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

黎明前的黑暗

黎明前的黑暗

唇亡齒寒,用這一成語形容巴丹陷落之後的科雷希多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兩者之間僅僅隔着3公里的狹窄海峽,巴丹失守讓完全喪失了防禦屏障的科雷希多直接暴露在日軍的炮火之下。此時緬甸戰事已接近尾聲,英軍撤退到印緬邊界的英帕爾,而中國遠征軍也已撤回雲南,盟軍在遠東只剩下科雷希多這座最後的堡壘。連同毗鄰的三個小島,溫賴特手中尚有15000名士兵。

本間當然不會給美菲軍殘部以喘息之機,進攻科雷希多的作戰計劃早於4月17日已經制訂。指導方針是:“綜合發揮炮兵、飛行部隊威力,各部隊緊密配合,首先在科雷希多島尾部急襲登陸,站穩腳步后再在島頭部登陸,兩面夾擊一舉攻佔該島。”

此時日軍下一步攻佔孤島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書獃子本間還試圖採取欺騙戰術去蒙蔽對手。日第十四軍司令部對外高調宣佈,對科雷希多“只限於封鎖炮擊,不打算在短期內予以攻佔”。別說中將溫賴特,這樣蹩腳的謊言連預備役中尉老酒都不信。

與金少將在巴丹的境況不同,羅斯福之前曾嚴令溫賴特必須死守到底,但就在巴丹守軍放下武器的4月9日,總統再次發來電報,授權溫賴特“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自主做出任何決定”。

從巴丹失守那一天起,僅僅6.9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科雷希多就成為日軍飛機和大炮集中攻擊的唯一目標。參與空中打擊的有陸軍60架重型轟炸機和海軍24架陸基轟炸機,它們每天都會光顧三四次,賞賜給美菲軍無數炸彈,總攻發起之前甚至增加了夜間轟炸。從14日開始,日軍地面炮火開始猛轟科雷希多島。

對蹲守在海灘防禦工事散兵坑中的1300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來說,他們就“好像住在靶子的中心”。傾盆大雨晝夜不停,剛剛修好的海灘工事迅疾被沖毀。空中的飛機打不着,溫賴特下令地面炮火實施反擊,雙方隔着狹窄的海峽展開了激烈的炮戰。日軍在馬里韋萊斯集結了一個觀測中隊和氣球偵察中隊,加上有飛機的空中支援,可以隨時校正射擊諸元,因此炮擊更加準確。美軍只有依靠島上最高觀測點提供的數據結合地圖進行校正,反擊炮火的準確性大大低於日軍,無法對敵人構成真正威脅,只能壯壯聲勢。

炮戰進行到第五天也就是4月19日,日軍的一發炮彈徹底改變了戰局。在炮術權威橋本親自指揮下,日軍一發240毫米炮彈準確擊中了美軍加農炮炮台下的彈藥庫,引發的劇烈爆炸將炮台徹底摧毀,連附近的美軍士兵都被震得耳鼻出血,許多人被埋在了土堆里。重達13噸的加農炮身被凌空炸起,遠遠落在距炮台136米的地方。濃烈的黑煙衝天而起,遠處的人們都以為島上的火山爆發了。專家不愧是專家,經橋本詳細測算,擊中美軍彈藥庫的是240毫米炮發出的第二百六十三發炮彈,也不知道是怎麼算出來的。

美軍在炮戰中漸漸不支。24日,日軍炮火摧毀了飄揚在美軍兵營上方的一面星條旗。一名美軍士兵頂着密集的炮火迅速爬上旗杆,掛上了一面嶄新的旗幟。這被雙方的宣傳工具恰如其分地採用,日本後來據此拍攝了電影《射下那面旗幟》,美國則大肆吹捧那名英勇的美軍士兵。戰場之外的宣傳戰愈演愈烈,美國媒體絲毫不顧溫賴特的窘境,仍在長篇累牘地吹噓:“儘管新加坡和巴丹已經陷落,但溫賴特將軍堅守的科雷希多要塞依然固若金湯!”連英國人都笑了。

29日,炮戰進入高潮。為了向裕仁41歲的生日獻禮,日軍150門重炮開始向美軍灘頭陣地實施密集轟炸,爆炸捲起的滾滾塵煙使得海中的小島若隱若現。炮擊整整持續了5個小時,日軍一口氣發射出3600發炮彈。天上日軍的飛機也來湊熱鬧,美軍高射炮進行了零星還擊,但未能取得任何效果。

4月30日深夜,兩架美國海軍卡塔琳娜水上飛機悄悄靠岸,接走了50多人,他們中大部分是醫院女護士。5月3日晚上,“星魚”號潛艇再次接走了25人,其中13名女護士,他們是島上最後撤走的一批人。溫賴特中將安慰那位潛艇艇長:“他們只有打過來才能接近我們,不然他們是無法接近我們的。”他清楚這很可能是自己與外部世界的最後告別。

隨後溫賴特致電麥克阿瑟,淡水已不足五天之用,形勢變得危急,“敵人進攻之成功與失敗,完全取決於海岸防衛部隊是否堅毅。鑒於目前的士氣,我估計我們擊退敵人攻擊的可能性不到50%。按照您的要求,我非常坦率和誠實地向您報告我對局勢的悲觀看法”。第二天,溫賴特又給馬歇爾拍發了一封電報:“依我看來,敵人隨時可能向科雷希多發動最後的進攻。”

激烈的炮戰仍在持續,但美軍的抵抗越來越弱。到5月3日,美軍陣地上只剩下兩門大炮還能叫響了。

馬林塔隧道中的溫賴特尷尬地接到了總統的嘉獎令,羅斯福在電令中說:“你和你忠實的將士已成為我們作戰目標的象徵和我們勝利的保證。”對溫賴特來說,這些語言還不如給他來片麵包更加實惠一點兒。

絕望的時刻即將來臨。從4日開始,日軍連續向科雷希多傾瀉了16000發炮彈。灘頭防禦工事全部被毀,官兵傷亡600多人,供水設施也被日軍炮火破壞。

其間出現了一個小插曲。在諾門坎戰役光榮負傷下了火線的盛厚殿下——天皇裕仁的親女婿——看到巴丹炮戰打得煞是熱鬧,心裏痒痒,便以皇族成員要爭先報國為由幾次申請到巴丹前線為國民做出表率。參謀本部左右為難,不同意則得罪天皇女婿,同意了又怕出現諾門坎那樣的意外,杉山為此傷透了腦筋。

後來有人想出了一着妙棋,現在先不讓去,等前線大局已定時再讓駙馬爺上陣。這樣一來減少了風險,二來還可以讓殿下到前線鍍金,為將來的晉陞撈足本錢。這樣在科雷希多炮戰接近尾聲時,抵達前線的盛厚殿下被分進了炮兵司令部,最終果真平安無事。日本媒體當然不會忘記對此再大肆吹噓一番。

5月5日傍晚,本間親臨巴丹南端的拉馬奧港,為即將實施登陸作戰的2000個官兵壯行。由於缺乏足夠的登陸艇,第一次登陸只能派出這麼多人。作為第二梯隊的步兵第三十七聯隊和其他增援部隊只能在次日晚上11時30分再次強渡。

午夜時分,以第六十一步兵聯隊、第七坦克聯隊和兩個山炮中隊為骨幹的左翼登陸部隊終於下水了。馬尼拉灣入口處水流湍急,導致日軍登陸艇偏離島嶼末端的預定登陸點數千米之多,他們遭到美軍兩門75毫米炮的準確打擊,超過半數的船隻尚未靠岸就被擊沉,一些士兵趁勢跳入水中泅渡,卻被身上幾十公斤重的作戰裝備拖入海底。上岸之前日軍就損失了超過一半的兵力。

冒着美軍的槍炮,第六十一聯隊聯隊長佐藤源八帶領800個士兵強行踏上了陸地,擅長夜戰的日軍迅速控制了島嶼東端,佔領了美軍炮兵陣地。隨後增櫻喜率領坦克第七聯隊一部和山炮中隊順利登島,集中兵力攻擊扼守馬林塔隧道入口處那座高地的脊背。由於通信不暢,人數上佔優的美軍無法及時在必要之處集結起足夠兵力。

灘頭陣地一片狼藉,溫賴特所在的馬林塔隧道同樣混亂不堪。每遇轟炸鼓風機就不得不暫時關閉,躲藏了近萬人的隧道里空氣污濁,到處都是蟑螂和蒼蠅,飢餓、營養不良和瘧疾在不斷消磨人們生存的鬥志,許多人因此患上了神經性錯亂——一種被稱作“坑道綜合征”的怪病。要想到外邊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當然可以,但必須冒隨時被炮火擊中的危險。

6日清晨,6時,一個由500名海員、陸軍士兵、海軍陸戰隊員組成的一個暫編營——他們一個個都衣衫襤褸——在威廉斯少校帶領下,向日軍佔領的炮兵陣地發起了最後反擊。他們像耗子一樣從一個彈坑爬到另一個彈坑,憑着背水一戰的決心,美軍的決死衝鋒竟然使日軍措手不及,不得不暫時向兩翼撤退。這些未經多少訓練的美軍士兵竟然奪回了之前丟失的陣地。

但那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10時,日軍3輛坦克登島,坦克以及巴丹炮火的定點轟擊很快摧垮了這道防線,日軍立即向壘着沙袋的馬林塔隧道入口逼近,局面已經不可收拾。

溫賴特很快得知,日軍前鋒距離隧道東門已經不到1600米。有消息顯示很快將另有幾批日軍登陸,他們正在坦克的帶領下向隧道步步逼近。擔任阻擊的美國陸戰四團傷亡慘重,只能且戰且退。

溫賴特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情景——無數坦克開進隧道,對那些傷兵瘋狂掃射,血肉橫飛。日軍一旦攻入隧道,數千赤手空拳的傷員將面臨血腥的屠殺。6日10時30分,當日軍推進到距離隧道東口只有最後幾十米時,溫賴特知道停戰的時刻到了,只有投降才能保全大部分人的生命。為了把投降範圍局限於馬尼拉灣內的四個小島,溫賴特下令電告駐棉蘭老島的夏普,尚在美軍手中的所有區域均由他負責指揮。

在搗毀無線電設備、燒毀密碼本之前,絕望的溫賴特向羅斯福發出了最後一封訣別電報:

我懷着一顆破碎的心,哀傷地,但是問心無愧地低首向閣下報告。今天我必須為馬尼拉這幾個要塞島嶼安排投降條件。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而這個限度早已超過多時了。既然已無被解救的希望,我認為結束無謂的流血犧牲是我對祖國和我英勇將士的責任。

如果您同意的話,總統先生,請告訴國民,我的將士們和我本人已經做到了作為軍人所可能做到的一切,我們堅持了美國和美國軍人最優秀的傳統。

願上帝祝福您,保佑您,引導您和全國走向最後勝利!

我即將懷着十分哀傷但仍為我英勇部下感到驕傲的心情去會見日軍指揮官。

再見了,總統先生。

“一切都完了,每個人都像嬰兒一樣在叫喊,”電報員歐文·斯特羅賓流着淚拍發這封電報,“我知道被捕鼠器逮住了的耗子正等着人來幹掉它的時候是個什麼滋味。”幾分鐘后,他拍發了自己在布魯克林的家庭地址,並請求華盛頓的電報員轉告他的母親:“將我的情況告訴我媽媽,告訴她,我無愧於祖國和母親。”

溫賴特命令路易斯·畢比準將廣播一份預先準備好的投降書,隨後向前線指揮官發佈了最後命令:“告訴日本人,我們將在正午時分停火。”中午12時,懸挂在科雷希多最高處的星條旗降了下來,隨之升起了一面白旗。

島上美軍的槍炮沉默了,日本人的炮擊仍未完全停止。在隧道西口,士兵看到了悲傷的一幕,溫賴特將軍手中拿着一面用白色床單製作的白旗,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一些傷兵掙扎着站起來向司令官敬禮。一些人走上前去,或握握他的手或拍拍他的肩。“沒什麼,將軍,”一名軍官行完軍禮后對中將說,“我們都知道,您已經盡了全力了。”

溫賴特並未立即動身,他需要時間平複復雜的情緒。2個小時后,他帶着5名軍官坐上了一輛雪佛蘭轎車,朝着東面的丹佛山駛去,一群日本人在半山腰等着他們。一名日軍中尉傲慢地說:“投降必須包括菲律賓群島的所有美菲軍。”

“我不想與你討論投降條件,”溫賴特說,“帶我去見你的上級軍官。”

前來接洽的仍是第十四軍作戰參謀中山源夫。溫賴特告訴他,自己願意向日軍交出馬尼拉灣的4個小島。中山怒氣沖沖地回答,本間將軍有明確指示,只有溫賴特答應他指揮的所有部隊都放下武器,才能把他帶到巴丹去舉行投降儀式。

本間未曾料到科雷希多的美菲軍這麼快就放下武器。之前他接到報告說,頭天晚上有31艘登陸船被擊沉,他預感對科雷希多的攻擊可能歸於失敗,因為只剩下21艘船了,無法派出更多的援軍,這回可能要再次丟臉。恰在此時,一名參謀旋風般衝進司令部,告訴本間科雷希多的美軍已掛出了白旗。大喜過望的本間如釋重負,立即電告中山不必再按之前的命令執行,立刻把溫賴特等人帶到巴丹來。

16時,佝僂着瘦削身軀的溫賴特沉重地踏上了巴丹的土地。兩輛汽車把美國人帶到了一所藍色的小房子內,溫賴特像帕西瓦爾幾個月前那樣靜候受降者的到來。在南面的馬尼拉灣,爆炸聲依然清晰可聞,證明那裏的戰鬥尚未完全結束。日本人給溫賴特等人喝了些冷水,並叫他們站成一排給記者拍照。

一個小時之後,一輛凱迪拉克轎車開了過來,最後說了算的本間終於出現了。美軍投降讓幾個月來鬱悶無比的本間興緻很高,他精神抖擻地走到美國人面前,對溫賴特一行的到來表示歡迎。本間說:“你們想必很疲乏了!”此時他感到有點兒美中不足,如果現在站在對面的是大名鼎鼎的麥克阿瑟那該多好!——司馬懿跑了,這裏現在只剩下張郃。

溫賴特對本間的問候表示感謝,眾人圍着一張長桌坐了下來。溫賴特把一份投降書遞過去,上面寫明他代表馬尼拉灣的四個小島——科雷希多、休斯堡、德拉姆和弗蘭克——投降。有過多年駐英、駐印使館武官經歷的本間英語一級棒,但為了讓幕僚了解過程,同時顯示自己的身份,他還是叫翻譯又讀了一遍。本間面無表情,他說只有菲律賓群島全部美軍投降他才能接受。

“比薩揚群島和棉蘭老島的部隊並不歸我指揮,”溫賴特解釋說,“他們歸夏普將軍指揮,夏普只聽麥克阿瑟將軍的。”

本間的臉逐漸變得通紅,他認為溫賴特耍滑頭故意欺騙他。他讓翻譯告訴溫賴特,之前日軍已經截獲了一份來自華盛頓的電報,確認溫賴特為菲律賓群島美軍全體部隊的指揮官。

溫賴特仍然堅持無權指揮夏普。本間顯然被激怒了,他用兩隻拳頭一起猛敲桌子,轉身徵求參謀長和知的意見:“怎麼辦?”和知也認為溫賴特在撒謊。本間似乎下定了決心:“既然如此,我們不能談判,你回去咱們繼續打下去好了。”他讓翻譯向美國人強調,他只能與自己同等地位的人談判,那就是菲律賓群島全體部隊的指揮官。“既然你不是最高指揮官,我看我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裏。”說完,本間站起身,做出要離開的樣子。

溫賴特的隨從慌忙喊了聲“等一等”,6個美國人匆匆湊到一邊商量。溫賴特臉色蒼白,轉身向本間表態:“鑒於在菲律賓繼續流血已無任何必要,我甘願冒戰後遭到我國政府嚴厲譴責的危險,承擔菲律賓群島全體美軍指揮官的責任。”

盛怒未消的本間仍然懷疑溫賴特的誠意,他冷冷地叫溫賴特回科雷希多再做考慮。“如果你覺得投降妥當,那就去找我們在科雷希多的聯隊長投降,他會帶你到馬尼拉來見我。這次會見到此結束,再見。”本間轉身朝他的凱迪拉克走去。

憤怒和屈辱使得溫賴特幾乎要將嘴裏的香煙咬碎:“你們現在要我們怎麼樣?”他問參謀中山。

“我把你們送回科雷希多,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中山幸災樂禍地答道。

這場緊張激烈的談話全部通過翻譯進行,現場的那名翻譯顯然水平不高,在場的人除了本間能完全領會雙方意圖並故意刁難,還有一個人對整個過程非常清楚,他就是在美國猶他州長大的新聞記者宇野一磨,精通兩國語言的宇野對美國人充滿了同情。他告訴中山:“美國人已經願意代表整個菲律賓投降了。”

中山表示他可以陪溫賴特一起回科雷希多:“明天上午第一件事是你再去找本間將軍,帶一份新的投降書,還要保證與菲律賓的其他美軍保持聯繫。”

回到科雷希多的溫賴特見到了第六十一聯隊聯隊長佐藤,日軍已完全佔領馬林塔隧道,準備掃清島上殘餘部隊。為保證10000多人免遭日軍屠殺,當晚,溫賴特在一份接受日軍全部要求的投降書上籤了字。之後他全身發軟,筋疲力盡。

溫賴特的恥辱尚未結束。7日上午,他叫來作戰參謀傑西·特萊威克上校,讓他代表自己乘坐日本人的飛機到棉蘭老島向夏普面交一封書信,信上他告訴夏普:“你應該照辦,應該——重複一遍——應該帶領你指揮下的所有部隊向日本人投降。你應該明白,出於我本人無法控制的原因,我不得不做出這一決定。”溫賴特授權特萊威克,在夏普拒絕執行命令時逮捕他。

當天下午,溫賴特和5名軍官被送往巴丹。天黑時,他們坐上汽車,走上了去往馬尼拉的艱難旅程。23時,他們到達KZRH電台大樓,日軍宣傳隊的加納久道曾在紐約和新澤西上過學,他接待了溫賴特等人,還給他們端來了水果。

講稿已經事先擬好。將近午夜,臉色蠟黃的溫賴特強忍住眼淚,開始用沙啞的聲音對着麥克風講話。他下令夏普和他的部隊投降:“你將這封信全文,連同將由特萊威克上校帶給你的指示一併電告麥克阿瑟將軍。但是我強調,你絕不可將這些指示置之不理。對這些指示若不全部地、誠實地加以貫徹,只能招致災難性的後果。”他似乎再也念不下去了,菲律賓籍廣播員馬賽拉·維克多·楊停止了廣播,其時是5月8日凌晨0時20分。加納將心力交瘁的溫賴特和隨從帶到了另一個房間,為他們斟上了幾杯威士忌酒。

聽到廣播的夏普一頭霧水。頭天他剛接到溫賴特移交指揮權的電報,現在他又下令自己放下武器。夏普只好請示麥克阿瑟。老麥打電報給華盛頓,聲稱“對所謂溫賴特廣播講話完全不相信”,並在4時50分給夏普回電:“溫賴特將軍發出的命令無效。如有可能,可將你的部隊分成小股進行游擊戰。事態緊急,你當然有全權按情況需要做出任何決定。盡量與我保持聯絡。你是一位有勇有謀的指揮官,我為你的功績感到驕傲。”

這封含糊不清的電報等於將決定權交給了夏普,他決定等溫賴特的使者來了再說。兩天後,特萊威克到了。在讀了溫賴特的信件之後,夏普覺得已無可選擇。如果自己不放下武器,日本人將處決所有的戰俘。夏普下令“馬上停止對日軍的一切軍事行動”,他將自己決定執行溫賴特命令的決定打電報告訴給麥克阿瑟,說明那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在這種情況下,5月10日、18日、24日,駐棉蘭老島、班乃島、萊特島的美菲軍陸續投降。一些人害怕遭到虐待,帶着武器走入叢林,變成了游擊隊員。菲律賓終於完全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一部分。今後,日軍從荷屬東印度掠奪的石油以及東南亞地區的其他資源,就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地運回日本了。

華盛頓的馬歇爾接到了麥克阿瑟的電報:“頃接夏普將軍報告,雲溫賴特將軍在7日、8日夜間兩次在廣播中宣佈自己重又掌握菲律賓全體部隊的指揮權,並命令所有部隊投降,甚至對投降辦法做出了詳細指示。我認為溫賴特已暫時精神失常,以致授敵可乘之機。”馬歇爾清楚,阻止菲律賓全境的投降已來不及。

因為未能為菲律賓守軍提供必要的援助,馬歇爾對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刻的溫賴特充滿了同情。他向羅斯福提議授予溫賴特國會榮譽勳章,以表彰他在逆境之中防守巴丹和科雷希多的功績。對此堅決反對的依然是麥克阿瑟,他稱溫賴特管理部隊的能力極差,科雷希多沒有做最後的努力,最不能原諒的是他下令全菲律賓的部隊投降。麥克阿瑟提出當時日本人的勢力主要在城市,鄉村還保有相當自由,溫賴特的投降令給各地的“游擊運動造成了毀滅性打擊”,他的表現根本不配獲此殊榮,對貢獻比他大的人也不公平。這件事最後就這樣不了了之。直到戰後,杜魯門總統才為溫賴特補發了勳章。

“科雷希多已不需我再發表過多評論,”麥克阿瑟在記者招待會上宣讀了自己精心準備的讚頌稿,“它自己已經在槍口下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它在敵人的墓碑上題寫了自己的墓志銘。但是,透過它那最後一槍散發的硝煙,我彷彿總能看到那些堅強不屈、面容憔悴、蒼白的士兵的形象,他們仍然無所畏懼。”

幸運的是,最後投降的科雷希多部隊並未步巴丹守軍的後塵。他們乘船到馬尼拉,然後坐卡車直接到達甲萬那端戰俘營,迎接他們的是皮鞭和無盡的苦役。

溫賴特和英軍的帕西瓦爾、希斯,荷蘭的塔爾帕頓一樣,成為日軍戰俘營中軍銜最高的俘虜。他先後輾轉過6座戰俘營,最初在菲律賓,後來轉到台灣。1944年,溫賴特和其他一些盟軍被俘高級將領被秘密轉移到中國的東北,在那裏,他們不僅吃不飽飯,還經常遭受毆打,直到1945年8月16日被蘇聯紅軍解救。溫賴特一直對自己的投降行為心存愧疚,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戰後回到美國時,民眾卻給了他英雄般的讚譽。

作為菲律賓的征服者,本間的麻煩並不少。勝利來之不易,原本計劃50天完成的任務最後竟用了整整半年,本間完全沒了為勝利慶功的心情。東京對他的不滿一如既往,除了戰役拖得太長,還在於本間對菲律賓人的管理過於寬鬆。受西方思想影響,本間下令禁止日軍燒殺姦淫,要求大家視菲律賓人為朋友,尊重他們的民族習慣和宗教信仰。本間說“這是謹守天皇要求教化東南亞的聖諭”。

這些做法讓那個純粹的軍人——南方軍司令官寺內壽一大為不悅。儘管對山下也不滿意,但寺內對山下在佔領地採取的高壓政策還是首肯的。更讓寺內惱怒的是,本間竟然認為之前美國人對菲律賓的管理很民主,日本對菲律賓的管理應該更加完善,更加開明,這在寺內眼中簡直是大逆不道!

後來到馬尼拉視察的杉山元對此也大為不滿,他嚴厲斥責本間道:“菲律賓的軍事統治太寬鬆了。”隨後他去了新加坡,對山下執行的高壓政策大加讚賞:“‘大東亞共榮圈’內的各國首都都應向新加坡學習。”

麻煩不僅來自上層,本間的政策受到了下層軍官的普遍抵制。菲律賓戰役打得窩囊,間接降低了本間的威信。寺內向東京曆數本間的罪狀,嗜殺成性的辻政信也唆使他的手下暗地對菲律賓人採取瘋狂的報復行動,以本間的名義下達的追殺令陸續發出。

5月10日,攻佔比薩揚群島的川口清健找到本間,指責他不應下令處死菲律賓首席大法官何塞·阿巴德·聖多斯。聖多斯和兒子在4月9日被川口的手下抓到,表示願意配合日軍的一切行動。鑒於他在菲律賓人中威望很高,川口向馬尼拉建議讓他在傀儡政府任職。司令部很快答覆:此人罪大惡極,立即處決。

馬尼拉一名叫犬塚的參謀隨後趕到,監督川口對聖多斯父子執行死刑。川口告訴聖多斯:“我保證保護你的兒子,請不用擔心。”隨後聖多斯被帶到了附近的椰林,他剛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槍聲響了。

聽川口說聖多斯已被處決,本間也蒙了,他非常敬重聖多斯,也知道他對日本人友好。他記得曾批准過川口那份要求寬大處理聖多斯的報告,並讓軍行政官林義秀關照此事。“竟然發生這樣的事,我深感遺憾。”川口第二天遇到了林,他們曾經是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川口對同學表示了不滿,但林反駁說,處決聖多斯是東京大本營的命令。川口追問下命令的人是誰,林支支吾吾地說:“是辻。”

川口私自放走聖多斯兒子的行為等於為自己留下了活路。戰後接受審判時,川口僅僅被判處六年有期徒刑,而林則被判終身監禁。

還有人遭遇了聖多斯類似的經歷。參議員曼努埃爾·羅哈斯·阿庫納在棉蘭老島被俘,之前他曾擔任麥克阿瑟和奎松的聯絡官。馬尼拉很快來了電報,命令佔領軍司令生田寅雄少將立即秘密處決羅哈斯。這封電報是以本間名義發出的,由林和另外三名參謀蓋章。

當初在巴丹,生田曾拒絕在沒有書面命令的情況下處決戰俘。雖然這次有書面命令,但生田還是下不去手,他把事情推給參謀長神保信彥中佐去辦。天主教徒神保在將羅哈斯和一名省長押往刑場時內心非常苦惱。去刑場的路程足有一個小時,途中那個省長不斷哀求饒命,說自己不是軍人只是行政官員,歷來對日本人非常友好,應該與羅哈斯區別對待。羅哈斯不但未生氣,還輕鬆地拍了拍那個省長的肩膀,“你看這茉莉花,”他指着路邊一簇簇雅緻的白花——茉莉花是菲律賓國花——問道:“它們真美,是嗎?”

羅哈斯視死亡如草芥的高雅風度再次打動了神保,他決定不顧一切留下他的性命。對此生田深表贊同,兩人一起偷偷將羅哈斯藏了起來。很快馬尼拉來人了,要按“越權”將神保交由軍事法庭制裁。

神保到馬尼拉去找本間,司令官不在,他只好找參謀長。和知不相信本間會簽署這樣的命令,他曾經對處決聖多斯一事發過脾氣。神保將司令部的書面處決令拿了出來。

和知立即找到了林,林正和四名參謀開會,幾個人都不承認自己幹了假傳命令的事。和知叫來了神保,他把那份蓋章的處決令放在了桌子上,幾名參謀這才承認蓋過章,當時只不過“沒有多加考慮”。隨後,本間對生田和神保的做法大加讚賞,他隨即下令取消處決羅哈斯的命令。

此後不久,本間就被解除了職務。和山下奉文一樣,回到東京后,他也未按駐外司令官歸國的慣例去覲見天皇,還很快被打入預備役。日本毫無贏得戰爭的希望,本間之後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死,因為他打敗了麥克阿瑟,戰後對日本戰犯的審判是麥克阿瑟說了算,而他是睚眥必報的。況且本間的罪行死三回都不夠,即使不是他直接下的命令,作為第十四軍司令官,他必須為臭名昭著的“巴丹死亡行軍”埋單。本間必須為此去死,這點毫無疑問。

說句題外話。那個被生田和神保釋放的羅哈斯也非常人。他後來得以在勞雷爾的傀儡政府中擔任要職,負責替日軍徵集大米等軍需物資。1944年12月,美軍收復菲律賓后,得到麥克阿瑟庇護的羅哈斯並未受到追究,還當選為參議員和參議院院長。1946年4月,他成為菲律賓共和國第一任總統。1946年8月,當得知救命恩人神保仍被關押在中國華北某地等候審判時,羅哈斯特意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請求對神保進行赦免。怎麼說也算是盟國的一把手,這點兒面子蔣介石還是要給的。1947年,神保獲釋回國,也算善惡有報。

1942年5月7日,菲律賓戰場最後一支頑強抵抗的盟軍部隊放下了武器。在經歷了151天飢餓、疾病的摧殘和悲壯激烈的戰鬥之後,遠東最後的堡壘科雷希多淪陷敵手,日軍全部佔領了菲律賓群島,日本人朝思暮想的“大東亞共榮圈”初具雛形,其對外侵略擴張達到了頂峰。

但那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就在溫賴特和弟兄們去往戰俘營的同時,1942年5月8日,在澳州大陸東面那個世界最大的海——珊瑚海,人類歷史上第一次航母之間的生死對決已隆重上演,日軍勢如破竹的瘋狂進攻第一次得到遏制!

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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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四:艱難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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