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行真實 永葆童心——李致採訪錄

力行真實 永葆童心——李致採訪錄

力行真實永葆童心——李致採訪錄

鄭涵兮

編者按採訪末了,李致老再三叮囑:千萬不要給我帶“巴金的侄兒”這個光環。我是巴金的侄兒,他對我的影響很大,這是客觀事實,但我不願用它作為我的稱謂。著名作家我也不願意要,一看到著名作家,我就想到電視中不為人知的商品被稱為“馳名商標”,因為要宣傳,不著名才會寫“著名”兩個字。現在電視台已經規定不能用“馳名商標”了。我笑說,李老師您真幽默。

採訪完李老,風雲突變,孟夏時節的暴風雨說來就來。剛下樓,站在屋檐下焦灼躊躇,李老的電話就打進來了。“需要雨傘嗎?”“啊…謝謝,我正愁…”掐斷連接,轉身回頭,李老已經握着雨傘站在電梯門口了。“慢走。”八旬老人又閃進了電梯,細緻,利落。院子裏的梔子花被雨水沖刷,香味遍地。

一、力求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

我是受五四新文學影響,踏上人生旅途的。

說起創作生涯的開端,不得不提起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楊邦傑。那年我12歲,有一天我到他寢室去玩,他翻開《新青年》雜誌,給我讀了一篇魯迅的《狂人日記》,一邊讀還一邊給我解釋一些我不懂的含義。他為我讀魯迅的文章,對我的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從此,我對新文學有了興趣。

在眾多作家中,除魯迅、巴金外,我還喜歡曹禺、何其芳、艾青等人的創作。這些書啟發了我,影響到我的寫作,我浸泡在書的海洋汲取營養。1943年冬,我的第一篇作文選入校刊,鉛字印出,時年十三歲。我所在的私立高琦中學是一所教會學校,校刊每年出一次。每一期從目錄開始往後算,首先是四川省教育廳廳長、接着是校長、主任、老師等等大人們的文章,只有最後一篇是學生的作文。那一年選上了我,這對一個少年來講是很振奮的事情。此後,在1945年到1948年之間,我繼續學習寫作,共寫了百餘篇的文章,在成都、自貢、重慶等地的報刊發表,小小說、散文、新詩、評論等文體我都嘗試寫過。

1948年底,我最後兩首散文詩發表在重慶《大公晚報》的《半月文藝》上,艾蕪主編。1949年開始,我成為了一名“職業革命”者,全部精力轉移到了地下工作上。此後,為了迎接解放和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工作,我沒有顧上寫作。1955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因為我認識一兩個“胡風分子”,我受到審查,隔離達半年之久。審查結果沒有問題,但是我自己的思想卻被搞亂了。按照當時的文藝政策,作家要深入工農兵的生活,要反映他們的火熱鬥爭,而我長期在共青團從事學生工作,對工農兵的工作沒有接觸,我的寫作就反映不了“主旋律”,不可能和時代同步。按照階級分折,我把自己定位為“小資產階級”。既然小資產階級要“頑強地表現他們自己”,那麼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夾起尾巴”做人,於是我再也不動筆。

只是在1959年,我“奉命”與人合寫過報告文學《劉文學》。這一年,我正在《紅領巾》雜誌當總編輯。採訪劉文學這個英雄少年後,我們深受感動,趕寫出了長篇通訊《毛主席的孩子——劉文學》。那一期《紅領巾》雜誌發行量120萬份,《中國少年報》《中國青年報》和《中國青年》雜誌都全文刊登,劉文學的故事又被改編成了話劇、京戲、歌舞等。胡耀邦同志為劉文學題寫了“劉文學之墓”……但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篇通訊是受階級鬥爭為綱思想的產物,時間檢驗它是不行的。

1963年,我調到了共青團中央《輔導員》雜誌當總編輯,幫助全國少先隊員輔導員開展工作。“文革”時期我先靠邊站、被奪權,繼被關了11個月“牛棚”,又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

“文革”中,我發誓再也不寫任何作品。

再提筆是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思想得到了解放。巴金老人建議我六十歲以後再寫,因為我身任公職,不便暢所欲言。1992年,我已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當時,我老伴生病,我以照顧她生活為主,不敢設計什麼“宏偉”計劃,只能靈活機動:有時間就寫,想到哪裏寫到哪裏,可長可短,這些文章匯成了後來的“我的人生”。

回想自己人生幾十年,我生在民國,時逢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參加反內戰的學生運動,加入黨的地下組織,新中國成立后長期作青年工作、經歷多次政治運動,“文革”被關過“牛棚”,在“五七”幹校勞動改造五年,又逢改革開放,我感受不少。這些感受既是某段時代的折射,有一定的“史料”價值;也有許多難以忘懷的人和事打動過我,我曾為之喜悅或痛苦。我有感情需要傾訴,也想藉此回顧自己走過的道路,剖析自己的過去。自1993年,我開始寫“我的人生”至今,累計約有六十多萬字了。

我的人生先後彙編為《往事》《回顧》《昔日》等書,以後又按專題出版了《我的四爸巴金》《銘記在心的人》和編印了《終於盼到這一天》等書。書里記錄的都是我的經歷,不論於人於己於事,務求真實,不對事實做任何加工。這是我恪守的原則,不越雷池一步。

我喜歡真誠、樸實、動情、幽默的散文。不無病呻吟,不追求華麗,不故弄玄虛,不作秀,不煽情,不搞笑。向巴老學習,力求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我將繼續在這方面探索。

二、熱愛關心下一代

我長期從事共青團工作,從1950年一直到“文革”。我擔任過區、市和省團委的少年兒童部長,也做過《紅領巾》和《輔導員》雜誌社的總編輯,對少年兒童有特殊的感情。

“文革”後期,我從團中央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

“文革”時期,用掃除“封資修”的名義,幾乎所有政治文藝書籍都被封殺了。粉碎“四人幫”,全國面臨一個嚴重的“書荒”。國家出版局在解決“書荒”時,特別關注少年兒童讀物。

1978年,國家出版局在廬山召開了“全國少年兒童讀物出版座談會”,我去參加了。那時候全國只有三家少年兒童出版社,北京的“少年兒童出版社”,上海的“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天津還有一個“新蕾”出版社。座談會呼籲每個大區建立一個少年兒童出版社。身為四川人民出版社總編輯,我感到必須抓住時機,會後立即行動。我們四川人民出版社有個“少年兒童編輯室”,團省委有個《紅領巾》雜誌社,兩處加起來有二十多個編輯。我提議把兩家的編輯合起來,成立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省委主管共青團工作的常委張力行同志表示了及時大力的支持,團省委積極贊同,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應運而生。

我為什麼很重視少年兒童的工作呢?

我知道,對下一代是否重視,往往是衡量一個國家、民族、地區和家庭是興旺或衰退的標誌。早在“五四”運動前後,魯迅就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呼籲。魯迅十分重視對少年兒童進行教育。他認為,“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他又強調不能“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他對只生不教的父親作過嚴厲的批評,指責他們是“製造孩子的傢伙”,甚至“還帶點嫖男的氣息”。魯迅先生這些話,對我很有啟迪。

巴金的作品也多次寫到教育對兒童的重要性。1942年,我讀小學的時候,巴老曾給我寫了四句話:

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

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

說話要說真話,

做人得做好人。

1955年,我到北京去參加全國第三次少年兒童工作會。會上,胡耀邦同志講了幾個問題,一個是怎麼掌握少先隊入隊的條件。他說:“你們要搞清楚,我們不是把兒童教育好了才組織起來,我們是把兒童組織起來教育。”另外一個,中國的兒童教育觀念中,不少家庭和某些社會與論,總是想讓孩子老實聽話,耀邦同志講,不要把孩子培養成弱不禁風的花朵,培養成小老頭;要培善小孩子勇敢堅強,為小獅子、小老虎,要見風雨、經世面。

前不久,我出版了《李致與出版》一書,其中記錄了我與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往事。

三、永葆青春的熱忱

1949年底成都解放,原地下黨領導王宇光在分配工作時徵求我的意見,我表示願意當話劇演員,他說:“現在正缺幹部,到青年團去。”自此,我在共青團系統一共工作了17年。

我很珍惜自己的青年時期。50年代,把14歲到25歲定為青年。記得我滿25歲那天,感慨甚多,寫下了一首短詩:

很早以前我就想到今天

原以為到了今天就不再是青年

到了今天我才明白

青年並不單以年齡計算

我要更加努力學習和鍛煉

永遠保持青年的熱情和勇敢

我們在共青團一起工作的同志,彼此有深厚的感情。在成都,無論是在團成都市委、團四川省委以及團重慶市委現在成都的老同志,每年都分別有聚會。我胸前的團徽,是幾年前參加團成都市委聚會時,贈給我們這些老團幹部的。

也許有人認為戴上團徽是在裝“嫩”,不是的。戴上團徽,它提醒我要永遠保持青年的熱情和勇敢。

1955年以前,我曾寫過一篇兒童文學,叫《盪鞦韆》,登在《新少年報》。我的《往事》出來之後,馬識途馬老人說我不僅有幽默感,還有童心。前幾年,我為我的狗寫了一篇《多多日記》,我的狗名叫多多,想再試寫兒童文學。寫完《多多日記》后,我發現我確實有童心,但我的童心已經不是現代兒童的童心了,而是我那個年代的童心。儘管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小夥伴,在我現在住的院子裏,也有三個少先隊員是我的小夥伴,但畢竟對他們了解很少,所以沒有再寫兒童文學。

省青少年作協的成立大會我去參加了,還被聘為顧問團成員。如有機會,我願意和青少年作者交流,把自身寫作的一些實踐提供他們參考。我想對他們說:說真話,做好人;讀一些中外作家的名作,不要滿足於“文化快餐”;留心觀察生活,注意能打動自己的人和事;用自己的語言來抒發感情,創作是有個性的,不要抄襲和模仿;習作不是試卷,可以不斷修改。

四、巴金給我取的英文名叫peter

(李老遞給我的名片上,E-Mail寫着“peterli”,我好奇地問,您的英文名是“Peter”?意外得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開始,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用中文念出來很難聽,叫“彼得”。當年反美反蔣的時候,我對英文名就更反感。很多年後,我重讀巴金翻譯的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克魯泡特金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主義是一個空想的社會主義,是一個願景。克魯泡特金的名字叫Peter,我問巴金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說是。我才知道他是希望我從小就學習為勞苦大眾服務。

我到美國去的時候,我孫女的美國同學見了我往往叫我“HiPeter!”,“ByePeter!”特別有意思。

粉碎“四人幫”以後,巴金第一個計劃要爭取活到90歲,第二要翻譯赫爾芩將近一百字的《往事與隨想》,寫兩部長篇小說,還要寫五本隨想錄,當時大家很佩服他的雄心壯心。我想,他年紀那麼大了,這麼大的計劃他怎麼行嘛?我就勸他不要翻譯赫爾芩的作品,因為赫爾芩的作品放在那不論誰翻譯都行,他翻譯得好是另外一回事。我說你把你的精力擺在創作上。他說不行,這件事我是答應了魯迅的,我這人說了話就得算數。我說,你要根據你的個人情況嘛,憲法都可以改,國家的計劃都可以調整,你的計劃不能調整了?他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很難說服他。他說,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光工作就不學習了嗎?我的翻譯就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比如我翻譯赫爾芩的書,我就學習他怎麼把感情化為文字。學到老,把感情化為文字,這對我的寫作起了很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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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的人生(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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