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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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頭,老畫家不知去向。
甘陶心一緊,往裏走,四處張望,在一角落看到他。他對着一幅畫,看得出神。
甘陶走近,抬眸,微怔。
一幅水墨畫,四面環水,橋街相連,重脊高檐,水鄉景色。
她目光移下,“長南之夢”四個字恰恰落入眼中。
“長南……”不正是那條圍巾的出處?這幅畫,和明信片上的景色別無二致。
甘陶腦中閃現那行鋼筆字,心又止不住亂了節拍。
“很美,對吧?”老畫家微笑,眼底回憶暗涌,近乎痴迷,“我的故鄉,我卻從來不敢畫它。”
她從未聽老畫家提起過故鄉,以前總會好奇地問:“爺爺,你的老家在哪兒?”他總是但笑不語,撫摸她的頭,模稜兩可地回:“有陶陶在的地方,就是爺爺的家。”
這是她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近距離接觸他的過去。
每一位畫者,都有一段靈感來源的過往,和一個潛在的孤獨靈魂。
甘陶挽着老畫家的手,平靜仰視:“爺爺的故鄉,就是我的故鄉。”
一如當年,他孑然一身,撫養她長大,給她一個家。
老畫家慈藹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着說:“長南真美,爺爺。”
當晚,甘陶和老畫家暢聊長夜,直到東方既白,仍意猶未盡。
在他年老低沉的嗓音中,對幾十年前的過往娓娓道來。江南煙雨,長南水鄉,烏鎮紫土,雕欄畫棟,重檐高閣……趕鴨子的少年,穿旗袍的美麗女人,家門前的果樹,白糯的桂花糕……
老畫家說:“我父親木訥,卻在當地畫得一手好素描。他以在村裡為別人作畫像為生,個人的、全家福,或是景物……有時也會到鎮上去。但他從不單獨為女人作畫,因為他只畫我的母親。那時我家中,到處都是母親的素描,笑的,不笑的,做飯的,縫衣的,曬太陽的……
“我母親性格直爽,外人還道有幾分潑辣,外地川蜀人。但只有家裏人知道,她對着父親,像個溫婉小女人。她剪裁得一手好旗袍,村裡村外都有名,甚至還有外村的人會來。但她從不在外人面前穿,只有逢年過節,或是父親和我的生日,她才會精緻整妝,脫下布裙,換上旗袍。那時的我覺得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我甚至發誓,以後要娶一個像她這麼美的女人做妻子。”
然而直到歲月已逝,蒼老白頭,他終身未娶。
甘陶撐着下巴聽着,彷彿置身幾十年前,甘家小院土坯房中。
油燈燭光,小軒窗,正梳妝。女人美目流轉,巧笑嫣然,男人坐於畫板前,表情寡淡木訥,眼底卻有熱有愛。
四目對視,閨閣之趣,歲月安好。
“父親去世不過五十齣頭,下葬當日正逢六月,距離他五十二歲的生辰不過半月之餘。那天前來送葬的親戚面色沉痛,淚流滿面。母親卻自始至終未掉過一滴眼淚,顧起整個送葬事宜,盯着父親的黑白畫像,沒移過眼。那晚,我在母親的房門前,聽見她低低地小聲抽泣。她哭了一夜,我在她房門前,站了一夜。”
老畫家說得很慢,點點回憶似畫卷在她眼前浮現。
甘陶眼底有滾燙的水意,忍住,沒有落下。
為了緩解情緒,她跑去將暖爐替他打開。
“一九七九年,母親的娘家人想讓母親和我回到四川。那年我三十歲,早年學畫,后又得了些獎,足以讓我們過上較為富足的生活。我遵循母親意願,為她在長南開了間簡易的旗袍店,收了一些想要學習製作旗袍的學徒和婦女。她不願離開江南,因為她說,人死後魂歸故里,父親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故鄉。”
淚一串一串,不間斷。
幾個小時的光景,他低低訴說上個世紀平凡而又深沉的愛。
夜裏,窗帘縫隙透來半明半昧的走廊光影,風一陣陣嗚嗚吹過,像為這段不悔深情而嗚咽。
老畫家沉默片刻,繼而道:“二〇〇三年,母親安詳去世,那年她七十二歲。前夜,她叫我到房中,和我聊了許久。我當時已察覺不對,因為母親穿了件黑色白邊旗袍,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她穿過旗袍。她叫我從最上層柜子裏拿出厚厚一沓紙張,都已泛黃,全是父親為她畫的素描。她微笑撫摸着這些畫像,畫中的女人眉目妍麗,正是花季好時節。美人遲暮,眨眼已白髮蒼蒼。
“第二日,我去她房中叫她用早飯,進去后才發現,她全身冰涼,懷抱着那些畫躺在床上,安然離世。身上還是那件黑色旗袍,嘴角竟有微笑。一如當年,窗邊整妝,風華正茂。”
二〇〇四年,老畫家離開長南,來到江城。那年他五十五歲,從福利院收養一六歲女童,以他之姓,為她取名“陶”。
甘陶,甘陶。於是,便有了延續,她的人生。
淚水縱橫,她早已不想不顧,喉嚨被堵,發不出聲。
老畫家年歲已高,腿腳不利索,慢騰騰挪到桌子旁,抽了幾張紙遞給她。
瞧着她這模樣,不安慰,倒是笑呵呵的。
“陶陶,爺爺老了,這老年痴獃,時不時犯。記不清人的時候,總有。不知道能陪你多久,這些事,總想意識還清楚的時候說給你聽。一家人,以後,也給你留個念想。”
甘陶擦乾了眼淚,緩過心神,鼻音很重:“爺爺,小時候經常看見你在畫一個年輕女人,是你的母親嗎?”
老畫家搖頭:“不是的。”
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人生漫長,總有不為外人道也的秘密。
老畫家握住甘陶的手,放了個半手掌大的小瓶在她手心:“陶陶,去長南看看吧,你會找到現在迷茫的出口,身有所歸,心有所依。再替我,帶點故鄉的泥土回來。今生回不去,死後,總要有個依託,找到回家的路。”
甘陶回到公寓后倒頭就睡,這一覺昏昏沉沉,許多光怪陸離的夢浮現眼前,醒來後日暮西垂,已然黃昏入夜。
她請了一天假,買了票,第二天一早動身去長南。
窗外呼嘯而過的景色,她握着冰冷的玻璃小瓶,心口滾燙。
江城到長南,不過幾小時的路程。
踩上青石小路,她恍若踏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