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女人
父親的女人家裏那個女人突然消失了,留下凌亂的房間,一隻貪吃的肥貓,還有一封簡短的信。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否則不會連房間也不收拾乾淨。她也走得很徹底,帶走了能帶走的一切,除了我。
本該馬上通知在外出差的父親,可是我什麼都沒做,躺在沙發上一口氣喝光了冰箱裏的所有啤酒。爬到她的床上,抱着她喜歡的毛絨公仔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我再次醒來,面對空蕩冷清的房間,我才意識到她真的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又看了一遍那封信,信上這樣寫道:我愛過兩個男人,不枉此生。
她走了,我原本應該解脫。我再也不用面對我和她尷尬的關係,不用整天裝作這一切都無所謂,更不用每晚與她隔着一面牆暗自悲傷。我這樣想着,想着想着悲傷就湧上心頭,失聲痛哭起來。
她和我爸結婚的時候我20歲,她只大我兩歲。我爸本想請家人朋友吃個飯,同時宣佈他重組了家庭。她面露不悅,不過一瞬而過,她放下筷子,全然不顧我在旁邊,對着我爸撒嬌:“親愛的,我一心與你過一輩子,難道不值得一場盛大的婚禮?”
我爸有些為難,轉頭問我意見,我給他添了半杯紅酒:“爸,我沒意見。”他有些詫異,原本他以為我會反對他為我找個如此年輕的后媽,沒想到我從頭到尾都表現得無所謂。“但是,爸,我有個要求,給我買一套房子,我想搬出去住。”
他們同時面露尷尬。
我不喜歡她,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甚至心生厭惡。我爸領她回家的那天,如往常一樣,我躺在沙發上看美劇,門突然開了,我爸摟着一個年輕艷麗的女人,兩人一身酒氣。她看到我,明顯感到意外,我沒有理會他們,關上電視回到房間。過了一會兒,我去冰箱裏拿酒,聽到房間裏傳出他們做愛的呻吟,在我爸帶回來的女人里,她的聲音是最大的,聽起來凄厲放蕩。
從小到大,我爸在我眼裏是個近乎完美的男人,帥氣,有才華,廚藝好。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媽早逝,他孤身一人很多年。我媽在我三歲的時候生病去世,我對她幾乎沒有印象。我爸說起她時,我總覺得是在說一個與我無關的人,不能引起我任何的情感共鳴。這些年,我與我爸相依為命,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業和我身上。
早些年我爸沒有帶過女人回家,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有女人。有許多女人想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我爸曾經總是帶着我去相親,一個年輕英俊又多金的男人自然招女人喜歡,她們有離異的成熟少婦,有未婚的年輕女人,有的也帶着一個孩子。每次我都坐在我爸的身邊,對方看到我,都誇我長得漂亮,可愛。我不知道那是出於真心還是敷衍,或是奉承。我從來都不搭理她們。每次相完親,我爸總是詢問我:“今天這個阿姨怎麼樣?喜歡嗎?”
“我不喜歡,你喜歡就好了。”我總是這麼回答。
我遺傳了我爸的所有優點,唯獨有一點卻像我媽——冷酷。我爸不止一次這樣說我:“你和你媽一樣,除了親人,對別人都過於冷酷。”
“人是需要溫度的。”這是我爸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溫度是什麼?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多年。
以往我爸很忙,他盡了最大的努力照顧我,一有時間他就親自給我做飯,接送我去學校。哪怕這樣,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並不多。他總是特別忙,一天到晚電話不斷,也常常工作到深夜。無數個周末我都一個人度過,無數個夜晚我都獨自入眠。我習慣了一個人的世界。所以,她帶着她的肥貓來到我的家,讓我特別不習慣。
我爸不在的時候,我隨意在家裏赤裸着身體,上廁所不用關門,睡到中午才起床,把家裏搞得亂七八糟。她來之後,這一切我都不能做,更不能帶朋友回家喝酒打麻將,不能帶女孩回來窩在沙發上看電影。不到半個月我們就大吵一架,我爸回家的時候硝煙正濃。她看到我爸,幾乎是一瞬間,眼淚噴薄而出。我爸上前抱住她,對我使了個眼色,這無異於火上澆油,我摔門而出。
我沒想到她會主動找我和解。我當時靠在床頭,拿着我媽的相框,自從他們結婚,我爸就把我媽所有的照片搬到我的房間。我媽年輕的時候長得漂亮,一頭長發,笑起來還有一對酒窩。我想當年他們一定是很相愛的。我從來都理解他,最近這兩年他常帶我出去應酬,有時候我們一起去酒吧喝酒,他一直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不過30多歲,我們常被人誤認為兄弟。他突然開始往家裏帶女人也是最近兩三年的事,都是些在外面玩樂的年輕女人,每一個都是一夜風流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有一次我們都喝多了,找了代駕把車開回來,我們坐在後排,我爸突然拉過我的手。在我記憶里,自我10歲起他就沒有再牽過我的手,他的手和以前一樣,只是再也不能把我的手全部握在手心。
她敲了幾次門我才讓她進來。我重新把我媽的照片擺在床頭,依然靠在床上。她幫我簡單收拾了屋子,才坐到床邊。我發現她素顏的時候比化了妝要好看一些,若她不是我的后媽,也許我一點都不會討厭她。那是我們之間第一次嚴肅的談話。
“你心裏把我當什麼?”她這樣問我。
“你覺得呢?”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只比你大兩歲,自然不能讓你把我當媽媽,但是你可以把我當姐姐,我會好好照顧你和你爸爸。”
“你知道我爸為什麼這些年都沒再婚?不是因為我,他只是沒有忘記我媽。再說我已經過了需要被人照顧的年紀了,我若需要人照顧,那我應該找個老婆,而不是后媽。”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現在需要一個新的家庭。我知道他以前常帶女人回來,可是只有我留了下來,我是真的愛你爸爸,我也是真的想好好照顧你們。”
“若是你真的愛我爸爸,你們就好好過吧,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你不要對我帶着敵意,我相信我們可以和平共處。”她突然軟了下來,帶着女人天生的柔弱,真誠地、長時間地看着我。這讓我懷疑是我欺負了她,嘴裏不經意之間就答應了她。
那次談話之後她轉變了很多。她不上班,每天上午去買菜,然後回家做飯,下午約朋友喝咖啡逛街。晚上幾乎不出門,但是只要我在家她就盡量給我更多的私人空間。她廚藝不錯,還買了烤箱,每天耗費大量時間在廚房裏研究菜品。她也喜歡花,自從她來了之後家裏鮮花就沒有斷過。我不知道她是否刻意想要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在家看書的時候她也在我的書櫃裏找書看,我看電影的時候她也坐在沙發另一邊抱着貓和我一起看電影。我爸從來不和我一起看電影,他沒事的時候就待在書房看書。我們開始有了一些共同話題,從寥寥幾句到可以聊上一兩個小時。
雖然這樣,我還是再次提出來我要買個房子,我爸點頭同意。我爸出差,她主動提出陪我去看房子。我看房子只看位置、戶型、價格,她比我考慮得周到,每次都拉着售樓小姐詳細了解小區的地段、交通、開發商、物業、綠化、周邊配套。我從未見過她的這一面,說話幹練,眼神犀利,見解獨到。那些天我們足足看了十幾個樓盤,最終才選下一個我們都滿意的房子。交完定金,簽了合同,她說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慶祝一下。我問:“慶祝我很快就會搬出去?”她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買房子和結婚生孩子一樣,這些都是你的人生大事。”我只好點點頭。“那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她看上去很開心,我不知道是否是如她所說的原因。
我沖了個澡,躺在沙發上玩手機。她也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從主卧出來。她穿了一件緊身小黑裙,顯得曲線玲瓏,身姿曼妙,加上一頭黑色的捲髮,更多了一分野性的性感。我第一次認真地看她,才發現她其實很有女人味。她打開鞋櫃,問我配什麼高跟鞋更好看,我說我不懂這些。她認真地思索,像是要赴一場重要的約會,最後拿出一雙紅色的高跟鞋穿上,對我微微一笑,特別迷人。
我很少約女孩在西餐廳吃飯,而且對方是我的后媽,總感覺氣氛有些怪異。但我們全程都很愉快,尤其是她,跟我講了很多她以前的生活。一頓飯吃下來,我們喝光了一瓶紅酒,我的酒量很好,但是她平時可能不大能喝酒,臉頰微紅,說話都不利索。我想扶着她,她挽起我的手,整個人都快靠在我身上。我攔下一輛出租車,與她坐在後排,她依然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明知司機並不知道我們什麼關係,但我還是不時去看後視鏡,生怕他發現我們的異常,我的手心都出了不少汗。
回到家,她鞋都沒脫就倒在了沙發上,肥貓跑過來看她。我一向不喜歡女人喝醉酒,更討厭女人酒後與男人上床。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她就心生厭惡的原因。可是那天我卻不覺得她討厭,她用腳蹬掉高跟鞋,嚷着要喝水。我把鞋放進鞋櫃,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扶她起來,她看着我微笑,一口氣把水喝光,又重新躺了下去。
“回房間睡吧。”我俯下身對她說。
她迷迷糊糊地說:“我腿發軟,讓我躺一會兒。”
“那我抱你進去吧。”說完我就抱起她,她伸手摟住我的脖子,房間特別安靜,靜得能聽到我們的呼吸聲和彼此的心跳聲。我把她放在床上,她看上去似乎清醒了不少,臉色更加紅潤,我突然萌生出想要吻她的衝動。我趕緊從她的房間退出來,拉上門,我的身體異常地躁動。我鑽進浴室,打開噴頭,閉上眼睛,想要清除腦子裏胡亂的想法。可我越是想清除這種想法它就越肆無忌憚地滋生,我感到身體裏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人可以任意編造謊言,身體從來不會。
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我想起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的相處,她每天在廚房忙碌的樣子,聽音樂看書的樣子,和我一起看電影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還有晚上喝酒之後性感可愛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我早已經不討厭她,反倒越來越享受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光。想到這些,我又想起她和我爸親密時發出的呻吟聲,整個腦子混亂不堪。
人一旦有了慾望往往就難以自控。從那天起我們之間就變得微妙起來,我更願意親近她,如果起得早我會陪她去買菜,做飯的時候也去廚房幫忙。我們一起看書、聽歌、看電影,甚至還一起去逛街。一種曖昧的情愫暗暗生長。我爸在的時候我們刻意保持着距離,她不再當著我的面與我爸過分親近,我們之間的氣氛也變得有些尷尬。倒是我爸,似乎對我們相安無事的相處頗為滿意。
9月,我爸帶她去蘇梅島度假。她希望我也去,我說我不想當電燈泡,她有些失望,沒有再說話。他們一走我就不想待在冷清的家裏,每天晚上去泡吧,白天睡到下午起床。晚上睡不着的時候我就把她的毛絨玩具抱回床上,毛絨玩具上有她淡淡的身體氣息,我抱着它,恍惚之間就像抱着她的身體。
旅行回來那天,她為我買了一堆禮物。當天晚上,她做了一桌子的菜,說我這段時間一定都沒有吃好。當晚我們喝了很多酒,我爸很少在家裏喝酒,也喝得暈乎乎的。她扶我爸回房間休息,我也回到房間脫光衣服裹了浴巾去洗澡,洗完出來正好碰到她穿着睡衣出來倒水。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身材不錯,穿上黑絲睡衣顯得特別性感,雖然沒有開燈,但是透着落地窗外的夜光,我還是看到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倒完水她發現我站在一邊看她,她說了一句早點睡,就低下頭急匆匆回了房間。
那晚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她的畫面,久久不能入睡。後來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她推開我的房門,輕輕地走到我的床前,她低下頭親吻我的嘴唇,然後便褪下睡衣,赤裸着身體躺在了我的身邊。我迷迷糊糊,翻過身,我們相擁在一起,激烈地吻了起來,接下來我們幾乎同時哭了起來,哭了許久。
早上醒來,房間冷氣十足,我發現自己眼角有眼淚流過的痕迹。我渾身無力,頭痛不已,一摸才發現額頭滾燙,我好像發燒了。想起昨晚的夢來,我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她來叫我起床,我再一次醒了過來。她正坐在我的床邊看着我:“你發燒了。”她伸手撫摸我的臉。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她就倒在了我懷裏。我捧起她的臉,驚恐、悲傷、興奮都寫在她臉上,我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去親吻她,她內心一定猶豫不決,身體欲拒還迎。
不知不覺,我又睡了過去,恍惚之間感覺到她進進出出,她喂我吃了葯,又坐在床邊看着我。我想伸手去牽她,她站起來就退了出去。我似乎還聽到她輕聲地哭了一次。我想我一定是被燒壞了腦子,產生了很多的幻覺。
兩天後我才從床上起來,整個人已經好了很多。我走出房間,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沒有回應,走到客廳,意外地發現我爸站在窗前。他沒有轉身,問我好了沒有。我回答已經好了。他這才轉過身,走到我面前,以我捉摸不透的眼神看着我。“你想不想出國讀書?”我爸突然問我。
我的直覺告訴我,我爸已經發現了我和她之間異樣的關係。這也許是他認為最好的解決方式,送我出國讀書,一切都交給距離和時間。我這才清醒地意識到我自己做了什麼,我差點同時毀掉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這讓我深感不安,只能用力點點頭,同意我爸的安排。
籌備出國那段時間,我很少再待在家裏,每天早出晚歸。跟着我爸去應酬的時間也多了起來,回到家我發現我爸和她之間比以前冷淡了許多,還好我爸依然對她很好。我很自責,卻難以改變事實,我甚至不敢正視她,沒有和她再說過一句話。只有當深夜來臨,因為愛而想念,因為想念而痛苦,因為我的痛苦才深深體會到她的痛苦。她與我一牆之隔,卻難以觸及。
我想她一定掙扎了很久才做出離開的決定,或許她認為這樣能讓她從中解脫,也能保全我們父子的感情。可是我呢?背負着這樣的愧疚和不安,我需要多大的勇氣去面對?
我爸出差回來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我坐在落地窗前喝酒。門外傳來了行李箱的滑輪聲,我知道是我爸回來了。他打開門,打開客廳的燈,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頭一天給他打了電話,他說知道了,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爸叫我幫他放水,他想泡個澡。小時候我爸常給我洗澡,每一次我都要洗很久,我爸以為我喜歡水,其實不是,我只是喜歡這種和他親近的方式。如今,他坐在浴缸里,我幫他搓背,他的身體已經開始顯現出蒼老的跡象。他不再是那個年輕的、可以把我舉過頭頂的父親,而我卻愛上他的女人,親手毀了他的婚姻,更讓人不安的是他始終未曾責怪我。
那天深夜,我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想她,想她會去哪裏,開始一段怎樣的生活。我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的我是小時候的樣子,我爸和她一起牽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學。我走在他們中間,他們低頭看我,又彼此相視一笑,看上去很幸福。我夢見我爸輕輕推開門,看了看熟睡中的我,抹去眼角的淚水,轉身離開。我還夢見我到處尋找那隻肥貓,在廚房裏找到它時,它慵懶地看了我一眼,我一腳踢過去,它便飛了起來,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當它的身體着地時,它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叫聲。我站在落地窗前,終於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