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雪娃歸來

六雪娃歸來

銜在西山頭上的燃燒的夕陽把西山和西山腳下的省運汽車隊燒得血紅。此時,是車隊大門口最熱鬧最繁盛的時刻。一輛又一輛歸來的大小貨車、客車駛進門來。疲憊、歡愉的高低喇叭聲此起彼伏。

壯麗悅目的安全回車圖,雄渾動聽的汽車交響樂。

這是退而不休的只上下午班的看大門的老秦頭的感覺。老人依賴仰仗這圖景和聲響去追憶痛惜回味自己和自己的同事們的行車生涯,每每如呷一口釅茶如飲一口烈酒般地熱心燙肺。他的耳力在衰退,辨別力卻出奇。他不看來車便知道是誰的車和誰的車有了什麼疾頑。

“猴娃這小子把那解放貨車的喇叭鳴那響,又報功了,怕是超了公里省了油哩……”

“馬娃子總不注意踩油門的腳力,看那破嘎斯51車,又來油不暢了……”

“龜孫子葉有福,那剎車咋給趙隊長調的,不出大禍他是不知那古山道的險惡……”

他此時總是坐不住,在傳達室內掏掏爐灰,摻摻茶水,不缺的和缺了的耳朵使着勁,心裏嘴裏不住地叨咕。咋哩,福根今兒個還不回。雪娃,也該回來了……那高原的山吶,嗬,可真叫山!……他這樣想時,突地耳膜子振動厲害,心跳也快了。他聽見了他熟悉、渴盼的東風牌140型大貨車的轟鳴聲。他扭臉看,雪娃駕駛的汽車“轟”地駛進大門,孫娃探頭留給他一個笑臉。老人這心就如同爐火上長嘴壺內的開水,滾燙。

秦雪娃剛在保修車棚把車停好,一級保修工葉有福老師傅和他的高徒雷來弟就過來了。雷來弟尤其過細地詢問了一路的車況。出得車棚來,雪娃遇見了猴娃。

“回來了,雪娃!呃,山頭的女子咋樣?”猴娃嘻皮笑臉問。

“美氣,一雙眼睛好有神!”秦雪娃笑答。

“比魯圓圓那女子的眼睛還有神?”

“魯女子,她那雙眼睛可以同高原上的母氂牛比。”

“哈哈哈哈,魯女子那眼睛像母氂牛……”

二人正說笑,都嘎然收住。跟前,血色的陽光裹着撲閃大眼睛的魯圓圓。猴娃就把臉往一邊扭,當沒看見似地趔腿走開。

魯圓圓走到秦雪娃跟前,眼裏閃出關切,話音也柔和:“雪娃,你可回來了!我生怕……”不往下說了,那是司機們最忌諱的話。

秦雪娃見魯圓圓不怪罪自己剛才的說笑,反到這麼關心自己,不禁心裏熱了一股。

“沒有事。呃,魯圓圓調度,下次再有這號差事,還讓我去!”

“我可……”魯圓圓赧然一笑,吞下了“捨不得”幾個羞死人的字句,用烏亮的眼睛盯秦雪娃,說,“看看,高原上紫外線大,臉都曬粗黑了。”說著,杵攏細看,“呀,還起了老藏斑了!不關事,我爺爺說過,一回內地后就會消的……”

秦雪娃沒聽清圓圓說啥,只覺得撲過來一股青春女子的奇香。雷帥駕駛的解放牌大貨車開過來,頂住二人身邊停下。他躍下車來。

“喲,你倆個的臉貼得太攏了吧。”雷帥的話不無醋意。

“我在看秦雪娃臉上的藏斑,你管得個寬!”魯圓圓朝雷帥吡牙,回身朝雷來弟師傅處走去。

雷帥就過來拍了拍秦雪娃,二人肩頂肩說笑着回宿捨去。

同當今的不少年輕人一樣,二人都不願同老人住一起。他倆同住一間單身職工屋。他倆的住屋,不像老輩人那樣邋遢陳舊,床鋪桌椅、室內擺設和牆上張貼都充滿現代氣息。秦雪娃床邊有個小巧時髦的美麗板貼面的乳白色書櫃,放滿了技術的文學的武俠的書籍。雷帥床頭牆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把斜掛的結他,床邊的桌子上似書冊般擺滿了各式錄音磁帶,放有一個雙卡收錄機。各自所屬的牆上都貼有各自喜愛的圖片和女人彩畫。

如同父輩那樣,倆人也真有一比。較雷帥大月份的秦雪娃不雪軟,男子漢氣比雷帥濃。比秦雪娃略高的雷帥,長相比雪娃強。倆人的車技都系高師傳授。雷帥讀過電大,秦雪娃進過技校大專,也算是旗鼓相當。秦雪娃喜弄文墨,雷帥能歌善舞,也是各有所好。

兩人同回宿舍,端了面盆去車隊浴室洗澡。這是忙累了一天的汽車夫們最為痛快、舒心的時刻。十幾個淋浴籠頭的水嘩嘩直瀉。高身材矮身材排骨膘肌都在這兒充分展示,接受鍋爐工雷媽燒的熱水洗禮。秦雪娃、雷帥、猴娃、“洋三科”等人湊到一起洗澡時,總愛相互搓背、拍打,碰着癢處便哈哈笑、嗷嗷叫。老車夫、老修理工們便會黑眼皺眉毛。這些年輕男人誇張的吼笑,為的是讓一牆之隔的女浴室內的年輕女工們能夠聽見。往往引回來尖呼脆笑。這些年,頂替進車隊來許多職工子女。修理工里女子最多。都充滿青春活力,嘩嘩的熱水引會致柔軟的聲帶發出情不自禁的頻率極高的振動。“呵哇!……呀!……”尖笑聲、粗吼聲、水聲、老人驚天動地的咳喘聲,組合成又一番汽車夫交響曲。

這曲聲雷媽最愛聽。

她躬身曲腰,不緊不慢,一鏟一鏟向爐膛內加煤,火便將煤引燃將火引大,傳遞出熱力,傳遞出她全身心的愛。多少個這樣的時日了,自從她與雷憨人結婚後到現在,幾乎沒有間斷過。為公公為男人為兒女為汽車夫和修理工們,她將自己的青春年華和心力體力化着騰騰烈焰。她不偷閑不喊苦,唯擔心的就是哪一天哪一個汽車夫再也不能來這浴室沖澡了。公公雷老倔,還有耿森的爸爸就是從出事之後就再也不能來了的。得知公公去世噩耗是那個冬日,人些都誇她那天燒的洗澡水好滾熱。而她,是身心都感受到是最寒冷的一天。汽車夫的媳婦、婆娘、母親們,就是這麼熱心熱腸而又牽腸掛肚地過着人生如火也如冰的日子……

洗澡的人們陸續出來了,慣常地向她點頭道謝。兒子雷帥出來了,沒有看她,一雙亮閃閃的眼目越過她頭頂掃視過去。雷媽尋兒子的目光看去,見浴后的魯圓圓走出來。她用白毛巾將濕漉漉的披髮挽在頭上,臉蛋兒紅撲撲地。

“雷媽,辛苦你了!”

“啥子辛苦喲,魯女子,洗好啊!”

魯圓圓走了,雷帥的目光遠送着。雷媽就看出意思來,正想對兒子說什麼,兒子早快步走了。

“雷媽!”

秦雪娃出來了,用手捋着頭髮上的水滴。

“呵,雪娃洗好啊!”雷媽朝爐膛內添了煤,說,“娃兒,你可回來了。你爺爺你爸爸,還有你雷伯伯天天都在念你。啷個樣?”她是知曉雪娃生世的,問的自然是他尋母的事情。

“還好。山裏的公路其實很寬,解放軍進西藏時修的,後來又加寬了路基,能並排開三四輛大卡車。”秦雪娃說著,朝她笑笑,走了。

這娃兒。雷媽看着走去的沒有母親的秦雪娃,心裏酸漬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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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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