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游堪樂小聚比秋星
第十四回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晚游堪樂小聚比秋星
卻說快刀周正在矮牆上給關壽峰巡風,見他突然由屋脊上向下一落,以為他失了腳,跌下來了,連忙跑上前去。只見壽峰好好地迎上前來,在黑暗中將手向外一探,做着要去的樣子。於是二人跳過幾重牆,直向後園子裏來。快刀周道:“師傅,怎麼回事?”關壽峰昂着頭,向天上嘆了一口氣。快刀周道:“怎麼樣?這事很棘手嗎?”壽峰道:“棘手是不棘手,我們若有三十萬洋錢,就好辦了。出去說吧。”二人依然走到閣樓上,打開窗子,放下繩子,快刀周先握了繩子向下一溜,壽峰卻解了繩子,跳將下去。江老海、王二禿子,迎上前來,都忙着問:“順手嗎?”壽峰嘆着氣,將看到的事,略略說了一遍,因道:“我若是不看在樊先生的面上,我就一刀殺了她。我還去救她嗎?”王二禿子道:“古語道得好,‘寧度畜生不度人’,就是這個說法。咱們在閣樓上放一把火,燒他媽的一場,也出這口惡氣。”壽峰笑道:“不要說孩子話,我們去給那大嬸兒一個信兒,叫她預備做外老太太發洋財吧。”快刀周道:“不!若要是照這樣子看,大概她母親是來過一趟的。既來了,一定說好了條件,她未必還到師傅家裏去了。”壽峰道:“好在我們回去,走她門口過,也不繞道,我們順便去瞧瞧。”
說著,二人坐車,二人拉車,雖然夜深,崗警卻也不去注意,一路走到大喜衚衕,停在沈家門首。這裏牆很低,壽峰憑空一躍就跳進去。到了院子裏,先藏在槐樹里,見屋子裏都是黑漆漆的,似乎都睡著了,便溜下樹來,貼近窗戶用耳朵一聽,卻聽得裏面呼聲大作。這是上房,當然是沈大娘在這裏睡的了。再向西廂房外聽了一聽,也有呼聲。沈家一共只有三個人,一個在劉家,兩個在家裏,當然沒有人到自己家裏去。正在這竊聽的時候,忽聽到沈大娘在上房裏說起話來。壽峰聽到,倒嚇了一跳,連忙向樹上一跳。這院子不大,又是深夜,說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她道:“將軍待我們這樣好,我們要不答應,良心上也說不過去呀。”聽那聲音,正是沈大娘的聲音,原來在說夢話呢。壽峰聽了,又嘆了一口氣,就跳出牆來,對大家道:“走走走!再要待一會兒,我要殺人了。”快刀周等一聽,知道是沈家人變了心。若再要糾纏,真許會生出事故來。大家便一陣風似的,齊回關家來。
到了門口,壽峰道:“累了你們一宿,你們回去吧。說不定將來還有事,我再找你們。”王二禿子道:“我明天上午來聽信兒,瞧瞧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陪師傅談這麼一宿,也好出胸頭這口惡氣。”壽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倒和我一樣。回去吧!別讓師妹不樂意了。”王二禿子一拍脖子道:“忙了一天一宿,沒闖禍。腦袋跟禿子回去吧。”大家聽着,都樂了,於是一笑而散。
秀姑心裏有事,也是不曾睡着。聽得門外有人說話,知道是壽峰迴家來了,就開了門,秀姑道:“沈家大嬸兒可沒來。你們怎樣辦的?”壽峰一言不發,直奔屋裏。秀姑看那樣子,知道就是失敗了,因道:“一個將軍家裏,四周都是警衛的人,本來也就不易下手。”壽峰道:“什麼不易下手!只要她們願意出來,十個姑娘也救出來了。”秀姑道:“怎麼樣?難道她娘兒倆還變了心嗎?”壽峰道:“怎麼不是!”於是把今晚上的事,說了一遍。嘆口氣道:“從今以後,我才知道人心換人心這句話是假的,不過是金子換人心罷了。”秀姑道:“有這樣的事嗎?——那沈家姑娘,挺聰明的一個樣子,倒看不出是這樣下場!她們倒罷了,可是樊先生回來,有多麼難過,把他的心都會灰透了。”壽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該!這年頭兒幹嗎做好人呢?”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氣得這樣,這又算什麼?快天亮了,睡覺吧。”壽峰道:“我也是活該!誰叫我多管閑事哩。”秀姑也好笑起來,就不理他了。壽峰找出他的旱煙袋,安上一小碗子關東葉子,端了一把藤椅,攔門坐着,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煙。壽峰的老脾氣,不是氣極了,不會抽煙的。現在將煙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極厲害了。秀姑因為夜深了,怕驚動了院鄰,也不曾作聲。卻也是奇怪,這事並不與自己什麼相干,偏是睡到床上,就會替他們當事人設想:從此以後,鳳喜還有臉和樊家樹見面嗎?家樹回來了,還會對她那樣迷戀嗎?就情理而論,他們是無法重圓的了。無法重圓,各人又應該怎麼樣?自己只管一層一層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這也用不着睡覺了,便起床洗掃屋子。
在往日,做完了事,便應該聽到隔壁廟裏的木魚念經聲,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經書來做早課。今天卻是事也不曾做完,隔壁的木魚聲已經起來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課提前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做事沒有精神,把時間耽誤了。現在爐子不曾籠着火,水也不曾燒。父親醒過來,洗的喝的會都沒有,今天的早課,只好算了吧。於是定了定神,將茶水燒好,然後才把壽峰叫醒。
壽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笑道:“我老了!怎麼小小地受這麼一點子累,就會睡得這樣死!”秀姑道:“我想了一晚晌,我以為這件事不能含糊過去。我們得寫一封快信給樊先生去吧。”壽峰笑道:“你還說我喜歡管閑事呢,我都沒有想一宿,你怎麼會想一宿呢?想了一宿,就是這麼一句話嗎?你這孩子太沒有出息了。”秀姑臉一紅,便笑道:“我幹嗎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啊。”壽峰道:“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覺得要寫一封信告訴家樹才對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這時究竟取的什麼態度。可是經了父親這一度談話,就不大好意思過問了。
又過了兩天,江老海卻跑來對關壽峰道:“師傅!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衚衕里過身,見那大門閉上,外面貼了招租帖子了。我做生意的時候,和買糖人兒的小孩子一問,據說頭一天一早就搬了。”壽峰道:“這是理之當然,也沒有什麼可怪的。她們不搬走,還等着姓樊的來找她嗎?”江老海道:“她們這樣忘恩負義,師傅得寫一封信告訴那樊先生。”壽峰道:“我早寫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裏聽到,就連忙出來問道:“你寫了信嗎?我怎麼沒有看見你寫哩?”壽峰道:“我這一肚子文字,要寫出這一場事來,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嗎?而且也怕寫得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請隔壁老和尚寫的。他寫是寫了,卻笑着對我說:‘好管閑事的人,往往就會把閑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結果,比原來當事人也許更麻煩。’他話是說得有理,但是我怎麼能夠不問哩!老和尚把那信寫得很婉轉,而且還勸了人家一頓。可是這樣失意的事,年輕輕兒的人遇到,哪是幾句話就可以解勸得了的!也許他也不用回信,過兩天就來了。”江老海道:“他來了,我很願和他見見。”壽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還短得了到我這裏來嗎!”秀姑道:“這裏寄信到杭州,要幾天到哩?”壽峰笑道:“我沒在郵政局裏干過事,這個可不知道。”秀姑噘了嘴道:“你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起話來,老是給我釘子碰。”壽峰笑道:“我是實話呀!可是照火車走起來說,有四個日子,到了杭州了。”
當下秀姑走回房去,默計了一會兒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動身四天,再耽誤兩天,有十天總可以到京了。現在信去幾天,一個星期內外,必然是來的。那個時候,看他是什麼態度?難道他還能像以前那種樣子對人嗎?秀姑心裏有了這樣一個問題,就不住地盤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幾乎合眼就會想到這件事上來。起先幾天,每日還是照常地念經,到了七八天頭上,心裏只管亂起來,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經。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爺,索性拋開一邊,不要做幌子吧。關壽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膩了嗎?年輕人學佛念經,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膩了!我是這兩天心裏有點不舒服,把經擱下了。從明天起,我還是照常念起來的。”秀姑說了,便緊記在心上。
到了次日,秀姑把屋子打掃完畢,將小檀香爐取來放在桌上,用個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爐子裏,點着了,剛剛要進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經出來,偶一回頭,只見帘子外一個穿白色長衫的人影子一閃,接上那人咳嗽了一聲,秀姑忙在窗紙的破窟窿內向外一看,雖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證明是樊家樹無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得嚷起來道:“果然是樊先生來了!”壽峰在屋子裏聽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樹的手,一路走進來。秀姑站在內房門口,忘了自己是要進屋去拿什麼東西的了,便道:“樊先生來了!今天到的嗎?”說著話時,看樊家樹雖然風度依舊,可是臉上微微泛出一層焦黃之色,兩道眉峰都將峰尖緊束着。當秀姑問話的時候,他雖然向著人一笑,可是那兩道眉毛,依然緊緊地皺將起來,答應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時也想不起用什麼話來安慰人家,只得報之以笑。
當下壽峰讓家樹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夢一般。早也是醒,遲也是醒,天下無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別勸人家,你得把這事經過,詳詳細細告訴人家呀。”壽峰將鬍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寫得那麼明白,我得先告訴你。”於是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兒說起呢?”家樹笑道:“隨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談談也好。”秀姑心裏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樣忙呢?——嘴裏不曾說出來,可就向著他微笑了。家樹也不知道她這微笑由何而來,也就跟着報之以微笑了。
這裏壽峰想過之後,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劉將軍家裏的事先說了。家樹聽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就勉強笑道:“本來銀錢是好的東西,誰人不愛!也不必去怪她了。”壽峰點了點頭道:“老弟!你這樣存心不錯,一個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裏見得慣這個呢,不怪她動心了。”秀姑坐在一邊,她的臉倒突然紅了,搖了搖頭道:“你這話,不見得吧,是窮人家姑娘,就見不得銀錢嗎?”壽峰哈哈笑道:“是呀!我們只管說寬心話,忘了這兒有個窮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樹笑道:“無論哪一界的人,本來不可一概而論的。但不知道這個姓劉的,怎樣憑空會把鳳喜關了去的?”壽峰道:“這個我們原也不清楚,我們是聽沈家大嫂說的。”於是將查戶口唱堂會的一段事也說了。家樹本來有憤恨不平的樣子的,聽到這裏,臉色忽然和平起來,連點了幾下頭道:“這也就難怪了,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場飛禍。一個將軍要算計一個小姑娘,哪有什麼法子去抵抗他呢?”
壽峰道:“老弟!你這話可得考量考量,雖然說一個小姑娘,不能和一個將軍抵抗,要說真不愛他的錢,他未必忍心下那種毒手,會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憑着你待她那樣好,為你死了也是應該。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師傅就相傳下來兩句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要到這年頭兒,才能夠看出人心來。”家樹嘆了一口氣道:“大叔說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個未曾讀過書……”家樹說到這裏,將關氏父女看着,頓了一下,就接着道,“而且又沒經過賢父兄、賢師友指導過她,她哪裏會明白這些大道理,我們也只好責人慾寬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這種地步,還回護着沈家妹子呢。”家樹道:“不是我回護她,她已經做錯了,就是怪她也無法挽救的了。一個人的良心,總只能昧着片刻的,時間久了,慢慢地就會回想過來的。這個日子,怕她心裏不會比我更難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點了一點頭道:“你說得也是。”
家樹一看秀姑臉上,有大不以為然的樣子,便笑道:“她本來是不對,要說是無可奈何,怎麼她家都趕着搬開了哩?”壽峰道:“你怎麼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嗎?”家樹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問問她母親,這一段緣由因何而起?”壽峰道:“樹從腳下爛,禍事真從天上掉下來的究竟是少。”說到這裏,就想把鳳喜和尚師長夫婦來往的事告訴他。秀姑一看她父親的神氣,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親,微微地擺了兩擺頭。壽峰也看出家樹還有回護鳳喜的意思,這話說出來,他格外傷心,也就不說了。但家樹卻問道:“大叔說她們樹從根下爛,莫不是我去以後,她們有些胡來嗎?”壽峰道:“那倒沒有。不過是她們從前幹了賣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罷了。”家樹聽了壽峰的話,雖然將信將疑,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臨走之時,和她們留下那麼些個錢,在最短期內,不應該感到生活困難的。那麼,鳳喜又不是天性下賤的人,何至於有什麼軌外行動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壽峰的話了。
當日關氏父女極力地安慰了他一頓,又留着他吃過午飯。午飯以後,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裏怪悶的,咱們陪着他到什剎海去乘涼吧。”家樹道:“這地方我倒是沒去過,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雖然不是公園,野景兒倒也不錯,離我們這兒不遠。”家樹見她說時,眉峰帶着一團喜容。說到遊玩,今天雖然沒有這個興緻,卻也不便過拂她的盛意。壽峰一邊看出他躊躇的樣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車就出門,行李也沒收拾呢,後日就是舊曆七月七,什剎海的玩意兒會多一點。”家樹便接着道:“好!就是後天吧。後天我准來邀大叔、大姑娘一塊兒去。”秀姑先覺得他從中攔阻,未免掃興;後來想到他提出七月七,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負他的盛意,就是後天去也好,於是答道:“好吧!那天我們等着樊先生,你可別失信。”接着一笑。家樹道:“大姑娘!我幾時失過信?”秀姑無可說了,於是大家一笑而別。
家樹回得陶家,伯和已經是叫僕役們給他將行李收拾妥當。家樹回到房裏,覺得是無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婦在家,就慢慢地踱到上房裏來。陶太太笑道:“你什麼事這樣忙?一回京之後,就跑了個一溜煙,何小姐見着面了嗎?”家樹淡淡地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見朋友!”陶太太道:“這就是你不對了。你走的時候,人家巴巴地送到車站,你回來了,可不通知人家一聲。你什麼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結你不可?”家樹道:“表嫂總是替何小姐批評我,而且還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麼可說的!那麼,勞你駕,就給我打個電話通知何小姐一聲吧。”家樹說出來了,又有一點後悔,表嫂可不是聽差,怎麼叫她打電話呢?——自己是這樣懊悔着,不料陶太太坐在橫窗的一張長桌邊,已經拿了桌上的分機,向何家打通了電話。
陶太太一面說著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來!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着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着。”何麗娜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麼不早給我一個信兒?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邊,看着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麼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為什麼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麼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電話來道:“密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說話加倍。我看你為節省經濟起見,乾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了電話筒。
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樣倒讓人家來?”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的愛情,為什麼男子要處在受降伏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為什麼男子要得着一個女子,就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講不通。為什麼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兒,怪不得你這一向子對着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裏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麼不平之氣,唯其是自己沒有出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過了一會兒,何麗娜早是笑嘻嘻地由外面走了進來。先給家樹一鞠躬,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麼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些話,你們在電話里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麼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有帶什麼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但是家樹說著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麼?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裏銜着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當什麼?不敢當什麼——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說當什麼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着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麼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着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有什麼皮黃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着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都笑了。
且說家樹在一邊坐着,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為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反而失去了那處女之美與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時候的事。後來見着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發,這是家樹認為最不愜意的一件事。以為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發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的雙鉤式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了。自己正是在這裏鑒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念佛,又想到了關秀姑。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地想着,屋子裏的人議論些什麼,他都不曾去理會。
這時,伯和看看掛鐘道:“時間到了,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吃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做個小東請三位吃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呢,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地走了。這裏陶太太因聽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心裏不安定起來,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着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裏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緻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地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嗎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着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裏來的話?我並沒有作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着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晒,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說完管自便走。
何麗娜和家樹順着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着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着金黃色,東邊避着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着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着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達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着,彷彿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賞這裏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著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着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着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緻。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着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裏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着,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着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兒,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裏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得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唯有這裏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
當下由何麗娜做東,陪着大家吃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裏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為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做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裏。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裏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裏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裏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絕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地聽,以為在這裏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着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
這時,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喝着汽水呢。何麗娜一聽忍不住笑,頭一偏,將陶太太兩隻長筒絲襪都噴濕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停。陶太太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為什麼笑成這個樣子?”何麗娜道:“你這樣拿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說著,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着痕迹的,今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
當下伯和見大家暫時無話可說,想了一想,於是又開口道:“其實我剛才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到說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起鵲橋來,水裏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呢?”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何麗娜一句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游清雅的地方,下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裏還不用住旅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裏,便當得多了。”何麗娜道:“有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伯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伯和這樣說著,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着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家樹這種情形,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她坐在對面椅子上,望着他,只嗑着白瓜子,也是不作聲。半晌,忽然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嘆出,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太首先就問她這為什麼?要知她怎樣答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