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
第二十二回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
卻說那匪人將手槍比着家樹的額角,只聽到啪的一聲,原來李二疙瘩在一邊看見,飛起一腳,將手槍踢到一邊去了。搶上前一步,執着他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麼?發了瘋了嗎?”那人笑道:“我槍里沒有了子彈,嚇唬嚇唬他,看他膽量如何。誰能把財神爺揍了!”李二疙瘩道:“他那個膽量,何用得試。你要把他嚇唬死了怎麼辦?別廢話了,走吧。”於是五個匪人,輪流攙着家樹,就在黑暗中向前走。
家樹驚魂甫定,見他們又要帶着另走一個地方,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心裏慌亂,腳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們走,約莫走了二十里路,東方漸漸發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樹正待細細地分辨四向,胡狗子卻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將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覺得腳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卻不知道。一會兒工夫,腳下感覺無路,只是在斜坡上帶爬帶走,腳下常常地踏着碎石,和掛着長刺,雖然有人攙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亂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許久,腳下才踏着石台階,聽着幾個匪人推門響,繼而腳下又踏着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裏有這種地方,卻不知是什麼人家?後來走到長桌邊,聞到一點陳舊的香味,這才知道是一所廟。
匪人將家樹讓在一個草堆上坐下,他們各自忙亂着,好像他們是熟地方,卻分別去預備柴火。後來他們就關上了佛殿門,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間燒着火。五個匪人,都圍了火坐在一處,商量着暫熬過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樹聽到他們又要換地方,家裏人是越發不容易找了,心裏非常焦急。這天五個匪人都沒有離開,就火燒了幾回白薯吃。李二疙瘩道:“財神爺,將就一天吧,明天我們就會想法子給你弄點可口的。”家樹也不和他們客氣,勉強吃了兩個白薯,只是驚慌了一夜,又跑了這些路,哪裏承受得住!柴火一熏,有點暖氣,就睡著了。
家樹迷迷糊糊地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得正香甜的時間,忽覺自己的身子讓人一夾,那人很快地跑了幾步,就將自己放下。只聽得有人喝道:“呔!你這些毛賊,給我醒過來。我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樹聽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關壽峰。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什麼利害,馬上將扎住眼睛的布條向下一扯,只見秀姑也來了。她和壽峰齊齊地站在佛殿門口,殿裏燒的枯柴,還留着些搖擺不定的余焰,照見李二疙瘩和同夥都從地上草堆里,一骨碌地爬起來。壽峰喝道:“都給我站着。你們動一動,我這裏兩管槍一齊響。”原來壽峰、秀姑各端了一支快槍,一齊拿着平直,向了那五個匪人瞄準。他們果然不動,李二疙瘩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們是哪一路的?有話好說,何必這樣。”壽峰道:“我們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們身邊的兩支快槍,我都借來了。你們腰裏還拴着幾支手槍,一齊交出來,我就帶着人走。”說時,將槍又舉了一舉。
李二疙瘩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槍來,向地下一丟,笑道:“這不算什麼,走江湖的人,走順風的時候也有,翻船的時候也有。”接着又有兩個人,將手槍丟在地下。壽峰將槍口向里撥着,讓他們向屋犄角上站,然後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間,將手槍撿了起來,全插在腰裏板帶上,復又退到殿門口,點了點頭,笑道:“我已經知道你們身上沒有了槍,可是別的傢伙,保不住還有,我得在這裏等一等了。”說著,將身上插的手槍,取出一支交給秀姑道:“你帶着樊先生先下山,這幾個人交給我了,准沒有事。”
秀姑接了手槍,將身子在家樹面前一蹲,笑道:“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性命要緊,我背着你走吧。”家樹一想也不是謙遜之時,就伸了兩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將快槍夾在脅下,兩手向後,托着家樹的膝蓋,連蹦帶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間,家樹也不知經過些什麼地方,一會兒落了平地,秀姑才將家樹放下來,因道:“在這裏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
家樹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頭四望,天黑星稀,半空裏呼呼的風吹過去,冷氣向汗毛孔里鑽進去,不由人不哆嗦起來。秀姑也抬頭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厲害吧,破大襖子穿不穿?”說著,只見她將身一縱,爬到樹上去,就在樹上取下一個包袱卷,打了開來,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着領,披到家樹身上。家樹道:“這地方哪有這樣東西,不是大姑娘帶來的嗎?”秀姑道:“我們爺兒倆原各有一件,又給你預備下一件,上山的時候,都系在這樹上的。”家樹道:“難得關大叔和大姑娘想得這樣周到!教我何以為報呢?”秀姑聽了這話,卻靠了樹榦,默然不語。
四周一點沒有聲音,二人靜靜地站立一會兒,只聽到一陣腳步響,遠遠地壽峰問道:“你們到了嗎?”秀姑答應:“到了。”壽峰倒提着那支快槍,到了面前。家樹迎上前向壽峰跪了下去;壽峰丟了槍,兩手將他攙起來道:“小兄弟,你是個新人物,怎樣行這種舊禮?”家樹道:“大叔這大年紀,為小侄冒這大危險來相救,小侄這種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說起!”壽峰哈哈笑道:“你別謝我,你謝老天。他怎麼會生我這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哩!”家樹便問:“何以知道這事,前來相救?”壽峰道:“你這件事,報上已經登得很熱鬧了。我一聽到,就四處來訪。我聽到我徒弟王二禿子說,甜棗林里,有幾個到鄉下來販棗子販柿子的客人,形跡可疑。我就和我幾個徒弟,前後一訪,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軍隊和他們開了火,我躲在軍隊後面,替你真抓了兩把汗。後來我聽到軍隊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經脫了險。一早的時候,我裝着過路,看到地溝里有好幾處人爬的痕迹,都向著西北。我一直尋到大路上,還看到有些槍托的印子。我這就明白了,他們上了這裏的大山。這山有所玄帝廟,好久沒有和尚。我想他們不到這裏來,還上哪裏去藏躲?所以我們爺兒倆,趁着他們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們的手。他們躲在這山上,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算計他們,就讓我便便宜宜將你救出來了。不然我爺兒倆,可沒有槍,只帶了兩把刀,真不好辦呢!”說畢,哈哈一笑。
這時,遠遠地有幾聲雞啼。關壽峰道:“天快亮了,我們走吧。老在這裏,仔細賊跟下來。這兩根長槍,帶着走可惹人注意,我們把它毀了,扔在深井裏去吧。”於是將子彈取下,倒拿了槍,在石頭上一頓亂砸,兩支槍都砸了。壽峰一齊送到路旁一口井邊,順手向里一拋,口裏還說道:“得!省得留着害人。”於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樹向大路上走去。
約走了有二三里路,東方漸漸發亮,忽聽到後面一陣腳步亂響,似乎有好幾個人追了來。壽峰站住一聽,便對秀姑道:“是他們追來了,你引着樊先生先走,我來對付他們。”說著,見路邊有高土墩,掏出兩支手槍,便蹲了身子,隱在土墩后。不料那追來的幾個人,並不顧慮,一直追到身前。他們看見面前有個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後面,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的手槍,可沒有子彈;你快把槍扔了,我們不怕你了。我們現在也沒帶槍,是好漢,你出來給我們比一比。”壽峰聽了這話,將手槍對天空放了一下,果然沒有子彈。本想走出來,又怕匪人有槍彈,倒上了他的當,且不作聲,看他們怎麼樣。只在這時,早有一個人跳上土墩,直撲了過來。壽峰見他手上,明晃晃拿着一把刀,不用說,真是沒有槍。於是將手槍一扔,笑道:“來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後一蹲一伸,就撈住了那人一條腿,那人啪嚓一聲倒在地下。壽峰一腳踢開了他手上的刀,然後抓住他一隻手,舉了起來,向對面一扔,笑道:“飯桶!去你的吧。”兩個匪人正待向前,被扔過去的人一撞,三個人滾作一團。
這時,壽峰在朦朧的曉色里,看見後面還站着兩個人,並沒有槍,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憑你這幾個角色,想來搶人?回去吧,別來送死!”有個人道:“老頭子,你姓什麼?你沒打聽我李二疙瘩不是好惹的嗎?”壽峰說:“不知道。”李二疙瘩見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個匪人,手上舉了棍子,不管好歹,劈頭砍來。壽峰並不躲閃,只將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碰在胳膊上,一彈,直飛入半空裏去。那人“哎喲”了一聲,身子一晃,向前一撲。壽峰把腿一掃,他就滾在地上。先兩個被撞在地上的,這時一齊過來,都讓壽峰一閃一掃一推,再滾了下去。
李二疙瘩見壽峰厲害,站在老遠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跟頭,認識你了。”說畢,轉身便走。約莫走有四五步,回身一揚手,一樣東西,向壽峰頭上直射過來。壽峰將右手食指中指向上一伸,只一夾,將那東西夾住,原來是一支鋼鏢。剛一看清,李二疙瘩第二隻又來,壽峰再舉左手兩個指頭,又夾住了。李二疙瘩連拋來幾支鋼鏢,壽峰手上就像有吸鐵石一樣,完全都吸到手上,夾一支,扔一支,夾到最後一支,壽峰笑道:“這種東西,你身上帶有多少?乾脆一齊扔了來吧。你扔完了,可就該輪着我來了。”說畢,將手一揚。李二疙瘩怕他真扔出來,撒腿就跑。壽峰笑道:“我要進城去,沒工夫和你們算賬,便宜了你這小子!”說畢,撿起兩支手槍,也就轉身走了。秀姑和家樹在一旁高坡下迎出來,笑道:“我聽到他們沒動槍,知道不是你的對手,我就沒上前了。”於是三人帶說帶走,約莫走了十幾里路,上了一個集鎮。這裏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三人就搭了長途汽車進城。
到了城裏,壽峰早將皮裘、武器做了一卷,交給秀姑,吩咐她回家,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家樹在路上問道:“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裏,在什麼地方呢?”壽峰笑道:“過後自知,現在且不必問。”
二人雇了人力車,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一見家樹,轉身就向里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爺回來了!”家樹走到內院時,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伯和上前一步,執着他的手道:“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麼沒交款,人就出來了呢?”家樹道:“一言難盡!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於是把關壽峰向大家介紹着,同到客廳里,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閱世很深的人,看到壽峰精神矍鑠,氣宇軒昂,果然是位豪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作三個大揖,笑道:“大恩不言報,我只是心感,不說虛套了。”壽峰道:“樊監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難,有個不相共的嗎?你不說虛套,那就好。”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壽峰一摸鬍子,向他笑道:“朋友,你們表少爺,交我這老頭子,沒有吃虧吧?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吃的,三教九流,什麼都有,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以後沒事,咱們鬧兩壺談談,你準會知道練把式的,敢情也不錯。”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不敢說什麼,自退去了。
當下壽峰拱拱手道:“大家再會。”起身就向外走。家樹追到大門口,問道:“大叔,你府上在哪裏?我也好去看你啊!”壽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衚衕你從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說畢,笑嘻嘻而去,家樹回家,又談起往事,才知道叔叔為贖票而來。已出價到五萬,事被軍隊知道,所以有一場夜戰。說到關壽峰父女,大家都嗟賞不已,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這日家樹洗澡理髮,忙亂一陣,便早早休息了。
次日早上,家樹向大喜衚衕來看壽峰。不料颳了半夜北風,便已飄飄蕩蕩,下了一場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來深,南北遙遙,只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緊,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讓白色的雪片,垂着白絡,隱隱地罩着,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裏。家樹坐了車子,在寒冷的白霧裏,穿過了幾條街道,不覺已是大喜衚衕。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一進這衚衕,便受着奇異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凄慘。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着臉,現在把領子放下,雪花亂撲在臉上,也不覺得冷。
這時,忽然有人喊道:“這不是樊大爺?”說著,一個人由車後面追上前來。家樹看時,卻是沈三玄。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子,橫一條,直一條,都是些油污黑跡,頭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藥一樣,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縮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噴着兩鼻孔熱氣,追了上來,手扶着車子。家樹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問道:“你怎麼還是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哭喪着臉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老劉一死,我們什麼都完了。關大叔真仗義,他聽到大夫說,鳳喜的病,要見她心裏願意的事,願意的人,時時刻刻在面前逗引着,或者會慢慢醒過來。恰好這裏原住的房子又空着,他出了錢,就讓我們搬回來……”家樹不等他說完,便問道:“鳳喜什麼病?怎麼樣?”沈三玄道:“從前她是整天地哭。看見穿制服的人,不問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郵差,就說是來槍斃她的,哭得更厲害。搬到大喜衚衕來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媽,什麼人也不認得,大夫說她沒有什麼記憶力了。這麼大的雪。你到家裏坐吧。”說著,引着家樹上前。
沒多遠,家樹便見到了熟識的小紅門。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格外觸目。只是牆裏兩棵槐樹,只剩杈杈丫丫的白乾,不似以前綠葉濃蔭了。那門半掩着,家樹只一推,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渾身麻木起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地深雪,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站在雪地里,靠了槐樹站住,兩隻腳已深埋在雪裏。她是背着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髮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隻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地壘着,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裏面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麼好呢?”因為聽見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家樹一看,正是鳳喜,只見她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
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只這一聲,沈大娘和壽峰父女,全由屋裏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里牽着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面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鳳喜略偏着頭,對家樹呆望着,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麼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了嗎?你只細細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
家樹見屋裏的佈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地掛着,只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烘着,偏了頭,只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冤我,可是相片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樹當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着他的手,又摸着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痴得可憐,都獃獃地望着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牆上不是?”說著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着頭,想了一想,復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說時,手抖顫着,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鐘,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着道:“孩子!孩子!你怎麼了?”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說著,向床上趴着,更放聲大哭起來。
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只是呆坐在一邊。壽峰摸着鬍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着,慢慢地醒吧!”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面屋子裏來坐。其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地懺悔;壽峰一味地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只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峰知道家樹沒有吃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着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裏。
大家在外面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兒,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吃過飯時,鳳喜卻在裏面呻吟不已。沈大娘為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裏,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着是如坐針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峰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峰不談話,他就默然地坐着。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點一點地呷着,彷彿聽到鳳喜微微地喊着樊大爺。壽峰笑道:“老弟,無論什麼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着你,你進去瞧瞧她吧。”家樹道:“那麼,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
當下沈大娘將門帘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只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隻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髮,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髮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抬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頭一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床頭邊一把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隻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着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說著,露齒一笑道,“哈哈!我夢見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說著,兩手撐了身子,從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只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太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唉!這可怎麼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說著便流下淚來。壽峰也因為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着鬍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
家樹剛才讓鳳喜的手摸着,只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撲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裏,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地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凄慘。外面屋子裏,吃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着,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裏不住地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診的錢,聽說是十塊……”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
大家商議了一陣,就讓沈三玄去請那普救醫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關氏父女和家樹三人,看守着病人。家樹坐到一邊,兩腳踏在爐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地撥着黑煤球。壽峰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點點頭,又嘆嘆氣。秀姑側身坐在床沿上,給鳳喜理一理頭髮,又給她牽一牽被,又給她按按脈,也不作聲。因之一屋三個人,都很沉寂。鳳喜又睡著了……
約有一個鐘頭,門口汽車喇叭響,家樹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來。來的大夫,正是從前治鳳喜病的。他走進來,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樹,便問道:“劉太太家是這裏嗎?”家樹聽了“劉太太”三個字,覺得異常刺耳,便道:“這是她娘家。”那大夫點着頭,跟了家樹進屋。不料這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鳳喜,在床上要爬起來,又不能起身,只是亂滾,口裏嚷道:“鞭子抽傷了我,就拿汽車送我上醫院嗎?大兵又來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關氏父女,因大夫進來,便上前將她按住,讓大夫診了一診脈。大夫給她打了一針,說是給她退熱安神的,便搖着頭走到外邊屋子來,問了一問經過,因見家樹衣服不同,猜是劉將軍家的人,便道:“我從前以為劉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環境給她轉過來,惡印象慢慢去掉,也許好了。現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裏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瘋人院去吧。”說著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費的,請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藥治的。要不然,在這種設備簡單的家庭,恐怕……”說著,他淡笑了一笑。家樹看他坐也不肯坐,當然是要走了,便問:“送到瘋人院去,什麼時候能好?”大夫搖頭道:“那難說,也許一輩子……但是她或者不至於。好在家中人若不願意她在裏面,也可以接出來。”家樹也不忍多問了,便付了出診費,讓大夫走了。
沈大娘垂淚道:“我讓這孩子拖累得不得了。若有養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條身子,哪怕去幫人家呢,也好過活了。”家樹看鳳喜的病突然有變,也覺家裏養不得病,設若家裏人看護不周,真許她會鬧出什麼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應,也就不能硬做主張;現在她先聲明要把鳳喜送到瘋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應願補助瘋人院的用費,明天叫瘋人院用病人車來接鳳喜。
當大家把這件事商量了個段落之後,沈大娘已將白爐子新添了一爐紅火進來。她端了個方凳子,遠遠地離了火坐着,十指交叉,放在懷裏,只管望了火,垂下淚來道:“以後我剩一個孤鬼了!這孩子活着像……”連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顫動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嬸兒,你別傷心。要不,你跟我們到鄉下過去。”壽峰道:“你是傻話了。人家一塊肉放在北京城裏呢,丟得開嗎?”
家樹萬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總是低頭不說話。這時,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壽峰的手道:“大叔,我問了好幾次了,你總不肯將住所告訴我。現在我有一個兩全的辦法,不知道你容納不容納?”壽峰摸了鬍子道:“我們也並不兩缺呀,要什麼兩全呢?”家樹被他一駁,倒愣住了不能說了。壽峰將他的手握着,搖了兩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麼辦法呢?”家樹偷眼看了看秀姑,見她端了一杯熱茶,喝一口,微微“啊”一聲,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們學校里,要請國術教師,始終沒有請着,我想介紹大叔去。我們學校,也是鄉下,附近有的是民房,你就可以住在那裏。而且我們那裏有附屬平民的中小學,大姑娘也可以讀書。將來我畢了業,我還可以陪大叔國里國外,大大地遊歷一趟。”說著,偷眼看秀姑。秀姑卻望着她父親微笑道:“我還念書當學生去,這倒好,八十歲學吹鼓手啦。”壽峰點點頭道:“你這意思很好。過兩天,天氣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環翠園’我家裏去仔細商量吧。”家樹不料壽峰毫不躊躇,就答應了,卻是苦悶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裏就住在那裏嗎?這名字真雅!”壽峰道:“那也是原來的名字罷了。”
沈三玄在屋裏進進出出,找不着一個搭言的機會,這時聽壽峰說到“環翠園”,便插嘴道:“這地方很好,我也去過哩。”他說著,也沒有誰理他。他又道:“樊大爺,你還念書哇!你隨便就可弄個差事了,你叔老太爺不是很闊嗎?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給我薦個事,賞碗飯吃。”家樹見他的樣子,就不免煩惱,聽了這話,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來,望着他道:“你們的親戚,比我叔叔闊多着呢!”只說了這兩句,坐下來望着他,又作聲不得。壽峰道:“唉!老弟,你為什麼和他一般見識?三玄,你還不出去呀!”沈三玄垂了頭,出屋子去了。
這時,沈大娘正想有番話要說,見壽峰一開口,又默然了。壽峰道:“好大雪!我們找個賞雪的地方,喝兩盅去吧。”家樹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時,卻聽到微微有歌曲之聲,仔細聽時,卻是:“……忽聽得孤雁一聲叫,叫得人真箇魂銷哇,可憐奴的天啦,天啦!郎是個有情的人,如何……”這正是鳳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凄楚婉轉,還是當日教她唱的那種音韻,不覺呆了。壽峰道:“你想什麼?”家樹道:“我的帽子呢?”壽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頭上嗎?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樹一摸,這才恍然,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馬上就跟了壽峰走去。
二人在中華門外,找了一家羊肉館子,對着皇城裏那一片瓊樓玉宇,玉樹瓊花,痛飲了幾杯。喝酒的時間,家樹又提到請壽峰就國術教師的事。壽峰道:“老弟,我答應了你,是冤了你;不答應你,是埋沒了你的好意。我告訴你說,我是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衚衕借住幾天,將來你到我家裏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樹見老頭子不肯就,也不多說。壽峰又道:“咱們都有心事,悶酒能傷人,八成就夠,別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醫院的事,你交給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衚衕會。”家樹真覺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別回家。
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來是不容易化的。家樹起來之後,便要出門,伯和說:“吃了半個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滿城是雪,你往哪裏跑呢?”家樹不便當了他們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不留神,然後才上大喜衚衕來。老遠就看見醫院裏一輛接病人的廂車,停在沈家門口。走進她家門,沈大娘扶着樹,站在殘雪邊,哭得涕淚橫流,只是微微地哽咽着,張了嘴不出聲,也收不攏來。秀姑兩個眼圈兒紅紅的,跑了出來,輕輕地道:“大嬸兒,她快出來了,你別哭哇!”沈大娘將衣襟掀起,極力地擦乾眼淚,這才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不枉你們好一場!你送送她吧。這不就是送她進棺材嗎?”說著,又哽咽起來。秀姑擦着淚道:“你別哭哇!快點讓她上車,回頭她的脾氣犯了,可又不好辦。”家樹見她這樣,也為之黯然,站在一邊移動不得。壽峰在裏面喊道:“大嫂!你進來攙一攙她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裏,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然後進屋去。
不多一會兒,只見壽峰橫側身子,兩手將鳳喜抄住,一路走了出來。鳳喜的頭髮,已是梳得油光,臉上還撲了一點胭脂粉,身上卻將一件紫色緞夾衫罩在棉袍上,下面穿了長筒絲襪,又是一雙單鞋。沈大娘並排走着,也攙了她一隻手,她微笑道:“你們怎麼不換一件衣裳?箱子裏有的是,別省錢啦。”她臉上雖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來,看見家樹,卻呆視着,笑道:“走哇,我們聽戲去呀!車在門口等着呢。”望了一會兒,忽然很驚訝地將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誰?”壽峰怕她又鬧起來,夾了她便走,連道:“好戲快上場了。”鳳喜走到大門邊,忽然死命地站住,嚷道:“別忙,別忙!這地下是什麼?是白面呢,是銀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嗎?這是下雪。”她這樣一耽誤,家樹就走上前了,鳳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夠!我記起來了,這是做夢。夢見樊大爺,夢見下白面。”說著,對家樹道,“大爺,你別嚇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說著,臉色一變,要哭起來。
汽車上的院役,只管向壽峰招手,意思叫他們快上車。壽峰又一使勁兒,便將鳳喜抱進了車廂。卻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車去,她伸出一隻手來,向外亂招。院役將她的手一推,砰的一聲關住了車門。車廂上有個小玻璃窗,鳳喜卻扒着窗戶向外看,頭髮又散亂了,衣領也歪了,卻只管對着門口送的人笑道:“聽戲去,聽戲去……”地上雪花亂滾,車子便開走了。
關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樹同站在門口,都作聲不得。家樹望了門口兩道很寬的車轍,印在凍雪上,嘆了一口氣,只管低着頭抬不起來。壽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後,西山見。”家樹回頭看秀姑時,她也點頭道:“再見吧。”
這裏家樹點了一點頭,正待要走,沈三玄滿臉堆下笑來,向家樹請了一個安道:“過兩天我到陶公館裏和大爺問安去,行嗎?”家樹隨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向他手上一塞,板著臉道:“以後我們彼此不認識。”回頭對壽峰道,“我五天後准到。”掉轉身便走了。這時地下的凍雪,本是結實的,讓行人車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樹只走兩步,噗的一聲,便跌在雪裏。壽峰趕上前來,問怎麼了。家樹站起來,說是路滑。撲了一撲身上的碎雪,兩手抄了一抄大衣領子,還向前走。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也不過再走了七八步,腳一滑,人又向深雪裏一滾。秀姑“喲”了一聲,跑上前來,正待彎腰扶他,見他已爬起來,便縮了手。家樹站起來,將手扶着頭,皺眉頭道:“我是頭暈吧,怎麼連跌兩回呢?”這時,恰好有兩輛人力車過來,秀姑都雇了,對家樹笑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壽峰點點頭道:“好,我在這裏等你。”家樹口裏連說“不敢當”,卻也不十分堅拒,二人一同上車。家樹車在前,秀姑車在後,路上和秀姑說幾句話,她也應答着。後來兩輛車,慢慢離遠,及至進了自己衚衕口時,後面的車子,不曾轉過來,竟自去了。
家樹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張沙發上躺下,也不知心裏是爽快,也不知心裏是悲慘,只推身子不舒服,就只管睡着。因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強起來,陪着吃了一餐晚飯,便早睡了。
次日,家樹等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學校去,師友們見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問。及至聽說家樹是壽峰、秀姑救出來的,都說要見一見,最好就請壽峰來當國術教師。家樹見同學們倒先提議了,正中下懷。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輛汽車,繞着大道直向西山而來。
到了“碧雲寺”附近,家樹向鄉民一打聽,果然有個“環翠園”而且園門口有直達的馬路,就叫汽車夫一直開向“環翠園”。及至汽車停了,家樹下車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這裏環着山麓,一周短牆,有一個小花園在內,很精緻的一幢洋樓,迎面而起。家樹一人自言自語:“不對吧。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裏?”心裏猶豫着,卻儘管對那幢洋樓出神。在門左邊看看,在門右邊又看看,正是進退莫定的時候,忽然看見秀姑由樓下走廊子上跳了下來,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樹招手道:“進來啊!怎麼望着呢?”家樹向來不曾見秀姑有這樣活潑的樣子,這倒令人吃一驚了,因迎上前去問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會兒就來的,請裏面坐吧。”說著,她在前面引路,進了那洋樓下,就引到一個客廳去。
這裏陳設得極華麗,兩個相連的客廳,一邊是紫檀雕花的傢具,配着中國古董;一邊卻是西洋陳設和絨面沙發。家樹心想:小說上常形容一個豪俠人物家裏,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錯!心裏想着,只管四面張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畫上的上款,秀姑卻伸手一攔,笑道:“就請在這邊坐。”家樹哪裏見她這樣隨便地談笑,更是出於意料了。笑道:“難道這還有什麼秘密嗎?”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樹道:“這就是府上嗎?”秀姑聽到,不由得咯咯一笑,點頭道:“請你等一等,我再告訴你。”這時,有一個聽差送茶來,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們上樓去坐坐吧。”家樹這時已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且自由她擺佈,便一路上樓去。
到了樓上,卻在一個書室里坐着。書室後面,是個圓門,垂着雙幅黃幔,這裏更雅緻了。黃幔里彷彿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着的佛像,和供着的佛龕。家樹正待一探頭看去,秀姑嚷了一聲:“客來了!”黃幔一動,一個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臉色黃黃的,由裏面出來。兩人一見,彼此都吃驚向後一縮,原來那女子卻是何麗娜。她先笑着點頭道:“樊先生好哇。關姑娘只說有個人要介紹我見一見,卻不料是你!”家樹一時不能答話,只“呀”了一聲,望着秀姑道:“這倒奇了。二位怎麼會在此地會面?”秀姑微笑道:“樊先生何必奇怪!說起來,這還得多謝你在公園裏給咱們那一番介紹。我搬出了城,也住在這裏近邊,和何小姐成了鄉鄰。有一天,我走這園子門口,遇到何小姐,我們就來往起來了。她說,搬到鄉下來住,要永不進城了。對人說,可說是出了洋哩!我們這要算是在‘外國相會’了。”說著,又吟吟微笑。
家樹聽她說畢,恍然大悟。此處是何總長的西山別墅,倒又入了關氏父女的圈套了。對着何麗娜,又不便說什麼,只好含糊着道:“恕我來得冒昧了。”何麗娜雖有十二分不滿家樹,然而滿地的雪,人家既然親自登門,應當極端原諒,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樣來的,免得他難為情,就很客氣地讓他和秀姑在書房裏坐下,笑問道:“什麼時候由天津回來的?”家樹隨答:“也不多久呢。”問:“陶先生好?”答:“他很好。”問:“陶太太好?”答:“她也好。”問:“前幾天這裏大雪,北京城裏雪也大嗎?”家樹道:“很大的。”問到這裏,何麗娜無甚可問了,便按鈴叫聽差倒茶。聽差將茶送過了,何麗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將窗幔掀起一角,向樓下指道:“那不是?”家樹看時,見圍牆外,有兩頭驢子,一匹駱駝。駱駝身上,堆了幾件行李,壽峰正趕着牲口到門口呢。家樹道:“這是做什麼?”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叢樹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這不是離何小姐這裏很近嗎?可是今天,我們爺兒倆就辭了那家,要回山東原籍了。”家樹道:“不能吧?”只說了這三字,卻接不下去。秀姑卻不理會,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說了,起身便下樓。
何麗娜和家樹一齊下樓,跟到園門口來。壽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樹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們再會了,我們再會了!”何麗娜緊緊握了秀姑的手,低着聲道:“關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連連搖手道:“我早和你說過,不要客氣的。”說時,她撒開何麗娜的手,將一頭驢子的韁繩,理了一理。壽峰已是牽一頭驢子在手,家樹在壽峰面前站了許久,才道:“我送你一程,行不行?”壽峰道:“可以的。”秀姑對何麗娜笑着道了一聲“保重”,牽了一頭驢子和那匹駱駝先去。家樹隨着壽峰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蹤無定的,誰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們還能會面嗎?”壽峰笑道:“人生也有再相逢的,你還不明白嗎?只可惜我為你儘力,兩分只盡了一分罷了。天氣冷,別送了。”說著,和秀姑各上驢背,加上一鞭,便嘚嘚順道而去。
秀姑在驢上先回頭望了兩望,約跑出幾十丈路,又帶了驢子轉來,一直走到家樹身邊,笑道:“真的,你別送了,仔細中了寒。”說畢,一掉驢頭,飛馳而去。卻有一樣東西,由她懷裏取出,拋在家樹腳下。家樹連忙撿起看時,是個紙包,打開紙包,有一縷烏而且細的頭髮,又是一張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無字,翻過反面一看,有兩行字道:“何小姐說,你不贊成後半截的十三妹。你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做個紀念吧!”家樹念了兩遍,猛然省悟,抬起頭來,她父女已影蹤全無了。對着那斜陽偏照的大路,不覺灑下幾點淚來。
這裏家樹心裏正感到凄愴,卻不防身後有人道:“這爺兒倆真好,我也捨不得啊!”回頭看時,卻是何麗娜追來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們那裏去坐坐呢?”家樹連忙將紙包向身上一塞,說道:“我要先到西山飯店去開個房間,回頭再來暢談吧。”何麗娜道:“那麼,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飯好嗎?”家樹不便不答應,便說:“准到。”於是別了何麗娜,步行到西山飯店,開了一個窗子向外的樓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縷青絲。只管想着:這種人的行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無情呢?照相片上的題字說,當然她是個獨身主義者;照這一縷頭髮說,舊式的女子豈肯輕易送人的!就她未曾剪髮,何等寶貴頭髮,用這個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說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鳳喜複合,二拉我和麗娜相會,又絕不是自謀的人。越想越猜不出個道理來,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麗娜派聽差帶了一乘山轎來,說是汽車夫讓他休息去了,請你坐轎子去吃飯。家樹也是盛意難卻,便放下東西,到何麗娜處來。
這時,何家別墅的樓下客廳,已點了一盞小汽油燈,照得如白晝一般。家樹剛一進門,脫下大衣,何麗娜便迎上前來,代聽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見帽子上有許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嗎?這是我大意了。這裏的轎子,是個名目,其實是兩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罷了。讓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該讓汽車接你才好。”家樹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說著搓了搓手,便靠近爐子坐着。爐子裏烘烘地響,火勢正旺,一室暖氣如春。客廳里桌上茶几上,擺了許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還有秋海棠和千樣蓮之屬,正自欣欣向榮。家樹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轉身又站起來看。何麗娜道:“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嗎?”便也走了過來。家樹見她臉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見那樣黃黃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裏有鮮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匠技巧。”何麗娜見他說著,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覺得羞答答的,便道:“請你喝杯熱茶,就吃飯吧。”說著,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花香,正是新沏的玫瑰茶呢。
在家樹正喝着茶的當兒,何麗娜已同一個女僕,在一張圓桌上,相對陳設兩副筷碟。接着送上菜來,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邊放下一碗白飯,也沒有酒。最特別的,兩個銀燭台,點着一雙大紅洋蠟燭,放在上方。何麗娜笑道:“鄉居就是一樣不好,沒有電燈。”家樹倒也沒注意她的解釋,便將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對面坐下吃飯。何麗娜將筷子撥了一撥碗裏菜,笑道:“對不住,全是素菜,不過都是我親手做的。”家樹道:“那真不敢當了。”何麗娜等他吃了幾樣菜,便問:“口味怎樣?”家樹說:“好。”何麗娜道:“蔬菜吃慣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來,就吃素了。”說著,望了家樹,看他怎樣問話。他不問,卻贊成道:“吃素我也贊成,那是很衛生的呀。”何麗娜見他並不問所以然,也只得算了。
一時飯畢,女僕送來手巾,又收了碗筷。此刻,桌上單剩兩支紅燭。何麗娜和家樹對面在沙發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麗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紅梅,問道:“你以為我吃素是為了衛生嗎?你都不知道,別人就更不知道了。”家樹停了一停,才“哦”了一聲道:“是了,密斯何現在學佛了。一個在黃金時代的青年,為什麼這樣消極呢?”何麗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話匣子邊,開了匣子,一面在一個櫥屜里取出話片來放上,一面笑道:“為什麼呢,你難道一點不明白嗎?”她並不曾注意是什麼片子,一唱起來,卻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書。家樹一聽到那“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不覺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聲。所幸落在地毯上,沒有打碎,只潑出去了一杯熱茶。何麗娜將話匣子停住,連問:“怎麼了?”家樹從從容容撿起茶杯來,笑道:“我怕這凄涼的調子……”何麗娜笑道:“那麼,我換一段你愛聽的吧。”說著,便換了一張片子了。
原來那片子有一大段道白,有一句是“你們就對着這紅燭磕三個頭”,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樹一聽,忽然記起那晚聽戲的事,不覺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記性!”何麗娜關了話匣子站到家樹面前,笑道:“你的記性也不壞……”只這一句,啪的一聲窗戶大開,卻有一束鮮花,由外面拋了進來。家樹走上前,撿起來一看,花上有一個小紅綢條,上面寫了一行字道:“關秀姑鞠躬敬賀。”連忙向窗外看時,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積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潔無痕,哪裏有什麼人影?家樹忽然心裏一動,覺得萬分對秀姑不住,一時萬感交集,猛然地墜下幾點淚來。
何麗娜因窗子開了,吹進一絲寒風,將燭光吹得閃了兩閃,連忙將窗子關了,隨手接過那一束花來。家樹手上卻抽下了一枝白色的菊花拿着,兀自背着燈光,向窗子立着。何麗娜將花上的綢條看了一看,笑道:“你瞧,關家大姑娘,給我們開這麼大的玩笑!”家樹依然背立着,並不言語。何麗娜道:“她這樣來去如飛的人,哪裏會讓你看到,你還呆望了做什麼?”家樹道:“眼睛裏面,吹了兩粒沙子進去了。”說著,用手絹擦了眼睛,迴轉頭來。何麗娜一想,到處都讓雪蓋着,哪裏來的風沙?笑道:“眼睛和愛情一樣,裏面摻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說是不是?”說著,眉毛一揚,兩個酒窩兒一旋,望了家樹。
家樹獃獃地站着,左手拿了那枝菊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拈那花干。半晌,微微笑了一笑。
正是:
畢竟人間色相空
伯勞燕子各西東。
可憐無限難言隱,
只在拈花一笑中。
然而何麗娜哪裏會知道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將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樹再向外看。那屋裏的燈光,將一雙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輪寒月,冷清清的,孤單單的,在這樣冰天雪地中,照到這樣春氣蕩漾的屋子,有這風光旖旎的雙影,也未免含着羨慕的微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