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途中病故
四十途中病故
秦雪娃怎麼也投有想到,參加過老庚朋友雷帥的喜事之後,又會為自己兄長般的朋友“洋三科”辦喪事。追悼會是在臨丘縣火葬場最大的悼念廳舉行的。
廳堂內擺滿了花圈,巨大的黑紗白字條幅,上聯是:“生在汽車隊干在汽車隊輪飛萬里送去人間溫暖”;下聯是:“行在公路上倒在公路上志在四方耗盡一生心血”。橫幅是:“羊山同志水垂不朽”。橫幅下是放大了的“洋三科”微笑的遺像。
條幅的字句是追掉會主持人秦雪娃揮淚編寫的,經了大學生魯圓圓潤色。
省運車隊在縣的職工及其家屬都來了,還有“洋三科”的生前好友,人們嗚咽不止。他妻子雷來弟兒子羊洋更是哭得死去活來。狼模樣的硬漢子主持人秦雪娃聲音哽噎。隊長趙厚心念了長長的悼詞。一些職工才知道“洋三科”原是個要飯的孤兒,是死賴在車隊不走才被老隊長收留在車隊打雜,後來跟秦福根學開汽車的。趙厚心隊長照着車隊工會主席擬寫悼詞念時,有一次把羊山念為“洋三科”,他和人們都對“洋三科”這稱呼太習慣太熟悉太親切了。當“洋三科”那西裝革履描了容貌的遺體從軌道上徐徐往烈火熊熊的爐膛送時,秦雪娃再也憋不住,放聲嚎啕。他身邊的猴娃跺腳捶胸。秦福根,雷媽、魯圓圓也都大哭。抱着羊洋的雷來弟哭癱下去,被幾個女職工架扶着。一直不認女婿的雷憨人立在人群後面,噙滿兩眼淚。
老秦頭一定要來,趙厚心隊長、工會主席和車隊衛生所長出了面,才高矮把他勸說下來,怕他年事高動感情會引發老病。
在哀悼的人群中也有魯世能。他兩眼紅紅地,內心裏充滿痛惜悲哀。他是清楚“洋三科”的死的。
幾天前,在古山縣“古臨聯合汽車大修廠”內發生過一場鬥毆。
一個私車主,中午在該廠換了個汽車輪胎,下午出車,開出縣城不遠翻到了路邊的稻田地里。車主來找廠長雷來弟扯皮,說是輪胎沒安好出的事。雷來弟立即帶了個學徒工搭車去看現場,發現這輛私人貨車半邊斜歪在秧田裏,沒有人員傷亡,心裏穩實了些。只是路邊的條石把前粱撞壞了。她同這學徒工一起換的輪胎,都回憶起是換的陷在田裏的右前輪。就挽了褲腿下田去看,檢查結果證明新換的輪胎好好的,不是輪胎問題。那私車主就又去找“臨古聯合汽車大修廠”的廠長葉有福。上午陣,他在這個廠修過汽車剎車。葉有福就火了他一通,說你瞎眼了,我葉有福調試的車會有問題?魯世能當時在場,就說,葉師傅修的車百分之百不會有問題,車朝右邊翻在秧田裏,事情肯定出在葉師傅的徒弟雷來弟身上,他該負全部責任。這學會開車不久的私車主見魯世能說話和悅、分析中肯,認為有理,就又轉回來找雷來弟鬧,還邀約了幾個兄弟伙來。要求拖回汽車來檢修,要求賠償損失費。雷來弟廠長當然不服,說找交通警來斷。這私車主剛轉買得這輛車,一應手續還沒辦齊就忙着出來跑車掙錢,哪肯去找交警。雙方爭執之下耍起橫來,揮手照雷來弟一拳,雷來弟徒弟來勸,也挨了打。時值黃昏,已下班了,廠里就只剩了還在加班的廠長和她徒弟。那私車主仰仗人多勢眾,又哄鬧又動手腳,照二人擊打。雷來弟額頭淌了血,她徒弟娃血紅了眼反擊,無賴對方人吃虧不小。正好,“洋三科”駕駛客車來廠保修。見狀,大怒,開車過去衝散那伙人。躍下車來,大喝着撲上去。兩方又是一場混戰,這時候,看廠門的矮老頭兒早拔腳去喊了剛回來的秦雪娃。秦雪娃來相勸,勸不住,也挨了幾拳。才發現,其中有知拳術的人。火了,使出從爺爺那裏學來的拳法。那伙人招架不住了,邊逃邊罵:“狗日的等着,饒不了你兩個!”這夥人挨秦雪娃和“洋三科”的拳頭最多。
私車主氣不過,又去找葉有福。
是時,葉有福正在同魯世能商量對策。上午,他葉有福路過“快活飯店”,被“稱砣老闆”喊去喝酒,喝得二昏二昏。調試剎車時,頭暈手軟,很可能有責任。如若那私車主找人鑒定,事情就會到這邊來。葉有福晦氣地說:“沒得嚴重後果,拖回來幫他修好,賠點兒損失費算球了。”魯世能搖頭:“事情不那麼簡單,如果按你說那麼辦,你葉有福,還有我廠我公司的聲譽不就掃地了。對方肯定會大肆宣傳,趁機得勢。”“那你說咋辦?”葉有福判定對方還要找來。
果然,對方又來了。
魯世能就支走葉有福,耐心聽那私車主惱憤的講述,說:“啊,他們出手打人,這就不對了。有理講理,怎麼動拳腳。是男人哪個憋得下這口窩囊氣!”私車主那幫人更火了,嚷道,此仇定報,定要放那兩個車夫的血!魯世能就笑了勸說,又大肚地講:“這樣吧,你們私車主,小本經營,不容易。我老魯做主了,馬上派人去幫你們把車拉到這裏來,免費為你們修好,錢,是重要,可也得講點兒風格。只希望諸位為我們‘臨古汽車聯合大修廠’和‘臨古汽車聯合運輸公司’傳個名就是。”那幫人打問,才知是魯總經理,連聲道謝。當晚,拉回那輛車來,葉有福親自組織人搶修,偷偷把出毛病的剎車處修好。這事兒,只有他和魯世能知道。車修好后,那私車主散紅塔山香煙道謝。他本不想把事情鬧大,心想,今後車出毛病了又來這裏吃巴皮修。嘴裏說,一定要把他們的好思想好技術四處宣傳,把那個“古臨汽車聯合大修廠”說臭。魯世能心裏笑,按平了一場本是自己下屬發生的事故不說,還得此殊榮,又貶了對手。而事後,他把葉有福剋了一頓,不許他今後上班時間喝酒。
兩天後,他開客車去隆興。不料遇塌方,擋了車道,只好下車察看。跟在他後面的“洋三科”的貨車也被堵住。“洋三科”走上前來,見了他,還魯師魯經理喊得尊敬。十幾塊山石橫攔在公路間,不推開是過不了車的。魯世能心急如焚,他的車到隆興后還要及早回古山縣,地區歌舞團來古山縣演出,只演一場。提前張貼的劇照誘人,有那穿透明薄紗看得見裏面的“三點式”的漂亮女子舞蹈。這演出一定要看,預購了兩張三排正中位置的票,同婆娘姚雯麗一起去看。這一耽擱會誤了時間,不禁唉唉發嘆:“糟了,要誤老子的急事了!”“洋三科”聽了,說:“我喊你車上人下來搬。”招呼半天,下來三五個男乘客,自己也動手,推那幾塊巨石。魯世能也去推。半把個小時過去,清理開了路道。看見“洋三科”面色虛白,出冷汗,用手捂胸口。就問:“你啷個了,沒吃早飯?”“洋三科”笑笑,揩虛汗說:“好了,怪毛病。”二人駕車走。魯世能開車到隆興下人,又拉了人急往回開時,半路上又遇了“洋三科”的貨車。車停在公路邊,挨他那貨車駛過時,減了車速,問:“車拋錨了?”“洋三科側面撲在方向盤上,臉好白,笑道:“沒事。”魯世能就加了油門,下午六點前回到古山縣,吃罷婆娘下的紅燒牛肉麵條,就夫妻雙雙去縣川劇場看地區歌舞團的歌舞表演了。
看完演出,魯世能的評語是:“沒球得意思。”晚上,同姚雯麗在席夢思床上交歡。姚雯麗叫了,傢伙,硬要把人吞吃了去。
第三天出車,路遇秦福根,見他戴了黑紗,以為他為老人戴孝,覺得自己也應當盡份孝心。一向,才知道是“洋三科”死了。就是他和“洋三科”相遇那天的行車路上,他發了急病。後來,被送往古山縣醫院搶救無效身亡。醫生說送來太晚,得的是急性大面積心肌梗死。這種病人過去是洋人好發,現今中國人也發這病了。他魯世能原先工作的汽車隊,有個不到三十歲的司機也是患這種病,幸好送得及時,用電打過來保了條命,現今長期休養。這種病,電視、報紙講得多,魯世能也知曉一二,多是40歲以上人發病。急不得慪不得累不得,大油大肉要少吃。魯世能覺得自己今後要格外注意這幾忌。他這樣想,就想到,“洋三科”發病前是“急、慪、累”三條都齊全,心裏極不安寧,總覺得都與自已有關。又想,老話講,不知者不為過。自己又不曉得葉有福要去喝醉酒修汽車引起那場鬥毆,也不曉得“洋三科”有病,曉得就不會讓他去搬石頭,也不曉得他途中頭枕方向盤面色發白是發了病,否則會立即送他去醫院的。要說真正有過者,一是“洋三科”自己,早應該重視去縣醫院查體;二是他老婆,朝夕相處,都看不出來,只曉得拚命掙錢,錢都掙得完么;三是他領導趙厚心、秦雪娃,只圖抓產值利潤,職工的身體就不值錢么……想着,竟痛惜、埋怨、憤憤然,可惜,可惜了恁么個技術好秉性好正值壯年的汽車夫了。
“洋三科”行車途中累倒病故,按他生前遺願被追認為中共正式賞員,樹立為省運車隊和地區公司的模範駕駛員。地區公司搞宣傳的筆杆子寫了“輪飛萬里,英氣長存——記模範駕駛員羊山同志”的報告文學,由公司出資,編入地區宣傳部主編的裝璜精美的《一代天驕》那30多萬字的書中。地區的一位領導人偶閱到此文,感動得紅了眼圈,誘發了心絞痛,吞了速效救心丸。地區運輸公司領導集體研究決定,撥出一筆款子,各基層單位再出資大頭,立即對所有40歲以上職工進行一次全身體檢。
火化“洋三科”的第二天,雷媽拿了補休假去街上買了香、蠟和紙錢,虔誠地步行16里路,到皂角灣公路邊那山岩石縫裏的“靈岩菩薩”前,向那慈眉善目的菩薩跪拜禱告,保佑”洋三科”魂魄早升天國早得安息。保佑兒子雷帥和沒有母親的秦雪娃,保佑她老伴和秦福根這些長年跑車的車夫們一路平安。保佑雪娃早擇佳偶早生貴子……雷媽一想到她公公雷老倔、耿森爸爸和“洋三科”的死就心驚肉跳,額頭觸到石頭菩薩腳下的石板地上,磕出聲響。她聽說這菩薩靈威得很,前不久,一個外地司機在這菩薩前撒了泡尿,開車出去不到五里路就車翻人亡。另有個車夫,嘻皮笑臉摸了菩薩腦殼,駕車返回時,與另一汽車相撞,額頭撞壞前窗玻璃,劃了道寸多長血口。雷媽也還為自己的女兒們外孫們乞求保佑,為老秦頭乞求保佑,保佑他長命百歲。憨人那父輩兄弟里,就他一人還健在了。雷媽沒有為自己乞求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