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
他說完了這短短的幾句話,正要走開,忽然若有所思地走過去拍了拍宇文沖的肩膀:“為表示我對你的歉意,我請你吃一頓好的怎麼樣?”宇文沖獃獃地望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到這步境地,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希望自己有把握說服他,讓他就這麼跟着自己回京復命,那麼任務的失敗,或者皇上就不會追究了也未可知。但裴繼歡臉上並無其他神色,宇文沖毫無把握對方在吃完飯後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只好垂頭喪氣地跟着他走。正在門口曬太陽的飛雲酒坊的老闆朱老爺見了,趕忙叫幾名小二出來,把兩人迎進店裏。
裴繼歡和宇文沖兩人走進店裏時,大堂空無一人。裴繼歡對小二笑道:“給我們開一個暖房吧。宇文大人昨天想必是沒睡好,今天我親自招待他。”小二點頭哈腰地說:“自然,自然!公子說什麼是什麼就好啦!”裴繼歡轉眼望了望宇文沖,道:“去煮麵巾來給宇文大人凈面。”一邊伸出手,對宇文沖道:“請宇文大人跟我來。”
暖房的設置別具一格,全然仿照西域草原人家的擺設,地上鋪着厚厚的羊毛毯,中間一張四四方方精巧的矮桌,沒有椅子,只有厚實的羊毛筒子滾成的靠背,兩人進房脫了鞋,踏上了柔軟溫暖的羊毛毯,盤腿坐了下來。
“你我今天是第二次見面了。我卻連閣下你真實的姓名都還不知道。”對於面前這個人,宇文沖滿心充滿了好奇。
“同是天涯宦遊人,何必問名姓?”裴繼歡忽然有些凄涼地說:“難道你的皇上讓你們來抓我,卻連我的名字也不告訴你們?!”
宇文沖大力搖頭,說:“確實沒告訴我們。只說你是楊白眉的弟子,我們是按圖索驥,才找到你門上去。”他從腰間拔出那把精緻的匕首遞給裴公子:“這把刀是你昨天掉在地上的,我替你先收了起來。”裴繼歡有些詫異地接過匕首望空拋了兩拋:“難得你身在官場,還是個忠厚君子。既然被你見着,說明你和它有緣分,那就留着給你作個紀念吧。我這人沒有存心樹敵的心思。我叫裴繼歡,你呢?宇文大人。”
宇文沖道:“我叫宇文沖。”他其實是十分喜歡那把精緻的匕首的,見對方有贈送之心,心中的不快去了大半,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匕首的鋒刃,將它收了起來。
精美的酒菜不一會就上齊了,三個木炭火盆也攏了上來,宇文沖這才覺得身體漸漸回暖。他貪婪地喝了一大杯香醇的紅葡萄酒,又吃了一腿鮮嫩的羊羔肉,身上這才徹底暖和了下來。裴繼歡看着他風捲殘雲,淡淡地笑了笑道:“別吃得太急,小心噎着。對了。你認識我手上的這枚戒指?”昨天擊敗宇文沖,最後一招,宇文沖發出一聲驚叫,並不是因為受傷,而是眼角餘光看到了裴繼歡手上的這枚戒指的緣故。裴繼歡聰明之至,一聽他的聲音和他臉上的神色,就知其中必有緣故。
宇文沖擦凈了手,道:“借我看看。”
裴繼歡把戒指摘下來遞給他。
宇文沖認真看了很久,才把戒指輕輕放在桌上,道:“你這個戒指用的料子,是和田白玉中最名貴的一種,名叫‘玉脂紅’,傳說西域最精湛的玉工,能從三千片和田玉石里切出來一塊這半寸方圓大小的戒面,已算是登峰造極的頂尖功夫了。你這個更特別,別的‘玉脂紅’上只有一點紅色,你這個有三點,這是玉脂紅里的極品,又名叫‘梅花玉脂紅’,寒冬臘月里凌寒綻開的梅花,是先開三片花瓣,然後次第再開,‘梅花玉脂紅’之名由此而來。請恕在下直言,這枚戒指原是一對兒,還有一隻,在皇上的手上!這對兒戒指,是專門製作給大唐皇室的重要成員佩戴,如今一枚在你手上,一枚在皇上的手上,先不說它的珍貴與價值連城,它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擁有這枚戒指的人,一定是一個皇家帝子。”
裴繼歡腦袋裏轟地響了一聲,半晌不說話。
宇文沖嘆了口氣道:“我現在隱約能想到為什麼皇上派我們來找你了。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你的身份果然關乎王朝安危。”
裴繼歡道:“此言何意?”
“還是我來告訴你們吧。”門外有人說。
“張……媽媽!?”裴繼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忙起身把門打開。
門外那人一身尼姑打扮,背上斜背着一口長劍,手裏拿着一支拂塵,拂塵紅得宛如火爐里跳動的火苗。裴繼歡見了那人,急忙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媽媽要來西域,為什麼不讓孩兒到路上接您?”
那尼姑把他攙了起來:“媽媽還沒到走不動路的時候呢,讓我看看,我的繼歡。”她認認真真地打量着裴繼歡,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很好。楊白眉沒辜負我的託付,你終於長大成人了。”一旁的宇文沖半晌才道:“張大人!你……你為何這副打扮?”
那人正是名震天下的“風塵三俠”中的紅拂女,拂塵一擺,單掌豎起打了個稽首:“宇文大人,別來無恙?”宇文沖連忙拱手:“不敢。這話該下官問才對。張大人一路可好?”紅拂女坐了下來,微笑道:“還好。都說大漠水寒風似刀,我算見識了。宇文大人到西域來是為什麼?”宇文沖指着裴繼歡道:“還不是為了他?”紅拂女面色一端,道:“這趟你們其實是不該來的,不過上命難違,這也怪不得你。一個人的行為,決定他所遇禍福,如果宇文大人昨天多考慮一番,而並非聽任你的隨從那樣一意孤行,也許就沒這麼多事了。”
“你……”裴繼歡忽然睜大了眼睛:“媽媽原來都……知道?您一直在跟着我們?”紅拂女微微點了一下頭:“不是我跟着你們!是你們正好被我看見了!”她揮了揮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兩個人,道:“我知道楊白眉的死訊,來接繼歡回峨眉山是我此來的一意;其二,我放心不下繼歡一個人流落江湖,所以特地遠來。”
宇文沖道:“也許張大人此來,大概和皇上是一個心思?”
紅拂女沉吟片刻,道:“我離開朝中三年了,皇上是什麼心意,我委實無法判定。”她從懷中取出一把扇子遞給宇文沖,道:“宇文大人是大內總管,你能看出來這把扇子有什麼玄機么?”宇文沖滿心狐疑,接過扇子打開一看,但見扇面上寫着兩句詩:“何必詩與畫,山水有佳音”,再看落款銘章,臉色陡變,手一抖,扇子險些失手掉地。
這把看上去極為普通的扇子,其實乃是海底寒玉所制。海底寒玉堅愈金鐵,世上能得一塊寒玉者,價值連城。而把堅硬無比的海底寒玉切割成極薄的扇葉,個中費力,也不知幾何,足見這把看似普通的扇子是何等珍貴。重要的是這兩句詩和詩后落款,分明寫着“隴西李建成”,銘章也是“建成之章”四字。
武德元年五月,唐高祖李淵起兵太原,廢隋廢帝楊侑,七月,太子建成兵鋒西指,一破霍邑,再克長安,安撫黎庶,關中稍定。高祖聞報大喜,特賜寒玉扇與建成,遷太子建成為隴西郡王。高祖遂西幸關中,太子率眾夾道而迎,歡慶筵上,得詩兩句,頗為心許,於是請歐陽詢書詩於扇。
“難道他是……”
他想到了裴繼歡手指上的這枚玉脂紅的戒指。據他所知,“玉脂紅”的產地和田,只產出過兩塊約莫寸許的“梅花玉脂紅”。這兩塊“梅花玉脂紅”後來雕成兩個戒指,一個戴在高祖手上,一個用來嘉獎第一個進入關中的太子建成。高祖去世后,太宗李世民得其遺傳,那枚戒指從未曾離手;而另外的這枚,恰恰出現在眼前的裴繼歡手上。如果宇文沖沒猜錯的話,他未曾細看的這枚戒指內圈,恐怕還應雕着“異玉閣珍藏”幾個篆體小字才對。“異玉閣”乃皇室大內雕工處,皇室所用玉器皆出其下,偶有異玉閣玉器流入民間,那都是傾國傾城。宇文沖想及於此,心頭忽又為之一動!
兩條線索只不過前後稍稍一比較,宇文沖便悚然心驚,他倏地睜大了眼睛,望着面色如水的紅拂女,一雙手情不自禁地微微發抖。
“所以我說,你們這趟來錯了。這本不該是你這個職位能插得進手去的事。”紅拂女望了他一眼,接著說:“有罪者已然伏誅,不可禍及他類。江湖上還講究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呢,凡事不都得有個規矩么?”
宇文沖重重坐了下來,額頭顙間汗如雨下。
他以武當神社掌門太玄道人首座大弟子的江湖身份,隱約曾聽說過紅拂女有一個記名弟子,但從未見過。他不禁替那個弟子感到慶幸:自虯髯客東渡扶桑,傳扶桑三島一脈武功之後,神跡再不履中土;取虯髯客天下第一劍客而代之的,這世間唯天山劍客楊白眉和紅拂女二人而已。楊白眉盛年隱退,閉門封劍;紅拂女官拜侯爵,倦於朝政,兩大劍客,一南一北,名重一時。能拜在紅拂女的門下學得一招半式,那是多少學武人夢寐以求的!但和紅拂女一道隨朝,宇文沖確是從未見過紅拂女有弟子隨身。他萬沒料到紅拂女的這位神秘的弟子,如今已然長大成人,深得天山衣缽――他就是裴繼歡。
如紅拂女所言,裴繼歡不但紅拂女和楊白眉兩大劍學宗師的衣缽傳人,而且還是隴西郡王李建成僅存於世的骨血、當朝皇帝李世民的嫡親侄子,這等身份,宇文沖可真是萬萬未曾想到!“這趟來錯了”,這不正合了此行之行!?太宗李世民雖非猛虎,亦非卞莊,但他決不會容許一個只屬於皇家內部的秘密傳到他一個小小的大內總管耳中!
這番話從別人嘴裏說來,宇文沖可能嗤之以鼻;但在紅拂女嘴裏說出來,卻不由得他不信。紅拂女在朝中的分量,等同於凌煙閣二十四功臣,雖只是小小的三等定國侯,卻承擔著值守大內、護衛皇上的重責。她鞠躬盡瘁,兢兢業業,皇上皇后對她都青眼有加;這麼一位皇帝近臣、京畿首輔說出來的話,他怎會不信?
裴繼歡聽了紅拂女的故事,宛若一個焦雷猛地在頭頂炸響,震得他都呆了。而眼前的張媽媽,已然微微閉上眼睛,隨即緩緩睜開,那雙眸子裏,顯已失去了先前的光采。
二十四歲的裴繼歡,如今出落得劍眉星目郎朗有致,一表人才。只是他出身太過顯赫,父親是隴西郡王,母親是沉魚落雁的三晉佳人,只是沾着了一點二十多年前那一場血雨腥風,凄惶無着的母子倆便投奔到了紅拂女的門下。那一年,裴繼歡才出生一個半月,尚在襁褓之中,他能懂什麼、又能選擇什麼!?
而紅拂女卻是心頭髮酸!
“身世的真相他遲早都會知道,只怕因此要誤了他一生!設若如此,我怎對得起他死去的娘親!?……”這麼想着,一個念頭,閃電般自紅拂女心頭掠過:當年的三妹倉皇逃到她的府中,當確是為情勢所逼,手抱麟兒,竟給她跪下當地,那“隴西遺骨,在此一抱”的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凄厲的託孤嗎!紅拂女和丈夫李靖一樣,都是西府秦王的門下宿將,鴻溝分明,她從不與太子建成往來,但太子妃裴氏卻是她義結金蘭三姐妹中的三妹,三妹淚水漣漣血海託孤,她有什麼理由拒絕?
更為厲害的是秦王那一句斬草除根的命令,竟是她的丈夫李靖所陳。心疼三妹的紅拂女只好把襁褓中的孩子連夜託人送到了峨眉山中隱藏了起來。事過多年,她依然無法忘記三妹當年的託付,她更不能枉顧這哇哇啼哭的小兒人事不知,就上了斷頭台……多少年以來,紅拂女一直不對外吐露裴繼歡的真實身份。他雙親慘死,這世間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她和楊白眉兩人。
但皇上命令宇文沖三人一路西來,尋找裴繼歡的下落,隴西有后,又是誰傳到他耳朵里去的?!
“我擔心繼歡卷進了皇室內部的權利傾軋中去。”紅拂女擦了一把眼睛,沉聲道:“我不希望你回去,天倫雖重,於你未必是好事。你要知道,你的大王兄承乾太子和四王兄泰的那場勾心鬥角,激怒了皇帝,兩王被廢后先後去世,但爭儲之亂,卻才開始!皇九子晉王治雖被皇上冊封‘晉王’之位,卻不去就職,仗着父皇的寵愛,在京師無所不為;皇三子恪狂放不羈,最好狂飲,雖為皇上不喜,但子恪文治武功,乃在眾皇子之首,朝中大臣,當初看好的也是他。但據內宮所傳,皇九子晉王治以‘仁孝’之名而着稱,其聲威遠在皇三子恪之上,皇上其實愛的正是這個皇九子,不但因為皇九子治乃是皇后長孫觀音所生,更以‘溫良謙恭、禮賢下士、孝順父母’朝野知名,皇上早有心將他立為儲君。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晉王治更是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只求皇上早日下旨,名正東宮。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繼歡一身白名,又怎去得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之中?”
這一席話,對於不知就裏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着邊際,只是對於剛剛明白過來的宇文沖和裴繼歡兩人而言,卻是再明白不過的意思。
他年才月半,便離開了生他的父母,先到峨眉,次及天山,端的心地純明,別無雜質,暗流涌動、權力傾軋、冷血無情的官場,根本不適合他這樣的人。裴繼歡聰明絕頂,聽了紅拂女的話,自是絲毫不會感覺奇怪,他心事複雜地說:“媽媽放心,我根本就沒心思要回去做什麼王子,但父母的仇我遲早要報!”
“不……要!”宇文沖手腳顫抖:“他已知你的身份,卻偏偏要留下你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做給天下人看的,你一旦拔劍復仇,天下洶洶之口,誰不將你看作逆子孤臣!?你好好的一個人,何苦擔這個惡名!?”
“不錯!難得宇文大人有此見識,這也正是我遠來西域的意思!”紅拂女對裴繼歡道:“以你出身皇室、和皇室的瓜葛來看,如果你衝冠一怒,天下將視你為公敵,即便你能逃得過這場浩劫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隴西一脈的清譽,你也別想要了。”她冷笑了一聲,接著說道:“他還在天策西府做秦王時便智計百端,算無遺策,縱算他良心發現而對你手下留情,眾口鑠金之下,你將何以立世存身?看來他確如宇文大人所說,是有意做給天下人看的,這一下已讓他佔了先手!”
她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眉頭微皺,片刻又道:“我匆忙趕來,還有另外一個緣故。”
裴繼歡問道:“是什麼?”
紅拂女道:“晉王代天‘巡邊’,已到了蘭州府,我怕繼歡從宇文大人口中得知身世之後會忍不住做出非常之舉,所以晝夜不停換馬,連趕了三千多里路,從關內趕到西域來。”裴繼歡心疼地摸着紅拂女的手背,幾乎掉下眼淚來,道:“媽媽,何苦如此勞累!”紅拂女眼角濕潤,道:“我怕啊!看見你的樣子,我就想起我那苦命的三妹。她要是不死,還和我在一起,那是多麼的快樂開心啊。”
裴繼歡強自穩定了心神,問道:“我的……母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紅拂女沉吟半晌,才道:“她的氣度,令人無法比擬;她的美貌,稱得上天下第一;她心胸寬廣,才能容得下太子時常的粗暴……在我眼裏,這個妹妹,她身上幾乎毫無瑕疵和毛病……”她語音有些哽咽:“可惜天不假年,好人不長壽……”
裴繼歡忽地站了起來:“我還是想去蘭州看看。”
紅拂女和宇文沖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道:“你想做什麼?”
裴繼歡道:“好歹我也是李家子孫,我去看看‘兄弟’,沒什麼不可以的。”
紅拂女見他去意已決,只好道:“繼歡,想想你的師父這麼多年的辛苦,想想母親當年的冒死託孤……我希望你三思而後行。”裴繼歡跪下給她磕了頭,道:“我明白。媽媽先回峨眉山吧,我從蘭州出來,就回峨眉山認歸師門。宇文兄你呢?”
宇文沖道:“這命我是沒法回去復了。官場多年,見慣了你爭我奪爾虞我詐,也許你張媽媽就是我的前車之鑒。”裴繼歡點頭道:“希望我們江湖再見。”宇文沖鄭重抱拳:“江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