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風頌
有遠東皇冠美譽的上海,即便是戰火烽煙也掩蓋不住這座城市的色彩,上海的美在夜晚展現的淋漓盡致,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勾勒出城市的繁華,燈火通明的百樂門是這頂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
就在昨天,日本在美國軍艦密蘇里號上籤署投降書,這標誌着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軍統上海站為了慶祝包下了百樂門二樓的舞廳,剛到上海的秦景天也受邀出席,一身筆挺的軍裝讓他在盡情歡慶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秦無衣像一尊被人遺忘的雕像般安靜,已經在角落坐了很久,手裏還拿着調令和接洽涵,若在以往,他會用目光逐一審視每一個人,但現在他的視線和這裏所有人一樣都聚焦在舞池的中央。
站在麥克風前的女子美艷動人,一襲素色旗袍將女子的內斂含蓄襯托到極致,小巧的立領環着纖柔白皙的頸項,凹凸有致的線條緊貼着風韻的身軀,處處都顯的精緻典雅。
女子在鋼琴的伴奏下唱着《夜上海》,獨特的聲線動聽悅耳,宛若天籟,婀娜多姿的身體伴隨音律搖曳,周遭男人的青睞和女人的羨艷讓她像眾星獨捧的月亮,成為這燈紅酒綠中最耀眼的風景。
一曲唱罷掌聲雷動,女子笑意盈盈致謝毫無做作姿態,不難看出她對這樣的場面早已習以為常。
“好看嗎?”不屑的聲音傳來。
秦景天偏頭看見倚在牆邊的女人,輕晃着手裏的酒杯,臉頰泛起淡淡醉酒的紅暈,為她那張秀美的臉平添了幾分嫵媚。
“好看。”秦景天直言不諱。
“你們男人都喜歡這樣的?”
秦景天:“美本來就是用來欣賞,但不代表一定要喜歡,至少你是不喜歡她的。”
“我為什麼就不喜歡她?”女人冷聲問。
“你臉上寫着嫉妒。”
“我會嫉妒她?”女人冷哼一聲,一臉傲嬌奪過秦景天手中的調令,看了一眼后故意刁難,“我軍銜比你高,你既然穿着軍裝,見到長官該怎麼做?”
秦景天立刻起身,剛要敬禮就聽見女人噗嗤一口笑出聲:“怎麼是個木頭。”
秦景天還沒反應過來,女人連同自己的調令一起消失在歡慶的人群中,片刻后女人折返回來,身邊還跟着一名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秦景天立即整理軍容,上前就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站長!”
“你認識我?”中年男人有些意外。
“在特訓班所學的教材都是由站長編寫,訓導處教官多次提及您,您是黨國楷模怎能不認識。”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站長沈傑韜,從北伐革命軍到現在的軍統少將,沈傑韜可謂是平步青雲,早在復興社時期沈傑韜就是戴笠手下的得力幹將,他見證並參與了軍統這個龐大的情報帝國從萌芽到壯大的整個過程。
秦景天的回答讓沈傑韜聽着舒心,擺擺手示意他放下軍禮:“今天是歡慶會,不用這麼拘束。”
女人在一旁小聲說道:“在旁邊坐了好久,也沒人搭理他,我瞧着他手裏拿着局裏的調令,裏面還有戴局長的舉薦信,這才讓您來瞧瞧。”
沈傑韜眼睛一亮:“秦景天?”
“到。”
女人好奇:“站長認識他?”
“戴局長專門打過電話,說委派了一名臨澧特訓班優等生來上海站,再三叮囑要重點培養,特訓班每年受訓那麼多人,還是第一次有人被戴局長欽點,所以我記住了這個名字。”沈傑韜作為軍人,對軍姿無可挑剔的秦景天第一印象就極好,加之又是戴笠看重的人,更是好感倍增,“放鬆點,今天是歡慶舞會,別搞的這麼正式,我帶你先認識認識同仁。”
“是!”
沈傑韜指向身旁的女人:“秋佳寧,電訊科科長。”
“秋科長,景天不善言辭,有冒昧衝撞之處還望秋科長海涵。”秦景天主動伸出手致歉。
秋佳寧一臉豁達,大大方方握手:“我倒是喜歡說實話的人。”
“你可千萬別招惹到咱們這位天姿國色的秋科長,她可和你一樣是特訓班出來的優等生,刺殺、格鬥、諜報、電訊是樣樣精通,抗日戰爭期間她在淪陷區屢立奇功。”沈傑韜一邊笑一邊提醒秦景天,“日本人稱她為“蜂后”,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要是被她蟄到麻煩可不小。”
“景天一定銘記於心。”
“站長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秋佳寧嬌媚一笑。
“站長。”一個高瘦精幹的男人急匆匆走過來,渾身被雨水淋濕。
“你來的正好,給你介紹一下……”
“站長,我有事向您彙報。”男人打斷沈傑韜。
“這裏又沒外人,有什麼事你直接說。”沈傑韜上下打量男人一番,眉頭一皺,“不是通知過你參加今晚的歡慶舞會,怎麼穿成這樣?”
“偵聽組偵測到一個從未出現的電波,大致位置確定在閘北寶山路一帶,我帶人將範圍縮小到兩個弄堂之間的居民區,各個路口已經封鎖,我打算今晚就展開搜查,行動組大部分都來參加舞會,所以……”
“讓行動組立即執行任務。”沈傑韜當機立斷。
“是。”
男人雷厲風行,很快召集大批人迅速離開舞廳。
“陳喬禮,行動處處長,他這人可不喜歡社交,不過辦事倒是從來沒讓我失望過,你們先見個面,等明天回到站里再認識。”沈傑韜向秦景天介紹。
“我也去。”秦景天主動請纓。
沈傑韜搖搖手:“抓一個共產黨電台別搞得跟天塌了似的,有行動組就夠了,也不差你一個,想做事是好的,日後有的是讓你大展拳腳的機會。”
“沈叔叔,今晚你可得陪我跳一支舞。”婉轉動聽的聲音傳來,剛才獻唱的女子上前挽住沈傑韜的胳臂。
“跳舞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這老腰可經不起折騰。”沈傑韜搖頭苦笑,對女子似乎格外親切。
“這位是?”女子的目光落在秦景天身上,這身軍裝引起了她的興趣。
“秦景天,剛調到上海。”沈傑韜指着身旁的女子介紹,“這位是葉君怡,上海金融富商葉書橋的獨女,她可是上海灘名媛,也算是半個軍統吧。”
“半個?”秦景天詫異。
“沈叔叔。”葉君怡羞澀一笑,抿嘴嬌嗔。
“咱們站里有人對葉小姐情有獨鍾,都到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不過葉小姐眼光高還沒點頭答應,所以只能算半個。”秋佳寧在一旁解釋。
“誰如此幸運,能得葉小姐青睞。”
沈傑韜帶眾人走到鋼琴旁,一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正倚着鋼琴和人閑聊,一手夾着雪茄一手端着酒杯,動作瀟洒自如,秋佳寧拍其後背,男人轉過身,嘴角掛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像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
“情報處處長……”
“沒想到這麼快就見面了。”男人的眼裏只有秦景天。
“是啊。”秦景天有些吃驚。
沈傑韜:“你們認識?”
“我不是向您彙報過,回上海的火車上被共產黨伏擊。”
“景天和這事有什麼關係?”沈傑韜不解。
“他向我發出示警。”
沈傑韜恍然大悟:“原來你們還有這樣的淵源,這麼說起來,景天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秦景天沒想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顧鶴笙,更沒想到他竟然會是上海軍統站的情報處處長。
“顧處長運籌帷幄,早就洞悉危險,是我多此一舉。”秦景天不卑不亢。
“站長,我可得恭喜您。”顧鶴笙對秦景天讚不絕口,“他的洞察力和應變力出類拔萃,我本來是打算招募他的,沒想到竟然是同仁,恭喜站長又得一名幹將。”
秋佳寧:“行啊,還沒入職就救了咱們的顧處長,這可是大功一件。”
秦景天不驕不躁:“顧處長言重,景天班門弄斧讓顧處長看笑話了。”
沈傑韜看見秦景天還擰在手中的行李箱:“找到地方住了嗎?”
“報告站長,到上海后就立即前來報到,暫時還未找住處。”
沈傑韜一本正經道:“鶴笙,滴水之恩都要湧泉相報,景天可是救過你命的人,你得有恩報恩啊。”
“報,肯定報,除了以身相許什麼都成。”顧鶴笙豪氣干雲。
沈傑韜:“你一個人霸佔着從漢奸手裏收繳的別墅,樓上樓下那麼多空房,就不能分一間給景天嗎?”
“沈叔叔,我認為您這個提議很好,他一個人我還真不放心,誰知道他會不會偷偷帶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去,有個人看着他也讓我放心。”葉君怡在旁邊附和,“景天,你也別去找住處了,那套別墅可是上海數一數二的豪宅,就當你救鶴笙的獎勵。”
顧鶴笙一臉苦笑:“站長,您這話說的,什麼叫我霸佔着,還不是您分給我住的,這要是別人來住我還真不樂意,可他來我完全沒問題,知恩圖報嘛,不過就是他不一定願意,他可是說過要和我後會無期的話,生怕沾染上我惹禍上身。”
秦景天也不推辭:“若顧處長不嫌叨擾,景天就暫住一段時間,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就搬走。”
沈傑韜大手一揮:“不準搬,這是命令,好事不能全便宜了他。”
“是!”秦景天挺直腰。
“他拿着行禮也不方便,我先帶他回去順便送君怡回家。”顧鶴笙真心實意對沈傑韜說道,“您身體不好少喝點,我叫后廚做了些甜點,您多少吃點對胃好,佳寧,舞會結束后多安排幾個人送站長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沈傑韜嘴裏雖不耐煩,但心裏甚為滿意顧鶴笙巨細無遺的安排。
走出百樂門,秦景天怕自己耽誤了顧鶴笙與葉君怡獨處時間:“顧處長還是送葉小姐要緊,給我地址我能找到。”
“幹嘛這麼見外,反正順路。”顧鶴笙一把奪過行禮,“你們先等着,我去取車。”
夜雨已歇,從屋檐低垂的雨滴掉落在街邊的水泊中盪起漣漪,輕拂而過的夜風讓人心曠神怡,秦景天一言不發站在百樂門外,身旁的葉君怡也變的安靜。
“你好像不太喜歡說話。”葉君怡打破了沉默。
“我怕說錯話。”
“鶴笙外向,你內向,他喜動,你喜靜,你們兩人性格剛好互補,我想你們能成為朋友。”
秦景天摸出一支煙放在嘴角:“我不太擅於交朋友。”
“那我可以幫幫你,首先你得找一些共同的愛好,鶴笙喜歡古典文學,你呢?”
“喜歡。”
“巧了,我也喜歡,特別是莎士比亞的作品。”葉君怡望着街道上夜歸的行人,一臉平靜說道,“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沉默的。”
秦景天拿打火機的手懸停在半空中,動作有些僵硬,短暫的沉默后:“不,你可能記錯了,這是雪萊《西風頌》中最後一句。”
“你也記錯了,《西方頌》最後一句是,把昏暗的大地喚醒吧,西風!”
秦景天點燃了眼,火光中他眼底有一抹驚詫一閃而過,深吸一口把剩下的詩句說了出來:“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秦景天很喜歡雪萊的詩,但不是現在,葉君怡說出來的是與自己接頭的暗號,秦景天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顧鶴笙,更沒想到和上海軍統站上下打成一片的葉君怡是共產黨。
“明天下午3點,復興公園荷花池見。”葉君怡的聲音依舊動聽,只是多了一絲沉穩。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兩人面前,顧鶴笙從駕駛室探出頭,臉上是張揚不羈的笑容:“上車。”
葉君怡又變成舉止優雅的名門閨秀,看着她坐到顧鶴笙的身邊,秦景天有一種莫名的后怕,情報處處長的女朋友竟然是共產黨,亦如戴笠所憂慮的那樣,軍統作為最機密的情報部門早已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