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風雨繞荒村淚垂病榻 江湖驚惡夢血濺沙場

第四回 風雨繞荒村淚垂病榻 江湖驚惡夢血濺沙場

第四迴風雨繞荒村淚垂病榻江湖驚惡夢血濺沙場

在這蘆葦洲上的人,誰都是飽含着一汪眼淚在眼眶子裏的,雖然人是整天地勞碌着,疲倦的要睡,但是安然入夢的卻沒有一個。風聲、蘆葉聲、水浪聲,繼續不斷地打入耳鼓。便是不受驚擾,那寒氣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襲着,也把人冷醒。在滿江霧氣瀰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過來了,聽到帳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說話聲,這就披了衣服鑽了出來,見離着這裏不遠,沙灘上挖了一個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將折斷了的蘆干,向灶口裏燒着火,上面蓋了一隻搪瓷面盆,正熱着江水。王媽手提了一隻小行李袋迎過來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臉的東西尋了下來。”冰如道:“我們現在和鬼門關口,隔了一張紙,哪裏還有心管洗臉不洗臉。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煩江先生作什麼?”江洪被柴煙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

王媽道:“哪裏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說,他不認得太太這些零用的東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認。那船在水裏差不多直立起來,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別太客氣了,無論什麼,我們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來,向前走來,因道:“嫂子,你還可以多休息一會,操心說不上。我總這樣想,我們在極危難的時候,日常生活,能作到什麼地步,還讓他作到什麼地步。這並不是我要圖舒服,我覺得這是一種訓練,那水可以燒開,嫂子把那熱水瓶拿來,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這些冷水就可以洗臉了。”冰如道:“多謝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搖搖頭道:“光是想得周到,那還不行。我們搜羅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維持今天。船上的廚房,正浸在水裏,絕對想不到辦法。剛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還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莊。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來,我們只有離開這裏了。現在弄一隻輪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這時王媽拿了熱水瓶去灌水,兩人便在帳篷子外說話,冰如對左右前後看看,不覺垂下了幾點淚。江洪看她半低了頭,在袋裏抽出手絹來,在眼睛角上,按了兩按。一時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沒有什麼話說。隨着王媽捧了洗臉盆過來了,便笑道:“這兩三個月,我們作人真變得快,什麼沒有做過的事現在都要嘗嘗了。”她走到身邊,喲了一聲,將盆放在地上。冰如這才強笑道:“不用喲,其實沒有什麼,不過我覺得東西快丟乾淨了,再要離開這裏,又要丟了逃命帶出來的東西,以後這日子怎樣過呢?自然,這也是痴想,多少人為了戰事,弄得家破人亡,我們總還撿到一條命,為了捨不得的東西,把命丟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麼也沒有了,一個人就算活着,也沒有趣味。”

江洪站在一邊,見她說話前後顛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卻沒有插嘴。冰如兩手捧了臉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媽立刻將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為了和太太找這個東西,江先生幾乎落到水浸的艙里去,你那個旅行袋,掛在艙壁上,船直立起來,艙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臉盆,向江洪微笑着,點點頭道:“一切都讓江先生費心。”江洪覺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謝一番,這也是一種麻煩事,因之也微笑着一下,沒有切實答覆,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覺得受了人家的協助,道謝是十分應該的,自不會想到這事會讓人家難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後捧了一杯開水坐在帳篷外,曬着東方初升起來的太陽,眼望了那些遭難的人在沙洲上來往,卻也心裏稍微舒適一點。究竟還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陽升到半天的時候,江風雖還依舊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裏糊塗地經過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飢餓。曾經看到江上有三隻輪船,先後在江面上經過,它們對於這蘆洲上的難民,並沒有加以理會,那等於天上飛過去一批帶有紅印的飛機,也不再來注視一樣。

冰如坐得久了,便讓王媽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邊上散步一兩小時,但是回到帳篷里來時,卻不見到江洪。因問王媽道:“江先生來過了嗎?”王媽道:“他不是和太太一處散步?”冰如重複地道:“我是一個人走,我是一個人走。”王媽道:“這裏也沒有來,也許他找個地方睡覺去了。這樣大的人,決不會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個話,我想,我們老在這裏候着,什麼意思,也要打聽打聽,大家有什麼計劃沒有?”王媽道:“有什麼計劃呢?在這蘆葦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飛過去,什麼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說的是看不到有一個生人來往嗎?我想,這又不是海里的孤島上,多走進去幾里路,總可以找到人家的。我們今晚上決不能在這蘆葦洲上再熬一夜。我們還縮在帳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燒蘆柴過夜,那是什麼情景?等江先生回來,要商議一下,搬到江邊村莊上去住一兩天。白天留幾個人在這裏等着來船就夠了。”王媽聽說,眼望沙洲裏面的江堤,兩手伸着懶腰,連打了幾個呵欠。冰如道:“你覺得沒有睡夠嗎?”王媽兩手互抱住了肩膀,記着過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別的都罷了,就是冷得難受。太太說的這個主意最好,等江先生來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說女人無用,在這種境遇里,沒有一個男子保護着,無論幹什麼都要發生困難的。”王媽聽她這樣說了,也就不再多說。約莫有兩小時,只見江洪滿臉紅光,帶着兩個肩上扛了扁擔的人由蘆洲裏面跑了出來,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為我失蹤了。我仔細想了一想,在這裏等船,不敢說十分有把握。船不來,難道大家又在這裏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這江岸裏面去找尋落腳的地方。只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個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戶人家,水裏也有十幾隻小漁船,所有我們這裏的人,都可以到那裏去。我在那裏找了兩個人來和嫂嫂挑東西,我們就去,我已託了一個老婆婆和我們煮着飯了。”

冰如聽說有個落腳的所在,心裏自是寬慰了許多,立刻和王媽來收拾着東西。江洪又把兩隻箱子疊起來,站在箱子上,對遭難的人,大聲報告了一番。立刻這蘆葦灘上的人,就哄然一聲。有些人還歡喜得跳起來。隨着又來了十幾個漁夫,自動地願意引難民到他們家裏去安歇。這時大家有了歇腳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顧到全體,匆忙收拾兩挑東西,托引來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媽各拿了一個小包袱,隨後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給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個橡皮袋。到了那江汊的漁村子裏,見百十來棵老柳樹,在半空裏垂風拂着稀疏的枯條。柳樹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牆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淺得像一條溝,在岸下低去幾丈深,有十來只小漁船停着。這時,驚動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裏的,都一齊出來圍着看。江洪看這些人,黃着面孔,穿着補丁層疊的布襖,怕冰如不願和他們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裏去。冰如看時,這裏是裡外兩間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牆上,貼了歷代祖先之神位的紅紙條,而左邊有座土灶,這裏又是廚房了。祖先神案邊,只放了一張竹架床,上面還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帳,只兩尺高。那裏面屋子半掩了門,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麼,那灶上熱氣騰騰的,透出一陣大米飯香。在灶口下面,鑽出來一個半白頭髮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襖子,雖然上面也綻有兩個補丁,卻還洗刷得乾淨,並沒有什麼油膩。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黃瘦怕人。這倒讓冰如心裏稍微舒服些。

這人家反正是這一間屋子,所以漁網漁叉船槳,庄稼人用的鋤鍬、魚籃、稻籮,到處都擺塞着。牆壁上又掛着蓑衣,吊著魚竿,真的很少空地。所幸一張桌子和幾條板凳都沒有灰塵,地下也掃得乾淨。那老婆子見冰如張望着,便笑道:“我依了這位先生的囑咐,把屋子都打掃乾淨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襖子的褂子脫了。太太,你放心,我會弄得乾淨的。我也到九江去過,我知道城裏人的脾氣。”說著,她兩手牽着了衣襟擺。冰如這才曉得這個地方,也是經江洪經營了一番的。便道:“唉!我們是逃難的人,還有什麼講究,老人家,你隨便吧。”這時,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東西。那老婆子卻搬出一張竹椅子來請冰如坐了。還在灶里取出一隻烏黑的瓦罐子來,斟了一飯碗釅茶送過來。冰如看那茶,像馬尿一般,裏面又是無數的細末子翻騰,也沒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紛紛地來到村子裏,各處去找落腳所在。這屋子裏有幾位女眷擠了進來。冰如也不動,也不作聲。王媽站在面前,向她臉上張望了一下,呀了一聲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冰如將一隻手托住了頭,把頭歪枕在椅子靠背上,雙目微閉,搖搖頭道:“腦子有一點暈,恐怕是走熱了。你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兒。”剛說到這裏,胸裏頭一陣噁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黃水,江洪本在門口和難民談話,聽到哇的一聲,奔向冰如這裏來。見她彎了腰還向地面吐着,因對王媽道:“你太太決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裏面屋子裏去睡下吧!帶來的鋪蓋,我已經替她在裏面床上展開了。”冰如嘔吐過了以後,益發感到腦子沉沉的,正是要找個地方躺下。聽說之後,就扶着王媽走到裏面屋子裏去。當時心裏鬱塞,只覺天旋地轉糊裏糊塗就倒了下去,也顧不得是臟是乾淨,好在所睡的還是自己的行李。王媽厚厚地給她蓋着,她也就蒙頭大睡。

醒過來時,屋子裏已有一盞茶壺式的小小白鐵煤油燈,嘴子裏燃着燈草,寸多長的火焰,上頭冒着幾寸長的黑煙。燈光下,照見這屋子依然是堆着籮筐漁網之類。只靠牆有一張兩尺長的小桌子,雖然外面屋子裏人聲嘈雜,這裏面卻只有自己一個人,據着這漁戶的一張木架子床。床上沒有那灰黑的帳子,架上的木頭,也還雪白,這算心裏安慰了一點。王媽靠了一堆篾籮,坐在短板凳上,睜眼望了床上。看見冰如睜開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覺得怎麼樣了?剛才可是大燒了一陣。”冰如喘了氣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這個荒野的漁村上,那怎麼辦呢?”王媽道:“那倒不要緊。江先生說,他一定陪着我們。九江船來了,接着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這人家,是這村子上最乾淨的一家。這張木床,還是那個老太婆娶新兒媳的新床呢。”冰如閉眼養了一會神,見那小桌上,已放着一把洗白凈了的舊瓷壺,因在枕上點點頭道:“桌上那是開水嗎?”王媽道:“江先生把這村子跑遍了,找到這樣一把壺,又把瓦壺燒開了一壺水,他在門外問了好幾回了。”說著,把粗瓷飯碗,倒了一碗開水來。冰如喝了半碗開水,因向王媽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煩江先生了,我心裏非常的不過意。”王媽笑道:“你說不過意,若聽了江先生的話,那才更新鮮呢。他說約着我們坐了這條船,才遇到了飛機轟炸,他心裏非常過不去。”冰如道:“我們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這種人,總算交對了。”江洪正伸進一個頭來,向門裏探望着,聽了這話,便站定了,等了一等。等着冰如不說話了,這才問着王媽道:“你們太太,總算好些了吧?”王媽摸了一摸冰如的額頭,迴轉來向江洪搖了兩搖頭,又把眉毛皺了兩皺。江洪低聲道:“發燒燒得很厲害嗎?”王媽又點點頭。

江洪道:“請你告訴太太,不必發急,我一定會在這裏等着的。”說完了這話,他縮頭就走了。冰如雖還燒得糊裏糊塗的,這些話卻聽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於被拋棄在這荒涼的漁村;一方面可又焦慮着,若是趕脫了九江來的輪船,就不能預料怎樣到漢口去,可要耽誤江洪的公事。心裏這樣想着,就迷糊着做了好幾場夢,等到自己醒來,看到小桌上,已換了瓦器菜油燈,點着一粒綠豆大小的燈火,照着屋頂里陰沉沉的,抬頭看見那茅屋上,垂下來的亂草,在空中搖撼着。側耳聽聽屋子外面,呼呼沙沙地風颳了雨點響,在燈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牆上,開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面糊的舊報紙,焦黃着破了幾塊窟窿,那窟窿里的碎紙片兒,被風吹得飄飄閃動。這就聽到的篤的篤,茅檐下落下的水溜,打着地面響。先倒是不理會這響聲,在枕上把眼睛睜着久了,便覺得這檐溜聲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來,不容人再把眼睛閉上。看看王媽,和衣睡在腳底下,牽着一床被,蓋了半截身子。只聽鼾呼聲,呼嚕呼嚕的不斷,想到人家伺候着整天的,也就不去驚動她,就這樣睜了眼睛,望着茅屋頂。雖然屋外面窸瑟窸瑟,雨點牽連地響,可是屋子裏面還沉寂極了,可以聽到外面屋子裏任何響動聲音。先是聽到有人腳步響,後來有人輕輕的說話聲,隨着就有人推開了屋子的門,冰如嚇了一跳,又不敢看,聽到腳步進了房,停了一會,那腳步卻又向外走着。冰如那心房幾乎要由腔子裏跳出來,周身出着汗,人不知道怎麼好。

這時人走了,微微睜眼看時,正是這屋子裏的女主人那老太婆。她出得門去,又把門反帶上了,卻聽到她向人道:“江先生,她兩個都睡著了,睡得很好。”冰如這才明白,原來是江洪請這老太太代表進屋探病的,他既是在暗裏注意,顯然他不願意人家知道,也就不必去感謝他。側了身子,向窗戶上望着,看了那碎紙片打着轉轉,只管出神。那碎紙悠悠地動着,外面的風勢,已很微小,而那淅瀝淅瀝的雨聲,很清楚地聽着。夜已很深了,不知是茅屋下哪裏的縫隙,放進一絲一絲江風來,覺得那青油燈光,緩緩向下坐,而面孔上也觸得一陣涼氣。這時,心裏說不出來是怎樣的難受,眼角里突然地擠出一陣淚珠。自己傷心,自己沒有法子去遏止,隨了淚珠向枕頭上滾去。後來遠遠地聽到兩三聲雞叫,這才一個翻身向裏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讓外面屋子裏人的動亂所驚醒的。王媽倒是坐在屋子裏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並不用冰如來問,先告訴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願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聽她這話,倒也沒什麼疑心。

江洪聽到裏面有了談話聲,就站在房門外問道:“嫂嫂病好些了?”冰如在枕上抬起頭來點了兩點,哼着道:“不要緊,無非受點感冒罷了。江先生,你不必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來的話,你儘管走。我們將來包一隻漁船,也到得了九江。”江洪手扶了門框,深深地點着頭道:“嫂嫂安歇吧,我當然會料理自己的事。”冰如料着他也不會因了這幾句話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這樣聲明兩句,心裏是過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風細雨不停,料着在漁村裡避難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過來后,這位房東,又帶了她的兒媳婦進房來陪着談話,卻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兩天兩夜,冰如也就整睡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溫度已經低落,頭也輕鬆着不昏沉了。看那紙窗戶外面,有一片陽光,知道天氣晴了。漱洗以後,穿衣走到外面屋子來。果然是太陽高高地照着,門外的道路,卻還是一片泥漿,左右鄰居,或開門,或半掩着門,靜悄悄的,並不看到同舟的難民。岸下的江汊子卻漲了一點水,那一排小漁船彷彿高升了些。江洪站在一隻漁船的船艄上,和那船夫在說話。她回頭見王媽也走出來,便忙問道:“九江已經來船,把人接走了!”王媽皺了眉道:“前天就走了,江先生怕你着急,千萬不要把話告訴你。”冰如道:“難道大家都是冒着雨上船的嗎?”王媽道:“就是為了這個,江先生不願你這生病的人在雨里拖了走。”

冰如靠了門框站定,極目一看江汊子對岸,蘆葦蒼茫一片,直接雲天。面前這幾棵柳樹,經過了幾天風吹雨洗,把枯條上的細小枝子打落了不少,那樹上更顯着空疏。心想,就留在這荒寒的地方住下去嗎?一回頭,不知道江洪幾時站在了面前,他笑道:“嫂嫂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着急。不要緊,我已經和這隻漁船老闆商量好了。”說著,伸手一指岸腳下一隻大些的漁船,接着道:“趁了這上午好晴天,讓他們把船上洗刷乾淨了,下午我們就搬上船去,由他們送我們到九江。他說了,縱然遇不到順風,背兩天半的纖,也可以把船拉到九江。既是背纖,船就不會到江心去,嫂嫂你可以放心了。”冰如對那漁船看看,約有兩三丈長,中間的篷艙,卻不到一丈,兩個船夫,正在那裏用布掃帚搓抹着船板。心裏想着,艙還沒有床大,男女同處一艙,怎麼方便?但是卻點點頭道:“我想着,一切江先生都會佈置好的。等將來志堅回來,重重報答。”江洪道:“朋友患難相交,有報答兩字,便是不安。嫂嫂不必勉強起來,只管安心休息着。等船板幹了,就搬東西上船,趁着天氣好,今天還可以走個二三十里路。”冰如道:“船板容易乾的,我們收拾東西搬了上去,船板也就幹了。我索性到那漁船上去躺下。”江洪只笑着說了一聲嫂子比我還急,也就照辦了。

他在那漁船小艙前後,掛了兩床氈子擋了外面的風,將冰如主僕的鋪蓋相對地展開着,讓她二人安歇。冰如經了一番行動,又疲倦了,上得船來,就躺下了。心裏雖念着江洪和這兩個船夫,不知道在哪裏安歇。但病後的身體,禁不住搖蕩,不能細想。上船之後,船夫受到江洪催促,就開了船了。岸上一個船夫背着纖,艄上一個船夫把着舵。江洪卻露天坐在船頭上。冰如在這一葉扁舟上,讓它搖動着兩三里路,便睡著了,睡醒時,船已停在一個小江鎮上,江洪卻在船頭上支着低小的笠篷,原來他就在船頭上展開了行李。這漁船簡陋,前後並無艙板遮蓋。中艙和船頭尾只有一條氈子隔着。她心想,若不是有王媽作伴,這事是太不方便了。一會子工夫,船夫已作了晚飯送來。掀開艙前的氈子,飯茶碗就擺在船頭艙板上。而那地方,還是江洪掀開一角被頭讓出來的。冰如有三四天不曾吃乾飯,看到那裏擺着紅米飯,還有辣椒末干豆豉炒蘿蔔乾、煮青菜、煮魚,一切都很香,覺得食慾大動,就讓王媽把蓋被作了一捆,撐腰坐住。那船頭上雖已支蓋了笠篷,因為太低小,江洪卻推開了一塊笠席,露天坐着,坐在那裏,倒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光。冰如覺得這樣吃飯,倒很別緻,浸着魚湯,便吃了一碗紅米飯。這時,天色已十分昏黑,反襯着滿天星光燦爛。船艄上船夫送了一盞竹筒架着瓦碟的菜油燈進來,燈有個長鉤子,便掛在笠篷下。江洪坐在船頭上,見冰如面黃髮散,便道:“在船上,吃了晚飯就睡覺,嫂嫂身體剛好,不必添飯了。

有人說,吃了飯就睡,也可以助消化。但是胃裏過飽,晚上一定作夢。”冰如聽說,也就不敢吃了。飯後各用干手巾浸些江水擦擦臉,又睡下。江洪先扯下了遮隔艙內外的氈子,蓋起了笠篷,並沒有什麼聲息,悄悄地便睡著了。冰如因白天睡夠了,晚上睡不着,卻找了王媽閑談,直把一燈柴油都已點干,還在黑暗中和王媽談了一陣。她所以談得這樣有意思,就因為想到了南京,又想到了上海的戰事,這多日沒有看到報,也沒有聽到廣播,究不知時局的形勢,轉變到了什麼程度,王媽並沒有出征的丈夫在前線,自然不如冰如那樣挂念得厲害,慢慢地談着話,慢慢地只有了簡單的答覆,最後由哼應着一兩聲而不說話了。夜深了,江潮打着船板,啪啪有聲,她的幻覺,感到這有些像軍人馬靴上的馬刺觸地聲。記得丈夫孫志堅臨別的那一晚上,十分的恩愛。送他走出大門,直等那馬刺碰地聲聽不到了,自己還不忍回去呢。這時,那馬刺的托的托、嘩啷嘩啷的聲音,兀自響着。這一顆心亂跳躍着,實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孫志堅,全副武裝,手裏握着一支步槍走過來。他很驚訝地叫道:“冰如你怎麼走到最前線的地方來?”冰如搶上前兩步,兩手握住了他一隻手,望了他的臉,因道:“我來找你的,你還好,也罷。”志堅道:“現在沒有工夫說閑話了,我們一共七個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這個出口,掩護另外一營人,去達到他們的任務。剛才對方來了約一連人,讓我們兩支機關槍掃滅了。前面還有更多的敵軍要來,走是來不及了,找一個掩蔽的地方躲着吧。”冰如聽說,大吃一驚,看時,前面是一座小山崗的峽口上。在峽口外是一條大路,梯形的田塊,緩緩挨疊了下去。

在那荒廢的稻田上,橫七豎八倒了很多死屍。這峽口兩邊,僅僅是浮土挖的兩個小坑,兩架機關槍,架在土堆上,槍口朝了梯形的田。槍后各伏着三個人,兩個按着步槍,四個守着機槍。冰如真想不到會身臨此地,待要找個退身之計的時候,立刻眼前轟然之聲大作,塵土飛起來幾丈高,正是炮彈向這裏打來。糊裏糊塗和志堅伏在地上,志堅握了她的手道:“長官讓我們死守這裏六小時,不到六小時,無論炮火怎樣猛烈,我們是不走的。這個不成功便成仁的機會,讓我夫婦雙雙遇着了,難得得很。”冰如只覺左右前後,全是炮彈落下。塵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連衰草一齊震動,人簡直嚇麻木了,說不出話來。這樣炮擊了約半小時,連自己在內,守着的八個人,直挺地貼地睡着,一絲絲不敢動。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騎兵,向峽口衝過來。這裏兩挺機關槍,咯咯咯響着,向峽口外掃射了去,就在這機關槍聲中,那騎兵連人帶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們也向這裏放着槍,八個人中,已有三個人在地面滾了兩滾而不能動了。志堅已不再顧到他的愛妻,跳到右邊掩蔽里,代替了一名中彈的機槍手,他的頭向掩蔽空隙貼近,手捧住了槍膛,繼續着掃射,也不過二十分鐘,騎兵退了下去,一切聲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陣地的武裝同志,只有三個是活的了。志堅伏在機槍下,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錶,向左邊守着機槍的兩個志士大笑道:“我們接近勝利了,到限期只剩了一小時。”說著,在身上掏出火柴紙煙來,伏在掩體下面,微昂着頭,點了一支煙吸着。冰如見他態度自然,也就清醒過來。正想到那機槍下去,可是轟隆隆隆大響,炮彈又向這裏猛襲過來,一炮跟着一炮,沒有兩分鐘的停歇,她實在是不敢動。等到炮停止,就見左邊的兩挺機槍兩個士兵,讓一塊倒下來的石崖壓住了。志堅卻還伏在掩體裏,很自在地噴着煙。冰如問道:“過了限期了嗎?”志堅看了手錶笑道:“我們完成了任務。過了限期十分鐘了。冰如,你不要以我為念,江洪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去依託着他吧,我們再會了,握握手吧。”他丟了嘴裏的紙煙,伸出一隻手來。冰如跳過去,蹲在地上看時,見他半邊胸襟,完全是血染了。只喊了一句志堅,便說不出話了。志堅坐起來,倒在她懷裏,一手握着她,一手掏出一方手絹,替她擦着眼淚,微笑道:“傻孩子,人生這樣結束了,不很痛快嗎?來!同我一齊喊兩句口號。”說著,跳起來,高舉了手叫道:“中華民族萬歲!”冰如看他高舉了一隻流着鮮血的手,大為感動,也跳着叫起來道:“中華民族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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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大江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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