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糖可樂
校園裏的葉子鋪了滿地,綠色的、黃色的,緩慢地潰爛在前一天晚上的雨水裏。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兒。
許珂走在校園裏,踩着落葉,抬起頭,風幾乎要把天上的雲全部吹散了,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灰白色。
又是一個陰鬱的星期一。
她挺喜歡這種天氣的,這種天氣就應該窩在寢室里,點一杯熱騰騰的珍珠奶茶,然後看一部經典的老電影。
不管外面天陰成什麼樣,雷聲有多震耳,雨水多充沛,都對自己沒有絲毫的影響。
舒服。
想着想着她就突然想到了自己今天下午下了課還要去便利店打工的事情,失落了好一陣。
快樂都是別人的。
去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周圍有女生還在聊着今天早上被爆出來的路北宸的瓜,討論的還挺熱烈,有說有笑的。
這種親耳聽着別人討論自己的感覺太奇怪了,聽到一些浮誇的謠言還不能反駁,也夠憋屈的。
本來想在食堂簡單吃一口就走,但是人越來越多,她又不想跟別人拼桌吃飯,就買了一份菜帶回寢室了。
中午必須要睡一覺,不然下午又上課又上班的準會犯困。
她躺在床上,揪了一個薄被蓋着,隱約記得陳堅堅周一下午好像沒有課,估計中午和朋友出去吃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自己鎖沒鎖門也忘了,就是上下眼皮一直打架,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鬧鐘還沒響,但也沒差幾分鐘了,她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才起。
對着鏡子穿上外套,換好了鞋子,她又把帽子口罩全部武裝上了。
也不知道這波風頭什麼時候能過去,她有點兒懷念自己之前小透明的時候了,雖然偶爾也會有男生跑來向她要聯繫方式,偶爾也會被人偷拍了照片放在微博上,但起碼沒有這麼人盡皆知。
要怪只能怪路北宸如今小有名氣,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人草木皆兵。
唉,苦惱。
到現在他也沒聯繫自己,不知道他那邊情況怎麼樣,她突然有點擔心了。
下午是專業課,她也沒什麼心思好好聽,打開手機上網看了一眼,發現熱搜詞條已經從第六降到第二十三了。
好事兒。
下了課剛好四點鐘,她慢慢悠悠地往外走,離上班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很寬裕。
出了校門過兩個十字路口就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便利店招牌上的“24小時營業”幾個字比店名還顯眼。
就算走得很慢,許珂也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到了,進門的時候櫃枱里的大姨瞅着她愣了半天,直到她摘了帽子和口罩,大姨才嘿嘿樂了起來。
“哎呀,你這打扮我都沒認出來!”
摘下口罩帽子的一瞬間,許珂覺得整顆頭都沒了束縛,頓時輕鬆無比。
她也對着大姨傻笑了一陣,然後進了裏間換工作服。
這家便利店雖然離學校不遠,但卻很少有學生過來買東西。校園裏該有的都有,超市、水果店、飲品店,大多數學生都懶得出校,能在校園裏買到的就絕不去外面買。
如此一來許珂就不用太緊張學生們的火眼金睛了,附近小區的人來這兒買東西都是圖個方便快捷,也不會仔細看理貨員長什麼樣,是誰的緋聞女友。
換好工裝出來的時候,大姨看着她誇了一番,“這樣才對嘛,白白凈凈的小臉兒露出來才漂亮,不要帶那些烏漆麻黑的玩意兒!”
許珂象徵性地咧開嘴回了個微笑。
開始工作后的幾個小時一直挺順利的,顧客來來往往的但都沒有集中在同一個時間段里,分散地很均勻,許珂也因此沒有感覺到特別累。
忙起來時間過得還挺快,再一看手錶離下班就剩十五分鐘了,許珂開始檢查整理貨架上的到期食品。
像封裝麵包或酸奶這類的過期了就都丟到筐子裏,過幾天統一有廠家的人來回收,而保質期只有一天的速食品,類似飯糰、小蛋糕這類的直接扔掉就可以。
但許珂沒扔,她記得大姨和她說過,很多東西雖然到了保質期卻沒有變質,可以留下來自己吃,所以每次整理貨架她都把到期的吃的裝在袋子裏,自己拿幾個,剩下的留給大姨。
大姨快六十歲了,出來干點活兒掙點兒錢也不容易,而且人特別熱情,許珂和她也很聊得來。
工作中有個相處融洽的同事是特別幸運的事情,她因此也很喜歡這份工作。
整理到最後一排貨架的時候,她聽到門口的感應器連着說了兩聲“你好歡迎光臨”,不出意外,這是自己今天下班前接待的最後兩位顧客了。
這個念頭剛從腦海里劃過,第三聲門鈴就響了。
許珂沒忍住笑了,被自己盲目的自信給逗笑了。
兩個女生走進她隔壁的那條貨道,一邊兒選零食一邊兒說說笑笑的。
聽聲音是兩個可愛的女孩子,她們聊得內容有點兒寬泛,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的,很無厘頭。
但接下來的話題就讓許珂感到心慌了,剛才還覺得她們挺可愛的,現在只覺得她們太八卦了。
“這個汽水是路北宸代言的。”女一說。
“喝了能不能成為他女朋友?”女二問。
“不能,人家有女朋友了。”女一頓了頓,接著說,“你喝這個吧,這個適合你。”
“什麼呀?”女二又問,然後驚聲道,“為什麼是綠茶!”
......
許珂趴在貨架上輕輕嘆了口氣,還好沒迎面撞到她們兩個。正想着,突然有人站在她身後問了一句,“有無糖可樂嗎?”
聲音低沉卻富有磁性,是江子豪。
“有。”許珂轉過身來朝後指着,“在隔壁貨架。”
她看着面前這個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但又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他比自己高了一頭,身型比例都很棒,特別普通的一件黑夾克穿在他身上竟然變得一點都不普通,就好像平面模特從時尚雜誌里走出來了一樣。
江子豪原本冷漠的表情在看到許珂轉過身後的一瞬間變成了驚訝,眉毛輕輕顫抖了一下,瞳孔也跟着放大了一圈,但很快又變了回去。
“沒看到。”他看着許珂說。
“都在那邊兒,你去找找就看到了。”許珂小聲說著,以免驚擾隔壁的兩個女生。
“你去找。”江子豪冷冷地說。
這人是故意找茬兒的吧,一瓶可樂也要別人幫找,就算不是找茬兒的那也是公子哥兒當慣了,富貴病犯了,許珂在心裏默默地想。
她剛準備開口喊收銀台里坐着的大姨幫他找一下,就聽見隔壁的兩個女生朝這邊兒走過來了。她趕緊閉上嘴,悄悄地往另一邊移動。
江子豪跟在她身後,趁着那兩個女生轉進這條貨道之前,許珂帶着江子豪躲進了隔壁的貨道。
其實就相當於兩邊的人互換了一下位置。
許珂在擺滿了飲料的貨架上翻找着,確實沒看到有無糖可樂,她隨便拿了一瓶可樂遞給江子豪,“給。”
“我要無糖可樂。”江子豪雙手插在兜里,並沒有接過去,而是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訴求。
“無.......”許珂回頭瞟了一眼貨架,“沒有無糖的了。”
江子豪沒說話,只是盯着她看,帥到簡直不可理喻的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失望。
許珂看着他心裏也突然生出一絲愧疚。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無糖可樂今天正巧賣沒了,缺貨了,廠家明天才能送來,又不是她的原因,可她就是在他的注視下感覺到理虧。
“明天再買吧,明天就送來貨了。”許珂說。
“你每天都在這兒嗎?”江子豪問。
許珂沒說話點了點頭,把江子豪沒接過去的可樂放回到貨架上,看了一圈,拿起路北宸代言的那瓶汽水遞給江子豪。
“喝這個吧。”
江子豪把一直盯在她臉上的目光投向她遞來的汽水瓶上,“為什麼?”
雖然是個疑問句,但他的語氣分明就是在質問自己。
因為這是我男朋友代言的。
許珂也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裏突然蹦出來這麼一句話,看着江子豪一臉不屑的樣子,她真想就這麼回答他。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畢竟自己是個很理智的人,意氣用事不是他們服務人員該有的水平。
“因為......好喝。”她想了想,找了一個最沒用的理由。
江子豪又把放在汽水瓶上的目光收回到她臉上,看了幾秒鐘,也沒說話,從她手裏拿過汽水轉身就走了。
許珂抬起腕錶看了看時間,十點零八分,可以下班了。她將過期食品的筐子搬進裏間,脫下工作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當然少不了帽子和口罩。
許珂出來的時候江子豪還沒走,他的手指在收銀台上裝糖果的貨架上划拉着。
許珂越過他走進收銀台,拿起自己的雙肩包,“大姨,吃的我放在裏間的柜子上了,你別忘了拿,我下班了。”
大姨點點頭,跟她眨了眨眼睛,“去吧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啊。”許珂應了一聲,背上包越過江子豪走出了門。
這是第二次了,無視他然後瀟洒地走掉。
就好像他這個人不存在一樣。
江子豪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迅速地從貨架上拿了一盒橘子味的口香糖,和汽水一起結了賬,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
看見她換上自己的衣服,戴了和上午一模一樣的口罩和帽子,江子豪才猛然想起來。
他沒想到她竟然就是和自己坐了同桌卻一句話都沒說的那個女生。
挺意外的。
她原來長這樣兒。
但最重要的也最讓江子豪想不通的是,她竟然連着兩次對自己視若無睹,要不是剛剛看見她雙目有神、烏黑明亮,他可能真的要懷疑許珂的眼睛有點兒什麼毛病。
街上燈火通明,沒什麼人,車也少。許珂沿着馬路邊兒走着,準備從前方欄杆斷開的地方過到馬路對面去。
身後突然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不遠不近的。她下意識地緊貼着路邊走,以防自己影響到汽車正常行駛。
走了一段距離,馬上就到了那個岔口了,身後那輛汽車卻還是沒有從她的身旁飛速駛過。大概是要停車吧,許珂想着,隨後轉身準備過馬路,剛一側過頭,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就勻速地從後面駛了過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了駕駛位上那個人的側臉。
是江子豪。
許珂雖然不懂車子的型號,但路北宸的好車她也坐了不少次,單看外觀和聽排氣管的聲響她就知道這車的價格絕對不會低於七位數。
還真是個公子哥兒。
許珂朝車子的牌照瞥了一眼,J0907,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看人家的車牌號,而且還莫名其妙地記下來了,可能是這幾個數字挺順口的吧。
進了學校往公寓樓走的路上,許珂的腦子裏浮現出了江子豪的臉。
是挺帥的,又多金,肯定深得女生喜歡,要是和路北宸比的話......也就勉強打個平手吧。
許珂想着想着沒忍住笑出了聲,管他是帥出天際還是富到流油呢,跟她也沒有半毛錢關係。
反正她是不會喜歡這樣高門大戶里嬌生慣養出來的公子哥兒,而且人家也肯定不會看上她這樣窮困潦倒的落魄少女。
許珂小跑了幾步,跳上台階,進了公寓的側門。
江子豪把車開回自己家的車庫后,坐在車裏一直沒出來,他按亮手機屏幕看了眼時間,快十一點了。
準備下車時低頭看到了副駕駛車座上的那瓶檸檬汽水,腦子裏又回想起今天兩次遇到許珂的畫面,最後他拿起那瓶汽水下了車。
從別墅後門進了家,客廳里瀰漫著一股不濃的煙味兒,但是江子豪這種從來不吸煙的人還是一下子就聞了出來。
他向坐在沙發上彷彿靜止了的女人看了一眼,走過去把剛才買的那盒橘子味兒的口香糖放在了茶几上。
女人抱着胳膊目視着前方,沒說話,也沒看他。
轉身要往樓上走的時候,保姆從房間裏出來了。
“回來了。”保姆微笑着說。
“嗯。”江子豪應了一聲,回頭又看了一眼沙發上的女人,然後對着保姆說,“把窗戶打開通通風,我爸一會兒該回來了。”
保姆點點頭,“哎,好嘞。”
江子豪面無表情地走了,上樓梯的時候他聽見女人拿起那盒糖搖了搖又扔回茶几上的聲音。回到房間鎖上門,他把那瓶汽水放在了自己的書桌上。
一回來,再好的心情也會突然消沉下去,在外面待着反而覺得更舒服。
因為這裏根本就不叫家,只是一個冷冰冰的大房子而已。
親媽走了,親爸經常不回來,只有一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女人在屋檐下晃悠。
她會趁着老公不在家偷偷地在屋子裏抽煙,叫來幾個和她很像的妖魔鬼怪一塊兒打牌,還總是噴完香水在各個房間亂竄......
都是令他討厭的事情,她卻做得無比開心。
雖然這些事情都成為了他不想回家的理由,雖然他爸對此仍然一無所知,他也不想這些骯髒的秘密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他覺得總有一天他爸會親眼看到這個女人的另一面。
然後就像當初踢開自己親媽一樣踢開她。
冷漠無情的。
毫不猶豫的。
而自己只要一直保持這種不屑的態度就可以了,有大房子住,有車開,有錢花,除了沒人愛,什麼都不缺。
挺好的。
江子豪拿起手機,打開相冊向上滑了很久,翻出一張小時候和媽媽的合影,將媽媽的臉放大盯着看了很久。
她離開太久了,如果說10個月就會想不起過往的一些事,那十年呢?十年足夠他連一個人的聲音和容貌都忘記了。
他想努力地和時間抗衡,卻只能靠幾張久遠的照片來記住她的樣子。
真可悲。
他把手機扣到床上,洗完澡就開着枱燈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英語課,又是大課,如果不早點去教室佔座,很容易沒有座位。許珂提前二十分鐘去了教室,進門看見江子豪已經到了,他一個人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上坐得筆直,眼睛一直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女生幾乎全都坐在了他周圍,滿滿當當的,偌大的教室里除了他這邊,另一半都是空着的。
許珂這才想起來昨晚見到他的時候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原來他就是昨天因為遲到而轟動了整個學校的人。
許珂實在想不明白遲到有什麼可轟動的,但是陳堅堅說轟動的是他竟然來上課了,和遲不遲到沒什麼關係。
好吧,確實是挺值得轟動的,她差一點兒就被說服了。
許珂隨手把背包放在了一進門的桌子上,剛準備拉開椅子坐下,陳堅堅就把她的包拿走了。
她一邊往窗邊走,一邊對許珂說,“我們來這邊兒坐吧,這邊兒空氣好。”
許珂朝那邊兒看了一眼,第二排,和江子豪的座位隔着一排。她默默地把椅子推回去,走到陳堅堅旁邊坐了下來。
她忘了,陳堅堅這麼愛湊熱鬧的人怎麼可能放着學校熱點人物前面的位子不坐,去坐門口那些邊邊角角呢。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剛坐下,陳堅堅又把她的背包拿起來放在了她們身後,也就是第三排的桌子上,“你坐這兒吧,我這節課要一個人坐着好好學習,你在我旁邊會打擾我。”
許珂站起身來詫異地看着她,“為什麼?我又不說話,不會打擾你的。”
“不行不行,你一坐我旁邊我就想跟你說話。”陳堅堅說。
“那我坐門口去好了。”許珂說著拿起自己的背包。
“不行!”陳堅堅說,“你得坐我後邊兒,有不會的問題還要問你呢。”她把許珂的包搶下來,拍了拍第三排的桌子,“就坐這兒吧!”
許珂一臉無奈地看了看第三排的座位,又瞥了一眼坐在第四排依舊望着窗外出神的江子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