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眾說紛紜

第一章 眾說紛紜

第一章眾說紛紜故事發生在一九六九年,長白山和小興安嶺交界處。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四月份,中蘇邊境的烏蘇里江結成的冰足足有兩米厚,一隊穿着軍裝的勘測隊卻踏着老林子裏齊腰深的積雪,進入了蘑菇屯兒。

隊伍足足有一百多人,全都穿着厚呢子的軍裝,背上是清一色的半自動步槍,進村兒之後在村支書的帶領下挨家挨戶地敲門,要尋找一個嚮導帶他們進山去。

蘑菇屯兒的鄉親們全都很驚訝,因為就在一個月前,中蘇在珍寶島爆發了武裝衝突,珍寶島距離蘑菇屯兒不過十幾里路。當時蘇聯人的坦克車發射的炮彈轟轟作響,嚇得屯子裏的狗躲在柴火堆里嗚嗚直叫,都不敢出來了。這解放軍的勘測隊這個時候進山,莫不是要開戰了?

屯子裏的村支書孟鐵柱接待了這支勘測隊,勘測隊的領隊是個戴着眼鏡客客氣氣的年輕人,但是孟鐵柱當過兵,一看到這個人的軍銜,愣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因為這領頭的人似乎是個大軍官,而且這隊人清一色的將校呢子軍裝,戴着厚厚的呢絨帽子,看其中許多人的模樣都像是知識分子。

領頭的年輕軍官手裏拿着縣裏和鎮上開的介紹信,表示他們找孟鐵柱是為了找個得力的幫手,勘測隊要去找山上的野人要塞。

野人要塞是日軍侵佔東北時期關東軍在興安嶺建的,就在蘑菇屯兒不遠處的長白山和小興安嶺交界的深山裏。當時日本人在蘑菇屯兒抓了一百多壯丁去做勞工,後來一個也沒回來。

都說這野人要塞是人間地獄,因為日本鬼子抓住中國人後,就會把人弄去那裏做活體實驗,新中國成立前沒人敢上山去找這個野人要塞,也沒人能找到。

一九四五年蘇聯紅軍決定對日本人出兵,蘇聯人就是從對岸的烏蘇里江踩着河水過來,從蘑菇屯兒上山去打的日本鬼子。村裏的老人還記得那是八月份,蘇聯人都長得人高馬大,紅髮碧眼。他們路過屯子裏的時候抓走了好幾隻豬和十幾隻雞,還對着屯子裏的大姑娘吹口哨,搞得屯子裏烏煙瘴氣的。

不過沒多久山裡就傳來了打仗的聲音,又是槍聲又是炸彈的爆炸聲,驚得屯子裏雞飛狗跳。縣裏游擊隊的人緊跟着也進了屯子,上山後不久就有人傳出來消息,說小日本已經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后,那野人要塞的入口就被炸藥炸毀了,內部設施也被澆上了汽油,全都焚燒了。

一聽說是找野人要塞,就連屯兒里經驗最豐富的鄂倫春族獵人老滿頭都開始搖頭了。那野人要塞就在長白山和興安嶺交界深山的最深處,這時節,外面的氣溫都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又冰又冷。山上還不時刮白毛風,東北的白毛風比下冰雹子還嚇人,狂風帶着冰雪劈頭蓋臉地吹,一盆開水倒出去還沒落地就結成了冰碴子。而且自日本鬼子的關東軍投降以來,那野人要塞已經幾十年沒人上去了,誰也找不到路啊。

說來也奇怪,那野人要塞,自日本鬼子投降以來,竟從沒有人找到過。蘑菇屯兒的人都知道山上的野人溝里有一座日軍要塞,可是誰都說不出這要塞長什麼樣。年歲大的老人說到野人溝的時候,只能想起野人溝里的白骨,老人們都說那一堆堆的人骨頭是野人的骨頭。長白山和興安嶺的野人是吃人的,比人熊還恐怖,屯子裏的獵人平日碰上野人溝都繞着走。

可是那年輕的軍官手裏竟然有一張軍用地圖,打開來一看,上面不僅詳細地畫著蘑菇屯兒附近的地形,還有標着“野人”字樣的日本字兒。孟鐵柱識日本字兒,一眼就看到了“野人要塞”四個字,地圖上面還有從蘑菇屯兒到野人要塞的路線,都用紅色的鋼筆詳細地畫出來了。(新中國成立前,日本在東北實行奴化教育,想在文化上同化中國孩童,許多老一輩東北人都認識日本字,也會講日語。)

這野人溝可不是普通的地方,那地方周圍都是幾百年的老樹,掉下來的樹葉就在爛在地上成了泥,泥上又蓋着一層五六米厚的雪,只要一腳踩下去,整個人就沒影了,最後被活生生地凍死在裏面。

野人溝的晝夜溫差極其大,一年有九個月都是冬天,五六月份都能凍死人。到了八九月份,大雪一下,就封山了,堪稱“生命禁區”。

夏天的野人溝里到處是散落的人骨,樹上有水桶粗的蟒蛇,老松樹洞裏還睡着幾百斤重的人熊和上千斤的野豬王。東北的野豬是吃人的,夏天發情的野豬更是暴躁,見了人就衝上去咬。據說那大山深處還有吃人的山魈,還有卡車那麼大的東北虎,還有傳說中的長白山雪人。普通人一聽說去野人溝,腿都軟了,所以那軍官和孟鐵柱在屯子裏整整找了一圈,還是沒找到願意去的人。

蘑菇屯兒里已經十幾年沒來過這麼多人了,屯子裏的人全都聚到了村支書孟鐵柱家看新鮮。據當時在孟鐵柱家的人回憶,這支勘測隊的人很奇怪,他們帶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鐵皮盒子,那鐵盒子上刷着綠色的油漆,上面還畫著骷髏頭,看樣子很危險。

那年輕的軍官見找遍了村子也沒一個敢去野人要塞的人,就皺着眉毛請求了半天,讓孟鐵柱無論如何都要找一個認識路的人帶下路,還把帶來的軍用罐頭和壓縮乾糧發給了屯子裏看熱鬧的人。

那時屯裏人的日子都過得苦,又是山裡人,哪兒見過軍用罐頭和壓縮乾糧啊!大伙兒看着那些東西,一個個流着口水都挪不動步子了,沒拿到東西的人也紛紛從自家屋子裏趕了過來,很快孟鐵柱家就聚集了大半個屯兒的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想辦法,這個說那個說,可就是沒人願意上山。

都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山裡人都樸實,孟鐵柱收了年輕軍官的軍用罐頭和壓縮乾糧,覺得不幫人做點事情太說不過去,於是就張羅着把村子裏打獵最有經驗的老滿頭和黑瞎子給找來了。

黑瞎子是屯子裏最壯實的男人,虎背熊腰,長得跟山裏的大黑熊似的。他打獵挖葯可是一把好手,東北虎、雪貂、銀狐、雪原狼,他都獵到過,夏天還在山裏挖到過上百年的野山參。可就算是他,也不敢輕易誇下海口說能在這個時節找到野人要塞。

孟鐵柱抽着那軍官給的香煙,見那軍官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只好求老滿頭想個辦法,總得給人一個交代不是。

老滿頭是鄂倫春族人,新中國成立前一直在山裏打獵養鹿挖參,大小興安嶺和長白山,就沒有他沒去過的山溝溝。在蘑菇屯兒里,他要說自己是打獵的第一把手,沒人敢稱第二。

老滿頭抽着孟鐵柱點上的旱煙鍋鍋,一邊大口大口地吐着煙泡子,一邊皺着眉毛搖搖頭,說:“要是我還年輕二十歲,帶着你們進山去野人溝不在話下。可是現在我老咯,這老寒腿不中用了,裹上雪貂皮子護腿都不暖和,就算喝了高粱苞谷燒酒也不頂事咯。那野人溝氣候變化很快,山裡不是颳風就是下雨,這時節是白毛子雨夾雪,那是山神爺爺在發吼,叫我們不要進山哪。”

年輕軍官又看向了黑瞎子,黑瞎子那憨實的臉都皺成一團兒了,說不是我不想去,是我真不知道這野人溝的路究竟是啥樣子啊!這山裏的路,有時候你看着是好好的一條路,一腳踩下去說不定就是煙泡子(一種會陷人的淤泥)。要是夏天我還能找着路,現在這封山的大雪還沒融,進了山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啊!

那年輕軍官就說,求求你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我們必須要上山一趟找到這野人要塞。

孟鐵柱見狀,咬咬牙,說黑瞎子你看這樣中不,我也跟着一塊兒去,咱倆一起結個伴兒,路上都機靈點兒,能找到路咱們就上去,找不到路咱們就回來。

黑瞎子見狀,也只好答應了。

於是,孟鐵柱和黑瞎子穿上了厚厚的棉大衣,腿上裹着老狗皮的護腿,踩着齊膝深的大雪領着勘測隊進了老林子。

接下來的事情,就帶有一點玄幻的色彩了。

孟鐵柱和黑瞎子領着勘測隊進了興安嶺深處不久,屯子裏就遇到了狼災。

其實新中國成立前在山裏討生活的人們,一到了雪荒年間,大都會遇到這種狼群下山包圍屯子的事情。

老一輩的人管這叫“狼荒”,意思是遇到了狼群泛濫的年份。

因為大雪封山,山上的狼也沒了食物,狼為了活命,就會在狼王的帶領下包圍有人住的屯子,向人討要食物。興安嶺的狼也有靈性,從來不會圍一個屯子兩次,只要人給了食物,狼群就會離去。狼這種畜生最無情,但也最通人性。

可是蘑菇屯已經幾十年沒有出現過成規模的狼災了,這次包圍屯子的狼群規模極大,整個山坳周圍都能聽到凄厲的狼嚎聲,把屯子裏的孩子嚇跑了膽,哇哇地哭個不停,屯子裏的獵狗也跟世界末日來臨一樣,暴躁地狂吠着。

據老人回憶,蘑菇屯兒上次遇到狼災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年東北的冬季極其漫長,別說狼了,連人都沒了食物。許多地方都遭了狼災,內蒙古的草原上還發生了狼吃人的慘劇。可是那年來的也不過二十多條狼,屯子裏的人湊了一些肉食丟在外頭,狼吃了就走了。而且狼這種畜生很聰明,它知道把人逼急了自己也就沒活路了,所以不會在一個屯子待太久。

屯子裏的人按照這個應對狼災的辦法,將各家各戶殺年豬剩下的一些邊角料和打獵剩下的陳肉都丟在了屯子外頭喂狼,有獵槍的青壯就日夜巡護,保證屯子裏人的安全。一般來說,用了這種法子,過不了多久狼群就會在狼王的帶領下離去了。

可是這回狼災還沒結束,又犯了黃皮子。

東北有五大仙,“胡柳白黃灰”。新中國成立前山裡還有黃皮子廟,在山裏淘金挖礦的人都會拜黃大仙,也就是黃皮子。狼災還沒有結束,晚上屯裏的黃皮子就泛濫了。家家戶戶都能看到黃皮子到處亂竄,把家裏養的老母雞一個個都咬穿了脖子,吸幹了血。

預想中會離去的狼群並沒有走,反而變本加厲地猖狂起來,公然將屯子出山的路給封了。屯子裏的人一出門,就能看見一群灰白皮毛的狼在外頭齜牙咧嘴地猙獰嘶吼。

沒辦法,所有的人只能躲在家裏了。有獵槍的青壯年紛紛上陣,用獵槍打狼,女人和孩子就下套子夾黃皮子。

那一夜蘑菇屯的人睡得都不安生,外面不只是響徹天際的狼嚎,還有一雙雙綠瑩瑩的狼眼珠子,一閃一閃跟鬼火似的。

怪異的是,不管屯子裏的人如何打,這些黃皮子和狼就是不走,而且數量越來越多,彷彿整個大小興安嶺還有長白山的狼和黃皮子都聚集到蘑菇屯兒了。

年歲大的老婆子都不敢出門了,天天在家裏給山神爺爺燒香,說這是屯子裏有人得罪了山神呢。

孟鐵柱的媳婦叫黃敏,是個地道本分的農村婦女,從狼災一開始,她就發現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那些黃皮子和狼,似乎在保護他們家!

黃敏當時已經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所以不太出門,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發現了詭異莫名、無法解釋的事情。

在鬧了狼災和黃皮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她推開門想看看外面,卻赫然發現自家門口竟然擺着五六隻又肥又大的野雞。

這些野雞無一例外,全都被黃皮子咬穿了喉嚨,應該是剛死不久,甚至還冒着騰騰熱氣。

黃敏頓時獃滯在原地。

她是個山裡長大的人,對這些東西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她第一個想法就是,一定有人在幫着她家,可能是那人見當家的不在,不忍讓她孤兒寡母沒人照料。

可她往外面一掃了一眼,卻發現偌大的院子裏空蕩蕩的都是白雪,只有十幾隻皮毛鮮亮的黃皮子,挨個兒蹲在牆頭上,瞪着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她,似乎在等她把那些野雞撿回去。

其中一隻毛色都快變白了的黃皮子,甚至還學着人的模樣,對着她作了一個揖……

黃敏嚇得身體一顫,連忙將門給反鎖了,從門縫偷偷往外面一瞅,卻發現那些黃皮子叼來了更多的東西,野兔、山鼠……

接下來的幾天,天天都是如此。

那些黃皮子就像是哨兵一樣,必須看到黃敏把東西拿回屋子才肯離開。而且別家別戶的雞鴨都遭了黃皮子的禍害,唯獨自家的雞鴨,明明就在它們跟前晃悠,它們卻跟沒看見一樣……

黃敏雖然覺得很奇怪,但她還是將這個秘密藏在了心裏,對誰都沒敢說。

她有一個猜想,這些忽然出現的狼群和黃皮子,似乎和當家的和那支勘測隊進山有關。

直到孟鐵柱帶着勘測隊進入野人溝的第七天,事情終於有了轉變。

那天黃敏正在吃飯,心裏不停地挂念着孟鐵柱他們。這時,屯子周圍的山上忽然傳來了一道劇烈的響聲,黃敏耳膜一震,手裏的碗都差點掉了下去。

她慌忙衝出門去,只聽到外面的山峰上發出了一陣陣的轟鳴聲,像是雪崩一樣,隱約可以看到一道道火龍從山裏冒出來,帶出了巨龍一般的黑霧,把整個天空都籠罩了。而與此同時,一直在黃敏家周圍活動的黃皮子和若隱若現的狼群,竟發瘋一般地朝着山上逃竄而去。

整個屯子裏的人都見到了這個盛景,成百上千的黃皮子和狼倉皇逃命,呼嘯着從屯子裏沖向山上。有些老人說,他們這一輩子見的狼和黃皮子都沒這麼多。

那響聲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還伴隨着強烈的地震,黃敏的心也跟着懸了一個多小時。

狼群和黃皮子都走了,可黃敏心裏卻湧出不妙的感覺來,該不會是當家的他們遇到了什麼事吧?

那天,村子裏的瘋神婆跳了一夜的薩滿舞祈福,家家戶戶的狗都夾着尾巴躲在柴火堆里不敢出來,外面還反常地颳起了冬天才有的白毛子風,整個屯子都被狂風暴雪籠罩了。

黃敏一直焦急地在門口等待孟鐵柱的消息,可屋外是鵝毛大雪,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是否能回來。黃敏惴惴不安地在屋子裏升旺了爐子,一邊為孟鐵柱祈福一邊等待着他們的消息,心裏的不安感越來越濃。

半夜的時候,黃敏眼皮子跳得正厲害,門忽然響了。那敲門聲更像是爪子撓門的聲音,嘎吱、嘎吱……

黃敏心弦兒一顫,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大門,貼在門縫上朝外一看,卻看到了她這輩子所見過最詭異的一幕。

幾頭碩大的白狼馱着一個男人,正倒在自家門口。其中一條狼渾身雪白,正在用爪子撓門。十幾隻黃皮子蜷縮成一團兒貼在那男人胸口,好像是在給他取暖。

黃敏一下子瞪大了眼,她認出來這男人正是自己當家的。她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將房門打開,一下子撲在了孟鐵柱身上。

那些白狼和黃皮子在黃敏出來之後,全都跑走了,白狼一邊跑,一邊嗚嗚地哀鳴,那些黃皮子則一個個哀怨地尖叫。黃敏一下子哭了出來,她伸手去摸當家的,發現他渾身都被凍僵了,她忙摸了摸他的胸口,竟然還是熱乎的,當家的還活着!

孟鐵柱蜷縮着身體,保持着一個怪異的姿勢,他胸口處似乎有個東西。

黃敏伸手在孟鐵柱身上一撈,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沒緩過勁來。原來孟鐵柱懷裏揣着的竟然是一顆毛茸茸的人腦袋,上面滿是毛髮,一雙眼睛還透着陰狠怨毒之意,正死死地盯着她……

二十五年後,我在北京潘家園我九叔開的古董店打工。

故事中的孟鐵柱,就是我的大伯,他後來活了下來,至於那支神秘的勘測隊,就此消失了蹤跡。有人說那支勘測隊是在山裏被野人吃了,因為我大伯帶回來了一顆碩大的、毛茸茸的野人腦袋;也有人說那支勘測隊成功地找到了野人要塞,他們還在那兒和日本鬼子的殘匪幹了一仗。總之就是眾說紛紜,各種版本層出不窮。

其中最離譜的版本是,其實那野人要塞是日本人修的偽滿洲中央銀行的金庫,那支勘測隊去那兒是為了帶走被日本人掠奪的金銀珠寶和古董文物的,但不知為何只有我大伯一人活着回來了。

這個版本被蘑菇屯兒的父老鄉親們傳得有聲有色,因為日本人在侵佔了東北后,建立了偽滿洲國,大搞“產業開發”。當時偽滿洲國的中央銀行掠奪了大量的金銀珠寶,還包括許多從其他被日本侵佔的地區搜刮掠奪的古董文物金銀等,這些東西全都被藏在偽滿洲國中央銀行的秘密金庫。

而東北一直有個傳聞,說日本人修建“東方馬奇諾防線”要塞堡壘的時候,就將那秘密金庫修建在了長白山一帶靠近朝鮮和日本海峽的深山裏。這個傳聞應該是真的,因為當年日本人投降得很匆忙,他們在偽滿洲國儲藏的那些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都來不及轉移。他們在投降之前,將那秘密金庫的入口全部炸毀了,地圖也被銷毀了。時至今日,中國政府依然在尋找這些被日軍毀掉的神秘金庫。

這個版本之所以傳得這麼火熱,是因為有個現實的“證據”。改革開放后,我九叔孟紅軍就是靠倒賣古董文物發的家,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做大了生意,很快就成了蘑菇屯的首富。沒幾年,九叔的生意就做遍了東三省,現在都已經將店面開到了潘家園,道上有人稱呼他為“九叔”或者“九爺”。

太多人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了,以至於我也曾懷疑過,並且在很長時間內都信以為真。但是有一次我憋不住了,問過九叔孟紅軍之後,才知道了我們孟家發跡的真正原因。

九叔之所以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將古董生意做得這麼大,是因為當年他在讀書的時候救了一個落水的男人。那個男人家裏很有錢,而且很有背景,在那個人的資助下,九叔的生意很快就火了起來。

九叔管那個人叫“解爺”,他算是我們古董店的大股東,九叔充其量只是個跑腿的,拿點分紅罷了。

我曾經見過“解爺”,是個白白凈凈、很和氣的三十歲出頭的男人。他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戴着一副金絲框眼鏡,見了誰都笑眯眯的,說話很溫柔,為人處事令人如沐春風。

解爺對我們孟家的人都很照顧,他時常會問我大伯孟鐵柱的情況,尤其關心與那支勘測隊有關的事情。

解爺問得多了,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大伯和那支勘測隊的故事,是不是真事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能對着解爺尷尬地笑一笑。

不過,在一九八七年,興安嶺確實發生過山火。蘑菇屯兒外面的大山再次發出轟隆隆的巨大響聲,山上噴射出了十幾米高的火焰柱子,不時有以前關東軍用的鐵制飯盒、水壺、頭盔之類的東西從天上掉到屯子裏。大火熄滅之後,屯子裏的人上山去撿洋落,撿回來好多鐵製品被燒熔后形成的鐵疙瘩。

我那時剛剛初中畢業,親眼見識了這個盛況。蝗蟲一般遮天蔽日的鐵疙瘩像流星雨一樣從空中墜落,全是日軍侵華后遺留下的東西,甚至還有手臂粗的炮彈筒子。

那天,大伯就站在院子門口看着山上野人溝的方向默默流淚,一個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兒,哭得稀里嘩啦,嘴裏不停地說:“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我那時候就隱約知道了一些東西,也許大伯說的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可每當有人問起那支勘測隊的事情,大伯就會翻了臉吼人,不管對方是誰。

倒是他自己,偶爾喝了酒,就喜歡說一些殘碎的片段,講一講黑瞎子兄弟的好,還有那支古怪的勘測隊。

無論別人怎麼套話,大伯都只會說一句:“那是真的啊,那是真的啊……”

誰也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是真的,因為每當他說到這句話,都會淚流滿面,一口喝乾一大碗苞米高粱酒,然後往炕上一倒,呼嚕呼嚕地睡起覺來。

然後伯媽會默默地給他蓋上厚實的棉被,伯媽說,經歷過生死的人,眼裏都有傷,以後你們誰也別在當家的面前提那件事。

所以解爺問我,我也只能說個大概,將我從蘑菇屯兒那些嘴碎的父老鄉親那裏聽來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說一遍。每當聽到大伯倒在門口,懷中抱着一顆毛茸茸的野人頭顱的時候,解爺就會嘴角一咧,勾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我曾經將這個故事講述過許多遍,但是解爺從來都不覺得厭煩,每次見了我,都喜歡讓我說一說我大伯的這個故事。

我有些好奇,問道:“解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野人?那長白山雪人是真的啊?”

解爺搖搖頭,道:“那不一定是野人,也有可能是山魈,也有可能是猴子。山裏的猴子和人差不多,不過你大伯帶回來的這顆腦袋,可不簡單哪……”

解爺還追問我,我大伯是怎麼處理那顆野人頭的。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大伯自那次起就封了獵槍,毀了捕獵的夾子和套子,從此再也沒見他進過大山。

解爺長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半晌不語。

解爺這種脾氣性格,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神秘莫測,完全摸不透。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渾身涼颼颼的,哪裏都不自在,就連我一直崇拜的九叔孟紅軍,在解爺面前也都畢恭畢敬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我爺爺為了響應毛主席“人多力量大”的號召,和奶奶一口氣生了九個孩子,但只活下來了五個,因為蘑菇屯兒環境太惡劣,加上那時候缺衣少食,其餘四個都夭折了。因此我有一個大伯,一個叔叔兩個姑姑,在他們結婚生子、開枝散葉后,我們這一大家子足足有二十多口人。

我九叔就是我們孟家最有出息的一個。

他年紀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比我大十二歲。因為是老九,所謂的“么兒”,他在家裏最受爺爺奶奶的喜歡。那時候我老爹已經去當兵了,每個月按時將自己的津貼寄回來補貼家用,而我大伯已經退伍回家當了村支書。家裏已經有了主要勞動力和經濟來源,於是爺爺奶奶就將錢全都投在了九叔身上,讓他去念書考大學。

當時我兩個姑姑都是十幾歲年紀,每天都得跟着我大伯一起在山裏耕地勞作,日子非常艱苦。山裏的土地不像是北大荒那種大平原,蘑菇屯兒的地都是這個山坳坳一塊兒,那個山溝溝一塊兒。那時候也沒有什麼機器,翻地種地全靠人力和牛,我大伯為了供我九叔讀大學,操勞了大半輩子。我九叔也爭氣,最後考上了名牌大學,成了蘑菇屯兒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當時大伯和我爹他們連擺了三天的酒席,全蘑菇屯兒的人都沾了光。

那時候是八十年代,一個大學生的珍稀程度絲毫不亞於大熊貓。這也是我大伯最自豪的一點,每次聊起供着九叔上了大學,大伯就會得意地哼哼,說如果不是他,我九叔現在估計還在蘑菇屯兒裏頭刨蘑菇、晒乾貨、當泥腿杆子呢。

但是我大伯也最恨我九叔,見了他就叫他畜生。

大伯之所以每次都叫九叔畜生,是因為九叔當年為了開古董店,將大伯送給伯媽的一個金戒指給偷走了。其實那戒指也就豌豆那麼大一點,但那是他倆結婚時唯一的財物,大伯一見伯媽的金戒指不見了,當下就暴跳如雷,大半夜駕着驢車拿着棒子要去城裏揍九叔。

九叔自然早就躲得遠遠的了,暴躁的大伯也被伯媽給攔住了,但是後來九叔逢年過節回家時總免不了要受罪,大伯不在家門口破罵他半天,就絕不會讓他進門。

我後來問過九叔,不過據九叔自己說,那金戒指是伯媽送給他的。開古董店需要本錢,九叔自己當時是個剛工作不久的窮小子,只有知識沒有錢,所以伯媽就把自己的結婚戒指和家裏的一些值錢物件全都給他了。

我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據我猜測,這事兒多半是真的,因為伯媽對誰都好。那時候我爺爺奶奶年紀很大了,九叔其實是被大伯和伯媽一把鼻涕一把屎地拉扯大的,說是弟弟,其實像是半個兒子。

更何況,伯媽自第一個孩子流產以來,就再也沒要過孩子,所以大伯和伯媽對我九叔是又愛又恨。

我又說,你現在這麼有錢,怎麼不把那金戒指還給伯媽呢?

九叔說,當時他為了開古董店,把那金戒指賣給了一個收古董的人,賣了之後他就後悔了,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那個人了。

九叔雖然把大伯和伯媽結婚的金戒指給當了,但是他的確有出息,現在他的店總共有十幾個,遍佈東北三省的主要城市,而且還有進一步擴展的趨向。

九叔手底下有二三十個夥計,我們平日裏除了照顧店面的生意,還會自己去鄉下收一些古董。

這天將近下午,我瞧了瞧天色,行家裏手差不多也該出來看貨色了,於是就招呼黑子,讓他跟我一起把店裏那些古董全都提出來,擺在門口亮一亮。

賣古董有一個講究,要真假三七。意思就是三成真貨,七成假貨,並且要在不同的時間段把不同的貨擺出來亮一亮。尤其是北京四九城潘家園這塊地兒,有眼力的人多了去了。潘家園的古董店基本上都是有背景的,店裏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兩樣鎮店的“神器”。同行之間互相也都有個攀比的心思,一攀比就有爭鬥,如果沒有規矩就會亂了套,所以在這種地方,必須要遵守約定俗成的規矩。

潘家園的規矩都是從琉璃廠傳過來的,琉璃廠從明清時期起就是著名的古董一條街,也是出名的贗品集中地,不得不說老祖宗就是有智慧,那些規矩到了現在依舊通行。

古董這個行當,在清末民初時期最輝煌。從大盜孫殿英駐軍馬蘭裕挖了清東陵開始,中國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盜墓潮,不少軍閥和走投無路、為生計所迫的人也干起了盜墓倒斗的勾當。當時琉璃廠一條街天天都有從各地盜挖出來的明器和“龍脊背”明目張胆地出售,也是在那時,許多國寶流落到了國外。

那會兒做古董生意的人還保留着些老祖宗的規矩,雖說賺的錢財不幹凈,但是從不壞規矩。也許不少圈外人都會戳着他們的脊梁骨臭罵,說這些做古董的把咱們中國的寶貝賣到了國外,就是數典忘祖。但其實對於生意人來說,在“錢”字面前沒有不能賣的,不管哪朝哪代哪國,都是如此。就算把老祖宗的寶貝都給賣到國外去了,良心都鑽進錢眼了,琉璃廠做古董的人依舊守着許多在外人看來不可接受的稀奇古怪的規矩。

新中國成立后,琉璃廠雖然表面上銷聲匿跡了三十多年,其實暗地裏也有些小偷小摸的古董交易,但是經過“破四舊”和“文革”以後,古董交易基本上就絕跡了。直到改革開放,國民的腰包鼓起來了,老外能進來了,所謂“亂世黃金盛世古董”,琉璃廠才再度火熱起來。後來因為琉璃廠的設施和房屋比較老舊,收廢舊物品的潘家園就成了主流陣地,並且接過了琉璃廠的衣缽,將做古董的規矩全都繼承了下來。

規矩就是為了防止惡性競爭,讓古董這個行業里的人都能有飯吃,都餓不着。

比如說擺在外面的古董,這裏面就有一個門道。

不只是人分三六九等,古董也分上中下品。一般的散客遊客,來潘家園就是看看古董,開開眼,見識見識。對於這種人,你就算拿上好的古董給他,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更容易把你的古董給弄壞。而有一些人則是真的行家裏手,浸淫古董之道多年的那種,無論真貨假貨,他們只要上手瞧一瞧、摸一摸,就能知道來歷,這種人是衝著潘家園的名氣來的。還有一些則是外地來北京淘寶的“淘客”,都是火眼金睛的行家,你拿一堆假貨丟在外面,別人一下就能看出來,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但是你擺出去的全是好物件兒也不成,你這麼一擺,別家一看,嚯,比誰的好東西多是嗎?這一來就成了大觀園了,什麼么蛾子都能鬧出來。所以我們都在固定的時間點,擺固定的東西。

上午潘家園沒人來,中午下午來的基本上都是遊客。改革開放后北京來了不少老外,祖國人民也有錢了,來北京旅遊的人越來越多。你來旅遊,你就要帶點兒特產什麼的回去吧?北京最不缺什麼?歷史啊,歷史造就了文物,文物哪裏找啊?潘家園啊!

於是造假的贗品多如牛毛,我雖然已經跟着九叔幹了很多年了,也不敢說能完全分辨出真品和贗品,但是拿贗品來忽悠老外我還是很樂意的。

快到晚上的時候,才是真的“老古董”們出沒的時候。這時各個古董店就會象徵性地把一些真古董擺出來,示意咱們店是有真傢伙的,只是上午那些人眼淺不識貨、不識泰山,這才沒擺出來。

這也有個講究,但主要是關於古董這個行當的。

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人看什麼東西都容易出錯,這個時候最考究人的眼力和判斷力,尤其是在古董這個行當里。這個時候來買古董,說明這人對古董極其有研究,不怕被坑。

而做生意的人,到了下午黃昏的時候,也快要打烊收攤兒了,心裏多少都有點鬆懈,價格不會咬得像上午或中午那麼緊了,因為那些時候不愁沒人來買。

懂行的人管這叫“吊金眼”,意思是出來練習下自己的火眼金睛,好拾漏子、撿大便宜。

但就算是孫悟空,也有看走了眼被妖怪迷惑住的時候。看走了眼,買了個贗品,怎麼辦?就只能當作花錢長見識了,反正是來練眼力的,總有讓我撞見真貨的時候。一般敢出來“吊金眼”的都是有錢人,也不在乎那點錢。他們買古董就是隨緣,看上眼了,我覺得是好東西,就買了;看不上眼的,我就覺得是假的。結果出來後知道是假的,雖然叫苦不迭,但也就算自己和那古董沒緣了。

買古董其實跟賭博一樣,就是一種心理博弈。

九叔常說玩古董有癮,因為一旦開始收藏什麼東西,很快你就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了。玩古董是最燒錢的,既能讓人一夜暴富,也能讓人轉瞬無財。所以古董生意是看的多,買的少,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一定能賣出去一件,有時候一天能賣出去好多。但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是寶貝總有人惦記着,早晚會有人買。

我將幾個清朝琺琅器擺在外面的攤子上,左右一瞧,今天潘家園冷冷清清的,到了這個點兒了也沒多少人,估計是沒生意了,我索性轉過身招呼黑子,叫他收攤。

說到黑子,他就是黑瞎子的兒子。黑瞎子叔叔和我大伯一起上山後就再也沒回來,但是他已經有了老婆孩子,黑子就是他的兒子,本名叫張軍。

因為黑瞎子叔叔被追認了烈士,黑子初中畢業后受到了特殊照顧,去當了幾年兵。他複員回來后沒找到工作,在大伯的要求下,他被九叔安排在我們店,和我一起照看生意。

黑子這廝長得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一點都不像是東北男人。據他自己說,他是去雲南當兵才被晒黑的,他還時常說起當年自己在雲南平遠當緝毒武警的時候,那時他天天在熱帶叢林拿槍打毒販子,這身黑皮膚就是最好的迷彩服。

我剛跟黑子說了一句,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小兄弟,你這兒收玉石不?”

我扭頭一看,是一個光頭男子,兩隻手插在袖套里,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正警惕地望着我。這個人見我看着他,咧着嘴一笑,露出了兩顆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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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金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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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眾說紛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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