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回 醒后投繯無人明死意 辱深弄斧全族作聲援
第廿二回醒后投繯無人明死意辱深弄斧全族作聲援
人生在世,受盡了痛苦,費盡了心力,都是為了圖生存,非萬不得已,是不會尋死。像春華這種人,坐在家裏,餓了有飯到口,渴了有茶到口,不擔一點家庭責任,哪裏會尋死?所以春華這時走到大塘邊,突然的向水裏一跳,這是宋氏出於意料以外的事,五嫂子更想不到。眼睜睜地看春華跳到水裏去,水花四濺,宋氏和五嫂子哎喲了一聲,跑到水邊站住,不免呆了。究竟宋氏有了骨肉生死的關係,眼見春華在水裏翻了兩翻,自己也是忘了一切,跟着向水裏一跳。
她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游泳,自己原打算下水去救人的,不想落水以後,兩腳不能踏實,早是向下沉着,水面蓋過頂去。心裏想着不好,就向上衝出頭來,頭向上沖,腳在水裏踏着,那更會沉了下去。五嫂子見水裏兩人掙命,只得跳了腳,狂喊着救命。只在這時,水裏多發現了一個人,這人一手揪住春華的頭髮,一手揪住宋氏的頭髮,向岸邊拖了來。
五嫂子心驚肉跳之餘,直待這三人都到了岸上,才看得清楚,那另外一個人,是本村子裏泅水最有名的姚萬青。真是合該有救,不知道他是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姚萬青道:“我提了一籃菜,在塘角落裏洗,原沒有留心到岸上有人,後來聽到撲通一聲水響,接着又是一下水響,這才看到水裏有人,我也來不及作聲,先跳下去救人了。”他說著話時,宋氏和春華都坐在水邊上,連連的吐了幾口水,宋氏到底是後下水的,水喝得少一點,就先醒過來,水淋淋的站在春華面前,就向她道:“你這孩子,是怎麼了?無論你是怎樣的不順心,也不至於到尋死的這一步吧?”春華滿腔幽怨,無可發泄,只得一死了之,不想事有湊巧,偏是讓人救起來了。母親所說的這些話,自己哪有什麼法子答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哇的一聲,雙淚交流就哭了起來。
這時,村子裏人被五嫂子的救命聲驚動,早是整大群地向塘邊趕了來。五嫂子搶着指手劃腳的道:“你們說這話是哪裏說起?大姑娘在塘岸上走着,失腳落水,師母急糊塗了,就跳下水去救她。你說,師母這樣的人下了水去,那不是落下秤錘了嗎?我急得沒有法子,只好亂叫救命。也是福星高照,也不知道萬青哥就在那裏出來,把她娘兒兩個救了。”
宋氏總是要顧全體面的人,圍了這些個人來看熱鬧,心裏正自發愁,要怎樣地才可以答覆這些觀眾呢?現在五嫂子這樣一說,就遮掩得一點漏洞沒有,不能不說五嫂子說話,是聰明絕頂的。回頭看到春華還坐在地面上哭,便道,“這也沒有什麼害怕,躲過了這災星,就脫了壞運了。這一身透濕,還不趕快回去換了。”五嫂子道:“大姑娘快回去吧,仔細受了涼啊!”她說著這話,便彎了腰,伸着兩手來攙扶春華。春華突然地站了起來,將身子一扭道:“我清醒白醒的,又沒有鬼來抱着我的腿,我要你攙什麼?我自己會回去。”說著,她走上岸來。五嫂子如何不省得,立刻向站在她身邊的姚萬青,擠了兩擠眼睛。萬青會意,跑了上前,就攙住春華的手。春華扭着身體,不讓他攙。這時,廷棟在學堂里也得了消息,飛步奔來。見萬青正在圍繞着春華,春華只管躲躲閃閃,不讓萬青攙着。
廷棟道:“咳!這是怎麼了?”他先向著宋氏問道:“沒有喝到水嗎?”宋氏拖泥帶水的在路上走着,手扭着頭上散下來的一綹水浸頭髮,喘着氣道:“沒事,不要緊。”他眼見宋氏落了一隻鞋,帶子拖在地上,本來早就該說了。不過聖人是“傷人乎?不問馬”的,而且是落了一隻鞋。便道:“師娘,叫萬青來攙着你一點吧?”宋氏道:“笑話!”說著,走快了幾步,搶到春華面前走去。
廷棟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道:“那要什麼緊?男女受授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這姚萬青正是廷棟的族弟,他引用的這一句話,非常的恰當。二十年前,只要認識字的人,都念過《四書》的。他說的這句典故,不少人知道,大家就哄然一笑。
在這樣哄然的笑聲中,宋氏母女是跑得更快,春華第一人,跑到屋裏去,立刻將兩扇房門緊閉了。宋氏雖在許多人當中,慌裏慌張跑回來,然而她的神志是清楚的,回頭向五嫂子望着,連連地努了幾下嘴。五嫂子會意,也就跟到春華後面來,捶了門道:“喲!為什麼關門啦?”春華道:“我換衣服呢,能夠不關門嗎?”五嫂子道:“你全身濕淋淋的,自己怎麼樣找衣服換呢?”春華道:“我要尋死,也不能現在就尋死。眼睜睜的許多人圍在這裏,我要尋死,那不是鬧玩嗎?”她究竟是個黃花閨女,當她在閉着門換衣服的當兒,五嫂子怎好破門而入,也就只好是隔了門同她不斷的說話。先前聽到她一面開衣櫥,一面答話,後來只聽到床欄干吱咯作響,她就不答話了。五嫂子連叫了幾聲大姑娘,也沒有聽到她哼上一聲。
五嫂子抬頭看看,在這邊木櫥上面的板壁上,恰有兩個窟窿,她搬着椅子歇了腳,爬上櫥頭去,就在那窟窿里向里張望。只見春華將一根花的長板帶,向床欄杆上掛着,下面拴了個疙瘩,向脖子上套,情不自禁地啊喲了一聲,人在櫥子上向地板上滾了下來。這一片哄咚咚的響聲,早是驚動了堂屋裏許多人。五嫂子雖是跌在地上四足朝天,但是也顧不得自己的苦痛,口裏喝叫着道:“不好了,你們快快打門進去吧,大姑娘快要不好了。快快打,打破門!”大家聽了她這話,以為春華被水浸着受了涼,有兩個庄稼人,仗着力氣大,搶向前三拳兩腳,就把門捶了開來。人向里一擠,卻見春華將板帶拴着脖頸,懸在床欄杆上,人斜躺着向地上倒,眼睛都轉白色了。其中有知事的,早上前一把,將她抱起,第二個人,再去解帶子,將她放到床上去。所幸時候不多,她並沒有受什麼大傷,放到床上之後,她就轉過了一口氣。廷棟夫婦在大家手忙腳亂之中,也擠進了屋子來,廷棟見她如此,跳着腳道:“這為了什麼呢?這不是笑話嗎?”
宋氏雖是恨極了這姑娘,可是看到她接連着兩回尋死,這是那下了十二分的決心了,不是萬般無奈,大概也不至於這樣要死,因之站在屋子中間,望着春華,也是呆了。姚老太太不知由何人口中得了報告,扶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走將進來,垂着老淚望了床上道:“你這孩子,不是有了傻氣嗎?失腳落水,這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為什麼讓人救起來了,倒要尋短見呢?若有個好歹,那不是要了人的命嗎?”那口說著,手上就掀着罩的圍襟,去揉擦眼淚。
春華雖是已經受着極大的痛苦,神志還是很清爽的,看到祖母白髮皤皤的在這裏哭,自己心想假如真是死了的話,又不知要連累到這老人家哭成什麼樣子了,心裏一酸,也嗚嗚地哭了起來。那些來看熱鬧的人,哪裏知道究竟,都以為她是失腳落水,濕淋淋的走回家來,害臊不過,又來尋短見。都說這要什麼緊?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也有落下水去的,既是救起來了,這就是本命星坐得高,脫了災就走好運,為什麼倒要做出這樣的事來呢?姚廷棟始終還沒有曉得她是因何落水的,聽了人家這樣議論,也只是連連地搖擺着頭說:“其愚不可及也!”
這裏只有五嫂子,對於春華尋死的原因,是完全明白的,就向大家道:“你們都和相公出去了吧。師母換了衣服,還沒有換得鞋腳,師母也可以走開,這裏讓我來陪着大姑娘,好好的勸她。”宋氏也就明白五嫂子命意所在,向廷棟道:“好吧,我們走開。你也該去教書了,家裏不會再有什麼事的。”廷棟向床上的人看看,又搖了兩搖頭嘆氣道:“你這不是鬧着笑話嗎?念了這多年的書,把死生兩個字的意義,還是看不透,死有輕於鴻毛,死有重於泰山,一個人要了結這一生,什麼時候都可以了結,那有什麼難?但是你要曉得這樣死,可無意義,白白的糟蹋了父母的遺體,還要罵名千載呢!”這些話,像五嫂子這種人,就不愛聽,礙了他是本族的相公,又不能推他走,只好皺着眉毛,做出苦臉子來。姚老太太在一邊,卻是看出這情形來了,便向廷棟道:“好了,你去教書吧,這個時候,也不是教訓她的時候。”廷棟對床上伸了兩伸脖子,本來還有許多話說,只是母親明明白白地攔住了,也就不便再說,只好嘆了一口無聲的氣,又搖了兩搖頭,出門而去。
在這屋裏,只剩下五嫂子和姚老太太了。五嫂子這就坐到床邊上,握了春華的手,低聲笑道:“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做出這樣的傻事,你讀書明理,將來好處就多着啦,何必這樣的虧了自己。這花花世界,你這不是白來了嗎?”春華在床上躺了這樣久,已經緩過那口氣來了,她聽着這些人說些什麼,自己不過是閉了眼睛在那裏聽着。這時五嫂子摸着她的手說了這番話,她聽了卻有些不服,因道:“你以為我若活着在這裏,就是沒有白來,享了花花世界的福嗎?”姚老太太扶了拐杖,走到她面前來,問道:“你這是什麼話?你這樣一雙好爹娘,給你念了一肚子的書,長到這樣大,沒有叫你磨過磨子,舂過碓,全村子裏姑娘,有幾個比得上你的。像你這樣子,還是白來,那麼,要怎樣子,才算不是白來呢?”春華聽了這話,更是不服,突然地坐了起來,因道:“婆婆,你說的這些話,我認了。但是修了一雙好爹娘,可管不了我這一生!念一肚子書,有什麼用?不念這一肚子書,什麼我也不明白,糊塗死了,就糊塗死了吧!現在偏是不懂得的,又懂得一些,看了那些書,更要心裏難過。”
五嫂子插嘴笑道:“這句話,我就糊塗死了,怎麼倒會難過呢?”春華道:“怎麼不會難過呢?古書上說的知書識字的女子,都是怎樣的好,怎樣的有結果,你想我怎樣好得起來?怎麼會有結果?看了書,不是心裏更要難過嗎?”姚老太太先是見她坐起來說話,已經有些奇怪,於今聽她所說的話,是談到好爹娘不能管一生,談到將來沒有什麼結果,那麼,就是變着話說,嫁不到一個好丈夫了。這個樣子看來,她今天落下塘里去,不是失腳落水的,分明是自己投水的。要不然,何以老早的什麼事不幹,跑到塘邊上去。所以雖是讓人家救了,她不肯輸這口氣,還要第二次尋死了。老太太經過世故的人,那就越想越對,因向春華道:“孩子,你這話,可不能這樣說呀。什麼事都是命里註定了的……”
春華可不等這位老人家把命里註定了的這句話解釋出來,這就搶着道:“你這句話,我不能相信。譬如說哪人命里算了他該做強盜,他一定就要去做強盜,不許他作好人嗎?又譬如說,命里註定了這人要發財,他就坐在家裏動也不要動,有大元寶會落到懷裏來嗎?”姚老太太道:“喲,這話不是那樣說。命是註定了的,人總是要向好的路上走。”春華道:“哦!你老人家也知道命註定了,還是要向好路上走的。那麼,你老人家為我想想吧,我是怎樣向好路上走呢?”姚老太太被她頂撞得無話可說,苦笑着道:“這孩子,了不得,誰說話,就頂撞着誰,連我也頂撞起來了!”五嫂子道:“她的精神還沒有恢復過來呢,你老人家去歇息一會子,讓我來陪着她坐一會子就是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對床上呆看了一會子,也就走了。但是她雖默然地受了春華這一頓頂撞,不曾加以答覆,然而她發現了這孫女許多天以來悶悶不樂,哭笑不得,那究竟為了什麼事了。
在這天傍晚,她摸索到媳婦宋氏屋子裏,悄悄地問了這事的根底,嚇得瞪了兩隻老眼,連說了不得。因為是廷棟相公的女兒,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話,不但是廷棟在這村子裏當一族之長的相公,無臉見人。便是這一家人,都也會覺得家教不嚴,要受人家的談論。所以老太太一發急,無辭可措,只是在兒媳婦面前,連連地說了幾回怎麼好?怎麼好?宋氏也就瞪了眼,咬了牙道:“我總算管得嚴的了,不想管得這樣的嚴,還是出了亂子。看這賤丫頭,一回死不成,還要死兩回,決不會就那樣回心轉意的。我想她死了也好,死了也落得個乾淨身子,免得為了父母丟醜。”老太太道:“這事情鬧到了這步天地,你光是咬牙切齒地恨她,那也是沒用,依着我的意思,第一步還是先哄着她,省得尋死尋活,哭哭鬧鬧,等這個風浪過去了,再作道理。我們這是啞子吃黃連的事情,你還是不能做出生氣的樣子,讓別人知道呢。”
宋氏有什麼可說,也就只好點着頭,嘆了兩口氣。她心裏也就想着,這件事不宜瞞着丈夫,等他晚上教書回來,一定得把這詳細的情形告訴他,還是把女孩子管得緊緊的呢?還是把她送到婆家去呢?只要丈夫拿出三分主意來,自己也就輕了擔子了。
不想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姚狗子跑回來道:“師母,相公不回來吃飯了,我們姚家出了大事了。”宋氏在心驚肉跳之餘,有人大聲音說話,也不免吃驚,何況姚狗子如此大聲,嚷着出了大事了。那情形是十分的緊張,不由她不覺得心房亂跳,由房裏跌撞出來,手扶廊柱道:“什麼?我們姚家出了大事了?”姚狗子道:“可不是?毛三叔砍了人了。”
宋氏望了他道:“你說毛三哥砍了人了,砍了誰?這也不會鬧的是一族的事呀?”姚狗子搖着頭道:“那是漂亮的老婆害了他。我狗子這一生不發財,也不想好老婆,也決不會拿了斧頭去砍人。”宋氏沉了臉道:“你這是信口謅些什麼?到底他為什麼砍了人?你怎麼知道?”狗子道:“全村子裏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我一個人知道嗎?”說著話時,高抬着兩手,跳了起來。宋氏道:“你發了狂了嗎?說了半天,比了半天,你還是沒有說出一點原由來。”狗子這才站定了道:“這是昨天晚上的事,毛三叔在腰裏插了一把斧頭,到馮家村找他老婆去了。事先他已經查出來了,他老婆上街賣布,同人做出不好的事來了。”宋氏喝道:“你胡說!她不是這樣的人。”狗子兩手比着,正說的高興,被宋氏一喝,他又呆了,將頭垂在肩膀上,掀了嘴道:“你不信,等相公回來就明白了。若是她沒有錯處,她為什麼跟了跑了呢?”
宋氏將桌上的水煙袋拿起來,在堂屋靠牆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紙媒,用手掄着。狗子接過來,在正中佛龕上的長明燈上點着了,然後雙手捧了紙媒,送給宋氏,自己退了兩步,站在堂屋門邊,低聲笑道:“師母還要不要我講呢?這事可鬧大了,遲早你也是會知道的。什麼遲早,今天晚上,相公回來,你就會知道的。”宋氏吸了兩袋煙,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嗎?怎麼分得開身來?”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這樣說不定呵!誰也猜想不出來的事,那個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幾天,訪得清楚,前三天半夜裏,沒有看見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腳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趕了去,撲了個空,打草驚蛇,把他那個划丁嚇得沒有回座船。一連三天,他見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裏就跑到丈母娘家裏去捉姦。這倒遇得正好,離着他丈母娘家門口不遠,他老婆帶了兩個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雖是沒有想到對面來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來捉姦的,也不願人家碰到他。所以聽到了前面有腳步聲,就趕快縮到桔子樹下躲着。等那兩人走近了,唧唧噥噥說話,好像有女人說話,他有些疑心了,就喝問一聲什麼人?毛三嬸到底是個有膽量的女人,她答應了說:‘我們趕早到河那邊永泰鎮去的,是強盜嗎?”
宋氏道:“難道她丈夫的聲音,她都聽不出來嗎?”狗子道:“怎麼聽不出來?可是事到其間,也是無可奈何?她不先答應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腳,丈夫撞出來了,不更難說話嗎?她一面答應,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聽出是老婆說話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亂,自己跌了兩跤,到底讓那男人跑了。毛三嬸也是往她家裏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後面跟着,大叫捉姦。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們村子裏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裏說了不算,兩手捏了拳頭,作個舉斧頭砍人的樣子。宋氏見他瞪了兩隻大眼,兩手高舉,身子一跳,彷彿就是毛三叔在那裏當面砍人,嚇得兩手捧了水煙袋站了起來,向狗子望着,口裏還不禁哦呵了一聲。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搖搖頭道:“沒有砍着,毛三嬸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癱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頭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輕,他自己對人說,手震麻了。等他來要砍第二下,毛三嬸早是捉住了他兩隻手,兩個揪着,滾着一團。自然馮家村子裏人也都跑來了,把他兩個人分開。大家拿燈一照,見是兩口子,這倒奇怪了,為什麼在半夜裏打架呢?大家擁到毛三嬸娘家去,毛三嬸說丈夫來殺她的。為什麼丈夫要到娘家來殺她呢?說是要和她同出門去,把她賣了。”
宋氏道:“這個謊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這是在她們馮家,除了毛三叔,還有哪個是姓姚的?他們不由分說,還把毛三叔打了一頓,打得遍身是傷。還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場官司,攔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裏走得動?是帶走帶爬,到街上去的。他原來想着,不好意思回來,只在街上水酒店裏,買了一包打傷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裏睡了大半天。還是水酒店裏夥計不服氣,把我們村子裏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見面,才把他找了回來。大家聽了這話,都不服氣,在祠堂里開了議,派了族下兩個人到馮家去,要他們依我們三件事:第一,要他們族裏人,到我們祠堂里來陪禮。第二,要給毛三叔養傷費。第三,要毛三嬸今天就回來。一件不依我們,就要和他馮家人打大陣。(就是械鬥)”宋氏聽了說打大陣,立刻兩手抖顫着,連那管水煙袋,都有些捧不住,顫着聲音道:“噯呀!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過一回大陣……”
狗子不等她說完,就攔住了道:“那回我們姚家大勝,師母,說好話!”宋氏戰戰兢兢的道:“那……那……你務必請相公回來一轉。族裏有這樣大的事,為什麼你還像沒有事一樣呢?你快去打聽打聽,看看我們族裏到馮家去的人回來沒有?天菩薩!毛三哥,怎麼闖下這樣大的禍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說叫到哪裏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這裏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馬上依然捧住了水煙袋,可就向屋子裏叫道:“媽媽,你快來,快來!”她口裏叫着快來,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動,反是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裏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還沒有出門呢。她聽了兒媳婦這一番話,口裏便念了幾十聲佛。顫聲道:“春華娘,到菩薩面前去燒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說著這話,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裏走來,望着堂屋中間的神龕,抱了拐杖,合了兩掌,口裏微微念着阿彌陀佛。宋氏早是點了一把香,交給婆婆,接過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爺大禮參拜。姚老太太兩手捧了香,就向神龕跪着,兩手舉香,高高於頂,隨着磕下頭去。頭是連連地磕,口裏是連連地念,起來之後,將香交給媳婦,讓她插進香爐里去。然後再抱住拐杖,向神龕里注視着,口裏念道:“菩薩保佑着,馮家人答應了我們三件事也罷。你老人家總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說著話,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爐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煙,轉着圈兒,直向上卷。姚老太太這就點着頭道:“你們看,這就是佛爺有靈,答應我們了。你看那煙一上一下,好像人點頭的樣子。”宋氏道:“不打大陣也罷,那總是傷和氣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煙點着頭,好像佛爺就坐在香煙裏面,和她說著話呢。她道:“是的,菩薩總不願世上人傷和氣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們了。”
宋氏雖不曾聽到佛爺當面允許,可以免除打大陣,但是看到婆婆說得這樣肯定;大概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裏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煙袋,百忙中是忘記放在什麼地方了。再說這個時候,也實在沒有心去吸煙。現在心思定了,應該吸兩袋煙,再安安神。
就在這個當兒,震天震地的一陣銅鑼響,澎澎澎,由遠而近直響到大門口,挨門而過。敲鑼的時候,有人喊道:“十六歲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陣呀!”那聲音高大之中,帶些啞音,在宋氏聽了,彷彿有不少的凄慘意味在內。宋氏正要進房去呢,這就一隻腳在門檻里,一隻腳在門檻外,人都有些呆了。於是向姚老太太道:“媽,你聽聽,事情鬧起來了。”姚老太太顫着聲音道:“可不是嗎?怎麼好?”在屋子裏陪着春華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來了,連問着“怎麼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兩個惹的禍,要向馮家村的人打大陣。”五嫂子道:“是嗎?至於鬧得這樣厲害嗎?”正說著,兩個族裏的小夥子走來,一個人扛了一柄大刀,一個人拿了個矛子尖頭,臉紅紅的,挺了胸脯子走進來。見了宋氏,便叫道:“師母,你們家裏有塊大磨石,讓我們抬了去吧。”宋氏口裏嘖嘖了兩聲,問道:“二牛,你也上陣嗎?”那個扛大刀的小夥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過十六歲了,不應該上陣嗎?我明天在陣上一定要戳死他馮家幾個人。”說時,手握了那矛子頭,向前連戳了幾下。五嫂子究竟是會說話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賀你明天大大的得勝。磨刀石在後面天井裏,你們去抬吧。”這兩個小夥子,臉上竟是不帶一點恐懼的顏色,在後面天井裏抬着磨刀石走了。
這裏大門一開,便看到燈籠火把,絡繹不斷的,由這裏經過,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會兒,又聽到祠堂後面,吁吁吁的,有宰豬的聲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聲,又哄的一聲,祠堂大門外,有人試連珠銃。宋氏將飯菜做好了,放在廚子裏,卻無心拿着吃,婆媳兩個呆坐在堂屋裏,怔怔地相望。五嫂子聽到這消息,早是急了,說是全族的人都要發動,她不能在這裏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無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兩盞茶時,她又跑回來了,說是自己家裏,沒有男人一根毫毛,家裏攤不到什麼事做,回去倒覺得無聊了。宋氏道:“我們家飯菜現成,你就在我這裏吃晚飯吧。”五嫂子兩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聽到這話,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曉得餓了。你們也應當吃飯。”宋氏搖着頭道:“我們更不知道怎樣好了?”
五嫂子還不曾說話,只見四五隻火把,高高的舉起,火把叢中,三個本族最老的老頭子,一個輩分最高的中年漢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權椏在手。五嫂子正呆瞭望着,一個白鬍子,就向大門裏指着她道:“五嫂子在這裏,她也頂一戶,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當個燒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廚房幫着燒火去。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個老頭子,將苗竹權椏,在空中刷得呼呼作響連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說一聲是,連姚老太太也來不及辭,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這種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