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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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陶請了半天假,帶走了魏孟崎家中自己的物品。
二人協商后,她堅持的結果是:暫時分開,一切等他處理完和阮心之間的事,再重新討論,是否繼續在一起。
那天,魏孟崎那雙眸子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背脊發涼,熬到她手心濕黏,才聽他說:“所以到頭來,我又被你分手了第二次。”
甘陶搖頭,輕聲說道:“我無法保持平和的心,去面對她和你糾纏於往事。暫時分開,是最好的決定。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就在這裏,如果你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她……我不會糾纏的。”
他沉聲道:“如果我是當局者迷,那旁觀者的你呢,又真的能將這些年算清嗎?”
真要算,怕是早就如亂線成團,糾纏不清。
甘陶只是笑了笑,偏頭去看窗外,不再多語。
她從來都不是旁觀者,而是徹頭徹尾當局者。在以“他的愛”為名的戲裏,演繹的開始和結局,都孤注一擲,不留後路地奉上真心。
正因為那顆心太活,太燙,太顯眼地搏動,才太脆弱,太敏感,太容易受傷。風吹草動釀成大錯,易死,易冷,亦無力掙扎而就此停滯。
到頭來,還是分開了。
甘陶比往昔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由此帶來的兩個結果:一是她爭取當上了新項目的負責主管,定期要出差進修,與合作高校的專業課堂講座也首當其衝;二是她的微博私信,不斷收到言語攻擊程度高低不一的嘲諷謾罵,甚至還有一個長期詆毀她的微博小號,捕風捉影地提到崎君近期微博更新最新漫畫,卻沒有給她的微博點贊,是發現她的人品存在極大問題后,不屑於同她再來往。
毫無前後邏輯所言,這個世界,無緣無故,此消彼長的怪事不勝枚舉。希冀溫柔以待的前提,是你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平和的心,接受來自世界惡意的揣測和攻擊。
當然,多數的私信還是存在與她打探八卦信息,也有個別線上諮詢心理問題,她也會儘可能地抽取回復。
直到最後,無可奈何之下,她置頂了“線上諮詢你提我答”的進入連結,關閉私信。
自上次一別,甘陶也沒再見到過阮心。
阮玉軍先生的書畫,她曾聽爺爺提起過。
那是位在中國山水畫中有着極高天賦的藝術家,他逝世那年,老畫家還曾幽幽嘆息說,這個世界至情至性者又少了一位,天妒英才。
而後回憶,她才恍然大悟,去年年底文化宮的那場水墨油畫展,那幅恬靜淡雅的長南水鄉畫作者,便是阮玉軍先生。
她猜測,阮玉軍先生同阮心之間,有着和魏孟崎創辦文化出版公司多多少少的聯繫。他們二人之間,該是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回憶。
曾經的信仰,曾經的夢想,曾經的羈絆,曾經的愛與恨。
在她看來,多麼炙熱,就有多麼炎涼。
其實還有一點甘陶未知,魏孟崎之所以能得到文化宮畫展內部門票,便是因為那幾幅阮玉軍先生的畫作,都是他從國外或是各地高價買下,捐給文化宮。
他是那場畫展最大的贊助商之一。
只不過這些,魏孟崎從未提及過。
老畫家的狀況的確說不上好。
看上去紅光滿面的,但是越發嗜睡,身體底子越來越虛。福利院的其他老人旁敲側擊地暗示:這就是迴光返照的現象,預示着該準備後事了。
甘陶靜默,十月的烈陽頂頭照下,眩暈發熱到幾度站不穩腳跟。
這七天假期,她又成了福利院的常客。
陳姨悄聲湊到跟前安慰她:“人老了,精神肯定不比年輕人。甘大爺常年病着,身子虛是正常的,這不該吃該喝該下棋,好着呢。”
她接替了義工的活兒,端着一大盆要洗的衣物到洗衣房,長袖外套抖開,衣袖內側暗色的痕迹尤為明顯。
她靜靜看着,指尖輕摩,頸后滲了汗。
甘陶卸了力氣,手攥着袖子垂下,胸膛猛地起伏,迅速地湊到鼻間一嗅。
動作定格,唯一在滾動的,就是她眼眶裏翻騰的水意。
回到房間,老畫家仍在。
她神色無恙地放了盆,抽了個乾淨的玻璃杯,提起水壺往下倒水:“怎麼沒跟銀奶奶去棋牌室?”
“睡個午覺,晚點再去。”老畫家道,“好久沒見到小魏了,他工作很忙?”
老人們還不知情她和魏孟崎的狀況。
甘陶思忖片刻,終究怕老人家操心,又不願兜着揣着,選擇據實回答:“我和他已經分手了。”還是補上一句,“和平分手。”
老畫家戴着金色邊老花鏡的眼睛望過來:“什麼時候的事,我跟他奶奶怎麼沒聽說?”
“上個月了。”甘陶蹲在床沿,仰頭望着老畫家,平淡岔開話題,“爺爺,國慶這麼長的假期,我陪你回長南,怎麼樣?”
“回去做什麼?”老畫家淡淡一笑。
甘陶盯着他的雙眼:“你不是一直想回去看看嗎?反正很近,我們坐車也一會兒就到了,我陪着你。”
她知道的,他始終心存遺憾,那瓶泥土,不能使他飄蕩外鄉的靈魂回歸原鄉。
“原來的家啊,早就變樣了。”老畫家顫顫巍巍地起身,甘陶連忙扶過他,安置在藤椅上坐下,“回去了,也沒有熟悉的人,何必。在這裏啊,挺好。”
甘陶倏地想起袖口的那攤血跡,心堵酸澀。
她的心慌慌的,她還能陪他走多久呢?不,應該是,他能這樣陪着她長大的時光,還有多久呢。
老畫家牽過她的手,溫和看她:“陶陶,小魏不好嗎?爺爺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那你看我呢,適合他嗎?”甘陶鼻子堵得慌,悶悶垂眸。
“不要只問別人怎麼看,問問你自己怎麼想。”他轉過甘陶的手腕,按上她自己的胸口,“回想起他的神情,是帶着光輝的,那是無法騙人的。”
甘陶撲哧輕笑,對於這句文縐縐卻深有感觸的話,眼瞼微潤:“爺爺,你怎麼榮升成情感專家了?”
老畫家面上笑意淺淺,貼靠上椅背,闔眼輕嘆:“陶陶,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人生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所有日子。快樂的也好,難過的也罷,相愛也好,不愛也無妨,你們待在一塊兒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分每一秒,都會在今後的回憶里不斷回放,彌足珍貴。”
所以甘陶從未後悔過,她感謝魏孟崎,是他給了她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初戀,給了她溫柔至勝的時光。愛情讓她變得柔軟亦堅強,讓她更加尊重緣分,尊重愛人,珍惜付出,期盼未來。
驀然回首,愛恨痴念,一晃之間,轉瞬即逝。
甘陶凝視老畫家安詳闔眼,似已熟睡的面容,輕聲問:“爺爺,你這一輩子,最不後悔的事,就是等到了和銀奶奶重逢的時候吧?”
隔了十幾秒,甘陶剛從床上替他扯了毯子,蓋上之餘,他緩緩睜眼:“不是。”
“嗯?那是什麼?”
“最不後悔的,是那年把你從晨曦孤兒福利院裏帶出來。這些年多虧了你陪着我,爺爺才能活得自然又快樂。陶陶,你是爺爺最大的成就,爺爺很羨慕你啊,你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年輕就是最大的勇氣,等待是漫長而痛苦的旅程,只有所愛在身邊,才能將這場單人旅程結束,抵達重點。”
甘陶想起了去年年底,陪着老畫家去看的那場新人畫展,那幅題為“此愛山海”的畫——
所愛翻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愛翻山海,山海皆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