樣一番大道理,心裏委屈上加着委屈,就更是哭得厲害。卻聽到公公說:“嗐!你何必噦哩噦嗦,有道是螻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假使姚姑娘沒有什麼委屈,年紀輕輕的,何至於此!不過她究竟年輕,閱歷少,她心裏所想的那番委屈,不見得真委屈,總要慢慢給她解說才是。我們是她的上人,說到和她解說這一層,恐怕她不能十分相信。這樣吧,我們走開,讓大舅娘來勸勸她。”春華想着公婆知道這件事,必定有一番大罵。不想他們進得門來,一個是講理,一個更是諒情,本來對公婆並無深仇大恨,聽了這兩篇話之後,不由得心裏軟了大半截下去。大舅娘這時就插嘴道:“姐丈和大姐說的都有理。今天你夫妻們忙了一天,太累了,去休歇吧,姚大姑娘就交給我了。”管家夫婦,又重託了一遍,方才走去。
大舅娘就叫着女僕道:“四嫂子,去打一盆水來,讓姚姑娘擦把臉。春分,你姐姐和你有緣,姐姐鬧着這個樣子你也不知道勸勸,傻孩子,端了燈,我來牽大姑娘過去。”說著就走上前來扯住了春華地衣袖。她在傷心痛哭的時候,卻是無心伏在牆上的。後來慢慢地止住了哭聲,倒不好意思掉轉身來望着人,所以還是伏在牆上。這時大舅娘來牽扯她,也就跟着轉過身來。見春分手上捧了燈,站在套房門口等着,大舅娘又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退後不得。只好低了頭跟着走去,到了那邊屋子裏,女僕已經端了一盆水,放在盆架上,大舅娘拉了她過去,很溫和地道:“大姑娘,有什麼委屈,只管慢慢地和我說。我做大舅娘的,大小總和你拿一個主意。”她口裏說著,人可站在旁邊等候。春華真不能過拂她的盛意,只得洗了一把臉。臉剛洗完,大舅娘不知道如何那樣快立刻找了一把攏梳過來,笑道:“大熱的天,披着頭髮很難過的,攏攏頭吧。”春華接過梳子,胡亂梳了兩下頭髮。大舅娘笑道:“四嫂子,尋尋看,還有茶嗎?送一壺茶。”於是牽着春華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捧了水煙袋坐在春華對面的凳上。
她點了紙媒,夾在捧煙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紙媒下端,慢慢掄着,掄着到紙媒梢上去。她那眼睛雖是看在她的火頭上,那可以知道她並不在想火頭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話,要怎樣說起哩?她掄完了紙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熱得這個樣子,也不和姐姐扇上兩下。”春分聽說,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華身邊來,替她扇着。春華連忙接過扇子去,還欠了一欠身子道:“這如何敢當呢?”大舅娘笑道:“這是你客氣,無論怎麼說,你也是敢當的。就不用說你和她是什麼位分吧,你肚子裏裝了這麼些個書,不是我說句過分的話,她再讀十年書,你當她的先生也有餘。就怕她沒有那麼大的造化,得不着你這樣一個先生去教她呵!”
春華道:“你老人家這話,也太客氣了。”大舅娘抽了一袋水煙,將身子靠近坐了一點,因道:“這豈但是我和你客氣,管家兩位老人家,哪個不對你客氣呀。我做親戚的,一碗水向平處端。論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確是門戶相對。就是說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讀書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說起來,也有個來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麼會中意呢?不想八九歲的時候,頭上長了幾個瘡,也不知道怎麼大意了,沒有治好,就弄上這麼一點子破相。可是據算命的說,這是他的好處,破相把沖尅點破,全是好運,准可以發幾萬銀子財,活到八九十歲。再說,現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開的醫院,他那頭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開天窗說亮話,姑娘,我想你不大願意,也無非為了他這一點破相。這一件事,我打保,讓我姐丈破費幾個錢,送到省里去診治。”春華見她索性直說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說什麼,只有低了頭,專聽別人說的。
大舅娘說了一大套話,見春華並沒有作聲,於是架着腿抽了兩袋水煙。笑道:“我是個粗人,可不會用字眼說話,說得對不對,姑娘你就包涵一點。你沒有作聲,也許不討厭我的話,我就斗膽還要向下說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遞給姐姐喝,你看,我是說話說糊塗了,陳嫂子送進茶來了,我也不曉得。”她口裏說著話,早是向春分遞了一個眼色。春分也是相當聰敏的一個女孩子,已是會意,立刻將那杯茶,兩手捧着,送到春華面前,還低聲道:“姐姐請喝茶。”
春華真感到人家太客氣,只得站起來,將茶杯轉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大舅娘笑道:“我又要端長輩牌子了,順則為孝。大舅娘讓你喝,你就喝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沒有下。”春華見她捧了煙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實真渴了,也等着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給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氣,你聽我說話吧。”春華聽她說話,一來就是一大串,簡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讓春分將茶杯子接了過去。
大舅娘又說了,她道:“我的話只說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裏去。那一半,我也就說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說是官保讀書不行,配不上你這一肚子錦繡文章。這還用你說嗎?誰都明白。就是春分這小丫頭,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實說,你曉得不曉得?”春分笑道:“我曉得什麼呀?”大舅娘道:“你裝什麼傻?你愛聽鼓兒詞着啦。你就不愛風流才子,美貌郎君嗎?”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頭上來了。”她本坐在春華身邊的,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邊去了。
大舅娘笑道:“姑娘你不用裝腔作勢,誰不是做姑娘來的呀。我小的時候,聽聽《祝英台》這些故事,一樣地也想嫁個風流才子,狀元郎君。可是到後來,嫁了你大舅那麼一個連鬢鬍子。唉!什麼都是一個命,婚姻這件事,前生就註定了的,人哪裏拗得過去。再說,個個人都要嫁狀元,哪有那麼些個狀元呢?要想嫁狀元,也不難,這一世好好的作人,多修德,來生就有指望了。再又說到我們官保,風流才子,他哪裏配?但是風流才子,也做不了什麼事?古來出將入相的人,幾個是風流才子出身?那種人不過弄些琴棋書畫吹彈歌唱混日子,一天沒了錢,掙錢本事,一點沒有,只有討飯。幾個像鄭元和討了飯又中狀元呢?所以官保不配做風流才子,也許是他一樣好處。
大姑娘既是願意他念書,那很好。本來他也沒有歇書,不過這兩個月,因為身體不大好,耽誤了些時。我這就去和姐夫說,讓他即日上學,或者請位先生到家裏來坐館,也沒有什麼。他們只有這個兒子,又有的是錢,那也不在乎。他讀書倒向來不躲懶,本來他老子也不放鬆他,再有你來一比,他是有三分志氣的人,也不能不好好地念起書來。這樣下去,我想三年兩年的,他就有指望了。自然事情是命里註定的,不過在命圈子以內的事,總還可以想法。姜太公還是八十二歲遇文王呢。為人發達,有遲有早。若是我們官保,為了你來了,就這樣用功下去,說不定有個三年五載的,真把書逼出來了。不過有一層,聽說現在不用三考了,論到做官,先要進洋學堂。我們大朝人,為什麼要學洋鬼子?我想着,這件事不大好,還得從長商量。不過我姐夫的意思,只要先在家裏把書讀好了,為了做官,將來再進洋學堂也不遲。總而言之,管家的人,心裏都是雪亮的,決不能委屈了你這一肚子文才。我話說到這裏,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隱瞞,信不信就只好由着你。”說完,她才放下了水煙袋,去取一杯茶來喝了。春華始終是低了頭坐着不曾哼出一個字。雖然大舅娘的話,有中聽的,也有不中聽的,可是自己總悶在肚子裏,並不去駁她。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依然正對了春華,坐在那凳上。微笑道:“大姑娘,我這些話,難道沒有一句中聽的嗎?你怎麼不回答一個字。這裏只你我二人,春分小呢,她懂得了什麼,好歹你也該哼上一聲。”
春華才道:“你老人家叫我說什麼?唉!”大舅娘道:“我這些話,據我想,總也是你願意聽的。不過你為你初次進門,初次和我相處,總也許有點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向下說了。等你慢慢地想開了,再回答我吧。”說著,站起身來,將手掌遮了燈光,向窗子外看了去,笑道:“天都快亮了,我們還坐着談,打算過年三十夜守歲嗎?春分,你還是同姐姐在床上睡,我就在這凳上打一會磕睡便行了,有話明天說吧。”春華道:“你老人家那樣辦,豈不是折煞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今天是不離開這房的,我們三個人,擠着一床睡吧。”大舅娘笑道:“我那女才子,我肚裏的事,哪裏會瞞得過你去。你說破了讓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她說著,和春分擠在一頭,讓春華一人睡在另頭。
春華兩整夜未睡早應該是精神不支,只是刺激得太厲害,人也就興奮過了格,眼見窗戶紙一律變成白色,另頭兩個人鼾聲大作。心裏想着,這兩晚上的事,真有點神出鬼沒,雖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見天色大亮,公婆起床,接着全家人都要來探聽個虛實。到那時刻,自己若是難為情點,那就顯不出是個敢作敢為的姑娘。可是什麼都顯着不在乎呢,話是由人去說的,他們看了我的樣子,必定說我膽大臉厚,女大王也可以做。我沒有什麼了不得,反正是隨時可以送命的人。只是我父親這胃病不能再受氣。若是讓他聽到了別人說我太不好,有了個三長兩短,我的罪就更大了。心裏如此想着,眼睛望着窗戶紙是越發的變了白色,而且也就聽到前面天井裏,有了人的咳嗽聲了。在這聲咳嗽里,這倒想起了一個法子,往日在家中,每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不是裝肚痛,就裝咳嗽,今天就依然用這個法子好了。心裏有了主意,就閉着眼睛來養養神,立刻腦筋里一陣紛亂,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湧出了好些個影子,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齊消滅,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里去,什麼全不知道了。
等到自己耳朵邊有了人聲,睜眼一看,大舅娘同着婆婆都在屋子裏坐着。同時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陽光很大,這不用說,已經到了中午了。於是將一隻手按住了額角,一隻手撐了床,慢慢地坐了起來。大舅娘道:“你若是沒有睡夠,你就再睡一會子吧。家裏今天沒有客。先是有幾位客來了,我都代你辭走了,說你在昨日受了暑,身上不大舒服,都很相信,已經走了。”春華早編成了一個啞謎,自己還不曾找這機會說出來,人家一開口就把謎底給揭了,這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因之慢慢地伸腳下床,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來。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大妹,你這兒媳是真不舒服,並不是說著玩的。慢說是她這樣一副斯文嬌嫩的身體,就是我們這樣棒棰精樣的人,鬧個兩日兩夜,有個不睡倒的哇!”春華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臉色,也是十分的和平,並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她也點點頭道:“這也難怪她,年紀輕的人,性情都也差不多的。”
說到這裏,立刻掉轉頭來向春華道:“你既然是身體不大好,你就躺下去睡吧,好在也沒有什麼事。”春華皺了眉道:“倒是身上有些不舒服,不過我想整日的睡着,也不大合適。”大舅娘道:“那有什麼不合適。我告訴你吧,你上面兩位老人家,那就慈善着啦。你公公到底是個讀書人的底子,他得着你這樣一位媳婦,睡在夢裏也是快活的。早上起來,他就到店裏去了,家裏的事,他哪裏會過問。再說到你婆婆,她是我丈夫的妹子,你知道的,她雖是沒有認識多少字,可是我的公公,也是個舉人呢,她什麼禮節不知道,她當年做媳婦,就十分孝順的。她是做媳婦的出身,能夠不體諒媳婦嗎?”春華看婆婆的態度,果然不帶俗氣,這時廖氏就笑道:“我們嫂子,自誇會說話,今天也就說了一句不通的話。請問,哪個當婆婆的,不是做媳婦出身?這有什麼可以誇口?”大舅娘笑道:“我的話沒有什麼不通。沒當過媳婦就做婆的,那也很多。再說到你當媳婦的時候,憑着你們老太爺是本城一個大紳士,那一分家規,可也就虧你磨折出來。”廖氏這就嘆了一口氣道:“到如今我也是這樣想,當年是怎樣磨過來了。既是這種辣味,自己都嘗過來了,若是照樣地叫別人去嘗,心裏頭也慚愧。”大舅娘向春華道:“你聽聽,這可不是我做舅娘的當面撒謊,你放心,決不會有讓你過不下去的事。”春華只是低了頭站着,沒有作聲。廖氏道:“你坐着吧,有道是家無常禮。現在我們家多年做買賣了,也就不玩書香人家那一套。”春華心想,不玩那些規矩很好,憑我這個身分,我也不能隨便糟蹋,於是扶了床坐下。在這時,女僕打了洗臉水來,又泡了一瓷碗菊茶,放在桌上。廖氏道:“你洗臉吧,回頭也要做點飯吃。整日不吃東西下去,那可不行。千生氣,萬生氣,不同飯生氣。人到世上,不就為了吃飯來的嗎?”大舅娘更是殷勤,就起身扯着春華的袖子,把她牽扯到洗臉架子邊上去。
春華一面洗臉,一面想着,照她們現在這種情形,看起來,那是很不錯。不過世上不會有這樣好的婆婆,把童養媳看得比女兒還重,這無非是她們一種懷柔之策,先把我哄好了,免得我尋死。我管她,落得舒服。到了逼我的時候,我自有我的算盤。洗完臉,春分這孩子,也不知由哪裏鑽出來了,早就把粉缸子連粉撲子都遞到她手上。春華將粉缸放到梳妝枱上去,笑道:“我不用。”大舅娘笑道:“雖然臉子白,用不着這東西,到底撲上一點,可以遮蓋一點病容。”
春華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這病容是很深了,在家裏,老是三天兩天害病,差不多害有半年的病了,撲粉哪裏蓋得了病容?”她說著話,遠遠地扶了梳妝枱站着。廖氏點着頭道:“你過來喝點菊花水定定心。總而言之,你不用三心二意了。大舅娘和你說了半夜的話,自然你都記得,實說吧,她的意思就和我是一樣的。我走了,你和大舅娘談談。”她說完,果然起身而去。春分也站在她身邊呢,低聲道:“我娘怕她在這裏,你樣樣受拘板,所以她就走開了。姐姐,你不喝一點菊花茶,那是特意給你泡的。”春華道:“照你這樣說,那我就太不敢當了。”大舅娘道:“只要你婆婆給你的,你就收下,那就比你把東西給她吃了,她還要痛快,說什麼敢當不敢當?來,這裏坐。”她說著,將面前一把椅子,連連的拍了幾下。
春華見大家相待都這樣好,明明知道這是個圈套,也不能不向圈裏走。於是走過來,將一蓋碗菊花茶,分了兩個半碗,先捧着半碗遞給大舅娘。她立刻接着笑道:“春分,你看看,我們娘兒兩個,也就過得親熱起來了。聰明人一勸就會醒過來的,那要什麼緊?將來,我們兩個人一定會投機的。”春華聽她的話,雖知道她是一味的攏納,但是人家既在客氣一邊,究竟也不好意思點破了,因之只當是不知道,回頭看到春分站在身邊,又將那不曾分的一杯菊花茶,送到她面前。春分笑着退了兩步道:“我是你妹子,你還跟我客氣啦。”大舅娘笑道:“這是你婆婆待你一點意思,你就不必東送西送了,要不然,倒顯着你有些見外,連婆婆給的東西都不吃呢。”春華想着,她這話倒說的是。於是向春分微微一笑之後,就端着茶杯子自己喝起來了。
剛是喝了兩口,便見那女僕提了一隻食盒子進來了。掀開蓋子將裏面東西一樣樣放在桌上,乃是一碟紅椒炒五香豆乾丁,一碟香油浸拌五香蘿蔔乾,一碟鹽水鴨蛋,另是一隻藍花細瓷碗,盛着白米稀飯,碗邊放了一雙象牙筷子,春華一見,便知道是婆婆為她預備下的,但是依然裝着不知道,只呆坐在一邊。大舅娘笑道:“你婆婆早就和你預備下吃的了,因為你沒有醒過來,她也沒有驚動你,你吃一點吧。”春華昨天就不曾飽着肚子。這時,一陣菜飯香氣,送到她鼻子裏來,不由她那空虛久了的腸子,不住在體腔裏面轉動着。因之大舅娘一勸之後,雖不便立刻就走過去吃,可是她的眼睛,也不免射到桌上連轉了兩下。大舅娘便過來,將她的衣服牽牽。笑道:“你還拘謹什麼呢?你那婆婆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給你吃了,你還說什麼呢。”春華雖是覺着尋了一番死,到底還不免吃管家的東西,未免可恥,可是不吃又怎麼辦呢?餓一餐,餓兩三餐,永遠地餓下去,那是不行的。那白米稀飯的白色,紅辣椒的紅色,非常吸引人的目光。於是糊裏糊塗,也就走到了桌子邊下來,挨身在板凳上坐着。手慢慢地扶起了筷子,然後向大舅娘看了一眼笑道:“怎好我一個人吃?”大舅娘道:“因為你一個人餓着肚子,所以讓你一人吃,這有什麼奇怪。”她說著,將春華的手捏起,把筷子插到了稀飯裏面去。春華微笑了一下,將手扶着碗,伸嘴呷了一口。在這一口呷過之後,肚子裏餓蟲就控制住了她,不容她不繼續大口地喝下去,一碗稀飯,在態度十分從容的當中喝了一個精光。當新娘子的人,本來就不便多吃,加之自己又鬧了一場脾氣,總算還生着氣呢,怎好大吃而特吃。不過叫自己吃在最香的時候,把筷子放了下來,也於心不忍。因之在猶豫不決之間,將筷子挑了一點鴨蛋白,慢慢地咀嚼着。那時,大舅娘正抽着水煙,不曾理會到她已經把稀飯喝完了,並不叫她添飯。她勢出無奈,正待將筷子放下來了,不料竟是不先不后的,那女僕卻捧了一碗煮挂面送到桌上來。看那挂面湯,黃油澄澄的,一個大雞腿子蓋在面底下。那女僕笑道:“師母說了,請大姑娘把雞也吃了。說著,取過她面前的稀飯碗,把麵湯碗補上。這一陣香味,卻遠在稀飯香味之上。依然照了前面的舊套,先是將筷子挑着面嘗嘗,一嘗之後,就不可收拾了。
在這一頓飽食之後,又加着大舅娘那張嘴,天上地下,無不會說,春華滿肚皮的牢騷,就慢慢地受着洗刷,漸漸的滅去。到了晚上,大舅娘依然不走,陪着談話。她也並不是像鄉村女人,說起話來啰啰嗦嗦,不知道理。她看到春華聽倦了的時候,就笑着說,那邊一間書房,是你公公給你預備下來的呢,你也到那裏面去看看書。在白天,春華怕心裏所不願見的人,又在那裏出現。到了晚上,聽到女僕早早的把外面那個小院子門關上,是不能有人進來的了。所以大舅娘這麼一讓,自己也就閃到那書房裏去。在書架上找着自己想看不曾看到的書,心裏頭也小小的痛快一陣。看到了夜深,那大舅娘真有耐心,春分已經睡了,她拿了一點針活,自在隔壁屋子裏做,不出去乘涼,也不睡,很有熬着相陪伴的意味。春華將書一放,想明白了這件事,心裏倒是老大不忍,只好捧燈進房去睡,這又是一天過了。
到了次日早上,春華心又悶起來了。便是昨日推着有病,不曾出房門一步,免得見了那冤家。今天似乎不好再推有病。因為除昨天下午,吃過了那些東西而外,而且還看了大半夜的書,精神那麼樣子好,到了今日出去吃飯,又不行嗎?自己肚子裏這樣地計算着,兩道眉峰,也就隨着緩緩地皺起。大舅娘坐在一邊似乎知道了她的心事,卻不住的帶了微笑。不久,春分由外面進來,報告了一個消息。這消息卻讓春華大受感動。兵法攻心為上,她是讓人攻了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