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書易解,心結卻難紓
第三章天書易解,心結卻難紓
棋山是一座神山,是東方神獸青龍的地盤,山上棲居着許多虯龍和螭龍。根據我所修習的《天宮志》中介紹,棋山地形複雜,非常不適合圍觀。
那麼仙帝為什麼不在大殿中央,而在棋山上進行散仙擂呢?
我瞄了一眼周圍的散仙,發現他們要麼躊躇滿志,要麼摩拳擦掌,要麼淡定自如,沒有一人懷疑仙帝的決定。
樂菱突然越眾而出,問:“太白仙君,請問這次散仙擂,比試的是自身仙氣的高低,還是要分出所持仙器的高下?”
太白金星搖了搖頭,道:“參加擂台的散仙,不能攜帶任何仙器進入棋山。”
一石激起千層浪。有散仙質疑:“不讓我們帶仙器進山,那是要讓我們鬥氣?”
“也不是鬥氣。”太白金星微微笑着說,“你們進入棋山之後,可以用山中任意物品製作仙器進行決鬥。”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也許是發現我的異樣,段杞年低頭問我:“你怎麼看上去憂心忡忡的?”
我扯了扯嘴角:“師兄,我在擔心,萬一我把棋山上的螭龍虯龍給誤傷了怎麼辦。”
他睨了我一眼,道:“你確定不是螭龍虯龍傷了你?”
“……”
在太白金星的帶領下,散仙們來到了棋山腳下。甫一看到山貌,我頓時大吃一驚。
無數彩雲如縵帶,迴旋着漂浮在棋山周圍。然而棋山的顏色卻十分單調——竟然只有兩種顏色,山腰以下為黑,山腰以上為白。
難怪叫棋山,黑子白子,涇渭分明。
“你們在上山的途中會遇到對手,所以要利用山上可利用的一切來製作仙器。在登山的過程中,不斷進行淘汰,最後登到棋山白色部分的散仙,再進行最終對決,贏的那個人就是優勝者。”太白金星說。
樂菱低聲地道:“這種比法倒是挺新穎的。”
我心事重重地點頭。做仙器是個技術活,我可從來都沒有修過呢。
因為仙帝命令禁止組團,所以我不能和段杞年同行。臨別前,我拍了拍段杞年的肩膀:“師兄,你小心一點。”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倒是樂菱快最快舌地道:“你才應該小心一點,如果我遇到你,可不會手軟的哦。”
我白了她一眼:“我也不會手軟。”
一聲令下,眾散仙開始從不同的方向登山。往左一看,有人踏石飛升,如履平地。往右一看,有人凌波微步,輕鬆自如。
我長嘆一聲,慢騰騰地沿着一條羊腸小道上了山。
……
棋山之上,別說石頭,就連草木都是黑色的。除此以外,便沒有什麼可用之材了。我犯了愁:到底做個什麼樣的仙器好呢?
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我連忙攀住身側的樹藤,待站穩身體,才發現絆倒我的是地上蔓延的蕤草。
一個念頭闖入腦中,彷彿福至心靈,我有了一個主意:就做一個鞭子形狀的仙器好了。
我伸手拔起數根蕤草,然後用手搓成粗粗的一條,接着盤腿而坐,開始對草鞭做起法來。
要讓草鞭能夠靈活甩動,需要給鞭子注入大悲咒、往生咒、悲憫咒……等到念完咒訣,我伸出兩指,凝神靜氣地運功,將仙氣從丹田逼至指尖。於是,白色的仙氣源源不斷地注入草鞭。
功夫不負有心人。草鞭沒有讓我失望,突然動了一下。
我興奮起來,一手拿起鞭子,向一塊巨石用力地甩去。只聽轟隆一聲,巨石應聲而碎。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鞭子,心中源源不斷地湧起對自己的崇拜之情。這鞭子,太厲害了!
抬頭望着棋山頂上的白雪皚皚,我覺得那距離不再遙遠,散仙擂之王的寶座在向我頻頻招手。
我甚至,都開始迫不及待地向遇到其他散仙了。
事實證明,想什麼來什麼。剛走了幾步,一個粗壯的身影就從叢林裏閃了出來。
我腳步一滯,全身戒備起來。
那是一位雲遊四海的散仙,鶴髮童顏,束髮高冠,衣着卻十分不俗,一身淺藍色仙袍奪人目光,遠遠望去仙風道骨,頗有幾分高潔。
依稀記得,他的道號好像叫做雲中子,仙級五十六。
我後退一步,握緊了手中的鞭子,同時偷偷地扭頭看了一眼逃路是否暢通無阻。然而雲中子卻全無攻擊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向我拱手施禮。
我受寵若驚,忙還禮,遲疑地問道:“道長為何不出手?”
雲中子捋了捋花白的鬍子,爽朗地哈哈一笑:“你是後生,哪有前輩佔後生的便宜的道理?貧道不過是比你早修鍊幾年,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我感激涕零,對雲中子頓生敬意。什麼叫做高風亮節,什麼叫做視功力為糞土,什麼叫做……
還沒等我想完,忽然看到眼前一陣白光,無數石子裹挾着疾風飛了過來。我連忙舞動手中的鞭子,將石子統統擊落在地。然而一時失防,還是有幾顆石子擊在肩膀上,生疼一片。
我失聲喊道:“道長,你這是?”
“哼,本想麻痹你,沒想到你還是運氣好。”雲中子冷笑着,哪裏還有剛才半分虛懷若谷的氣質?
我涼涼地問:“道長不是說,前輩不佔後生的便宜嘛?”
“貧道所言非虛,前輩是該讓着後生。可若是讓你這後生得了仙帝的好處,你就是我的前輩!所以貧道也沒有必要讓你!”
我兩眼一黑:“道長,你這是強詞奪理……”
“勝者為仙,你管我說什麼呢!”
雲中子將寬大的衣袖一揮,又有無數石子從袖中飛出。這一次,石子彷彿是生了翅膀,在半空中首尾相接,變換交錯,最後竟然形成一張巨大的石子網。
“剛才你運氣好,我看這次你怎麼躲。”雲中子哈哈大笑,“你現在認輸,可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我抬頭,看了看咄咄逼人的石子,心中默默算計着若是念個隱身咒該有多大勝算。沒想到雲中子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拂塵一揮,直接斷了我的後路:“你別忘了,這石子經過我仙氣熏陶,每一顆都生了靈眼,你用隱身術未必就能逃過。”
看來,只能強攻了。
“道長,我的頭腦里只有敗了,沒有認輸的道理。”
雲中子道:“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我緩緩後退,盡量讓自己靠近一塊兩人高的巨石,以防背後被襲。雲中子雙掌相合,然後猛然向前一推,接着那個巨大的石子網便蓋了下來。
我慌忙將鞭子在空中揮舞,想用鞭影形成一個屏障擋掉石子。然而意外的是,那些石子在距離我兩寸的地方突然僵住了,然後調轉方向向雲中子飛去。
雲中子一聲慘叫,手忙腳亂地念了個咒訣,消失了。
難道……隱身術?
我緊張起來,忙背靠着那塊巨石,以防雲中子背後偷襲。然而他像是蒸發了一般,半個影子也不見。
“奇怪。”我咕噥着撓了撓頭。
忽然一陣涼風從後腦勺吹了過來,帶了一絲清涼。我享受地閉上眼睛。剛才和雲中子對決,背上出了一層薄汗,這股涼風來得正是時候。
等等!
身後不是一塊巨石嗎?怎麼會有涼風襲來?
難道是雲中子?!
我打了個冷戰,猛然抬手,五指成爪,飛快地向後襲去。然而手腕卻被人堪堪地鉗住,絲毫動彈不得。
“你就是這麼對待恩人的?”夙無翊站在身後,語氣閑適地問。他一手攥着我的手腕,一手正搖着那柄玉骨扇。扇子一搖一晃,絲絲裊裊的涼風習習而來。
我氣結:“怎麼是你?”
“不是我,你能對付得了雲中子?”夙無翊嗤笑一聲,細長的眼睛添了些光彩。
原來是他打跑了雲中子。我想了一想,道:“那謝謝你了,不過上仙,拜託不要幫我作弊,我還不想這麼早就退出散仙擂。”
他不屑地嗤了一聲:“你放心,沒人懷疑你作弊。我和仙帝說了,我來棋山,是來圍觀戰況的。”
然後,他用十分嫌棄的目光看了看我手中的草鞭,搖頭嘆道:“你們都沒有悟到仙帝真正的意圖,真可惜。”
我下意識地問:“什麼意圖?”
他伸出兩根手指,將那根軟趴趴的草鞭拈了起來,湊在眼前邊搖頭邊道:“散仙擂的規則之一,讓你們利用棋山上任何材質做仙器,你就做成這樣?好吧,雲中子那個老頭做的仙器更丑……”
“這麼短的時間內,肯定不能做出什麼像樣的仙器!”我不服氣,“而且萬一在碰到其他散仙的時候,仙器還沒做好,那豈不是輸定了?”
夙無翊將玉骨扇一闔,放在面前搖了搖,道:“大錯特錯。”
“為什麼?”
他繼續道:“你利用蕤草,雲中子利用石子做仙器,都是下乘的做法,因為你們利用的不過是沒有靈性的死物罷了。”
我恍然大悟。
“你是說,要利用活物?”
夙無翊滿意地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真正的仙器是有靈性的活物。”
我泄了氣:“我還以為你要將玉骨扇送給我當仙器呢。”
夙無翊恨鐵不成鋼地用玉骨扇在我頭上狠狠一敲:“這個當然不能送你!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贏?”
我獃獃地點了點頭。
他唇角一勾,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風流落拓,瀟洒地一展扇子,道:“那就帶你見見真正的活物!”
玉骨扇往半空中轉了一圈,瞬時變大,浮在半空,變成了一柄可以坐下兩三個人的巨扇。夙無翊看了我一眼:“走吧。”
我捏了捏眉心:“這是不是太高調了?”
“你想低調也行,就是有風險。”
“沒關係,仙緣險中求,我願意低調。”我打定主意,不能和夙無翊這個妖孽上仙共乘一扇。
他慵懶地點點頭,對着玉骨扇做了一個手勢,接着玉骨扇忽然向我猛然一扇!
一股疾風向我撲來,我尖叫一聲,只覺身體飛升起來,然後重重地摔進一個山洞裏。
幸好山洞裏鋪滿了柔軟的蕤草,這一摔不至於殘廢,但屁股還是生疼生疼的。我齜牙咧嘴地站起來,這才明白夙無翊為什麼說“低調有風險。”
“說清楚一點你會死啊?”我忍不住罵了一句。
山洞深不可測,往裏看黑黢黢的,有些怕人。我後背有些發冷,一瘸一拐地向洞門口走去。還沒走幾步,突然眼前天光一暗,洞門被嚴絲合縫地遮住了。
我目瞪口呆。
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凝視着我。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點亮咒火,於暗中辟出一小塊光亮,才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蓋住洞口的,是一條巨大的龍尾。龍尾上佈滿鱗片,依稀泛着淡黃色的光澤。
順着龍尾,我慢慢抬起頭,果然看到山洞的頂端盤着一條巨龍,四爪緊緊吸在洞壁之上,兩隻如銅鈴般大小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果然如傳說中一樣威武雄壯啊……我咽了口吐沫。
腦中立即盤旋着一句——棋山,是東方神獸青龍的屬地。
然後又記起夙無翊說過的一句話,真正的仙器是有靈性的活物。
難道,他要我將青龍大人變作仙器,為我所用?
我的心肝膽都顫抖起來。果然不能採用夙無翊那個妖孽上仙的主意,否則就是萬劫不復!
“咳咳,青龍大人你好,青龍大人……後會有期。”我苦着一張臉,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洞口:“青龍大人,能不能把你的尾巴挪開一點?我只要一條縫就好……”
那條“龍”瓮聲瓮氣地回答:“我不是青龍大人,我是虯龍。”
我一怔,立即想起棋山上的確生存着許多虯龍和螭龍。有龍角的是虯,沒有角的是螭。
“那……虯龍大人,你能不能把你的龍尾挪開一點?”我繼續請求。
虯龍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說:“是蓐收大人讓你來的?”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是蓐收吧,你頭上戴着的簪子,是他的東西。”虯龍說,“他一般不會將這個東西送人的。”
“很、很貴重么?”果然,這根玉簪價值不菲啊,還是要快快還回去最妥當。
誰知虯龍一句話就噎住了我:“別想着還回去,蓐收大人送的東西,沒人可以退還。”
“那……那要怎樣?”我囁諾。
虯龍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打量着我,突然從洞頂一躍而下。猛然看到一隻龐然大物向自己衝來,我下意識地向後一躍,整個人靠在洞壁上。下一個瞬間,兩隻巨爪一左一右地卡在我的兩側,虯龍龍頭緩緩向我逼近。
虯龍的眼珠剔透,泛着淡黃色的色澤,瞳孔里映出我驚慌失措的面容。
這是,激怒了虯龍了嗎?
夙無翊,我做了鬼也不會原諒你!我在心裏大喊着,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主人。”是虯龍的聲音。
我驚訝地睜開眼睛。
只見虯龍溫順地趴在地上:“明白了,你是要我做你的仙器,是嗎?”
我結結巴巴地說:“可、可那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
“是我的榮幸。”虯龍說得情真意切,“請到我的背上來,我們一起去參加散仙擂,雖然我覺得他們不會對決,只會認輸。”
我半信半疑地跨上虯龍的背。
虯龍慢慢爬出山洞。我低頭往下一看,只見夙無翊正好整以暇地站在下面看我,還沒事兒人一樣向我揮手致意。
“你……”我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虯龍一躍而起,刺入蒼茫天穹,直躍向棋山的頂端。我只覺一線浩然長風從頰邊拂過,天地萬物皆成微塵,視野瞬間變得開闊無比。
之後,它穩穩地停在棋山之巔,發出一聲震蕩天地的咆哮。那聲音彷彿在向所有的散仙們宣戰!
震撼仙界。
白雪皚皚的山巔,絲毫感覺不到寒冷,我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心中有一個無比震撼的信念在盤旋迴盪。
刺破長天,凌空絕頂,一覽萬仙小!
心中生出許多豪氣,讓我忍不住興奮地振臂高呼。然而,轉移視線,待看到兩人之後,我怎麼都笑不出來了。
段杞年和樂菱站在不遠處,正神情複雜地望着我。
段杞年手中拿着一柄七尺長的銳利冰刃,而樂菱身旁漂浮着許多拳頭大小的雪球。
“阿舒?”段杞年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連忙從虯龍背上跳下來,向段杞年跑去:“師兄,是我!”
一枚雪球直直地擊在我的額頭上。
我停住腳步。
樂菱冷笑道:“花舒顏,上山前我便說過,再見面時我絕不手軟!這個雪球並未注入殺氣,但下一個就不一定了!”
“公主!”段杞年突然喊。
樂菱抬眼看他:“段郎,怎麼了?我們好不容易打敗了所有的散仙,就剩下她了!”
段杞年抿緊薄唇看着我,冷冷地道:“住手。”
“段郎!”
“我說住手,認輸!”他不容質疑地大喊,“公主,你不會不明白仙器的差別吧?”
樂菱呆了一呆,賭氣地將自己周圍的雪球全部擊落,身子別向一旁。
我站在那裏,忽然覺得段杞年是那樣遙遠,有什麼東西讓我避無可避。他一步一個雪窩地向我走來,口中呼出的薄霧迷濛了他的眉眼。
“師兄,我……”喃音都有些發抖。
段杞年定定地看着我:“阿舒,恭喜你獲勝,我輸了。”
“師兄,你怪我嗎?”
他搖頭。“誰贏都是一樣的。”
說完,段杞年便轉身向山下走去,順便帶上樂菱。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後回頭看了看虯龍,忽然覺得是那樣冷,徹骨的冷。
手忍不住撫上了髮鬢上的玉簪,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真笨。夙無翊之所以幫我,並不是想讓我獲得仙帝的嘉獎,而是為了讓我和師兄尷尬地面對彼此。
……
於是散仙擂的勝者就變成了我。
我失魂落魄地駕着虯龍下了山,太白金星已在山腳下笑眯眯地等我。
我上前道:“太白仙君,這次作為散仙擂的勝者,我實在愧不敢當。”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不想當這個勝者了?”
我緩緩地點頭。
“為什麼?”
我垂了垂眼睫:“虯龍之所以歸順於我,是因為我頭上的玉簪,所以我是靠西方神獸力量而獲勝的,實在愧不敢當。”
太白金星哈哈一笑,捋捋白須:“可你師兄段杞年做的仙器是玄冰刃,若和你的虯龍相決鬥的話,你未必就一定勝出。你怎麼不想,你是藉著同門師兄的情分取勝的呢?”
我啞口無言。
“仙緣天定。散仙擂比的根本不是仙氣的高下,修為的深淺,而是一個——緣字。”
我聽得一頭霧水。
“你很有仙緣……或者說,你的仙緣可追溯幾千年前,所以虯龍才會臣服於你。”太白金星繼續道:“蓐收送給你的玉簪並不是什麼仙器,所以你也不算違規。”
“那為什麼我會有這麼深的仙緣?”
太白金星高深莫測地看了我一眼,道:“天機不可泄露。”
天機不可泄露。這五個字可謂是裝深沉神回復。
回到宴會大殿,眾散仙紛紛上前來賀喜,雲中子尤其虔誠。
“貧道早就看出你能一舉取勝,所以才早有預言,你定能成為貧道的前輩。”雲中子的臉上充滿了諂媚。
“是啊是啊,這位小姑娘看似平常,其實潛力無窮啊。”
“此言差矣,她哪裏平常?一看就是世外高人。”
“對對……”
……
我想我此刻的笑容一定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種。
身後突然響起了太白金星的咳聲,眾散仙立即噤若寒蟬地避讓兩旁。太白金星穩步走到中央,道:“眾仙家,仙宴已經結束,還請速回人間,積攢些修為吧。”
散仙們知道這是逐客令,紛紛識趣地離開。仙宴大殿一下子變得空空落落的,只有幾名仙女在收拾着宴會殘餘。我向周圍望了一圈,發現唯獨缺了段杞年和樂菱。
“花舒顏,這邊請。”太白金星一甩拂塵,示意我向大殿深處走去。
仙殿巍峨,殿頂上刻着繁複的花紋和令人眼花繚亂的藻井,一派莊嚴氣度。我心生敬畏,老老實實地收回視線,低頭隨太白金星向大殿深處走去。
走到一處偏殿,太白金星才道:“到了。”
古銅的殿門上有兩個圓形的雕刻,上面刻着古老的神秘圖騰。當我們停住腳步,兩扇沉重古樸的大門才應聲而開。
仙氣縈繞的殿內,仙帝坐在大殿之上,遙遙地望着我。由於距離太遠,我根本就看不清楚他的容顏。
我忙低頭入內,跪地道:“拜見仙帝,後生今日慚愧。”
殿門在我身後闔上。只聽仙帝的聲音從頭頂上方飄了下來,像是隔了一層薄紗,有些虛偽飄渺:“哪裏慚愧?”
臉頰上頓時燒了起來。我諾諾地道:“這次散仙擂,靠得並不是我自己的力量。”
“虯龍肯歸順你,也是一種仙緣。所以你不必自責。”仙帝道,“你有什麼請求呢?”
在這種關鍵時刻,我腦中卻只有一片空白。請求仙帝賜我一個仙職?不行,那樣會和師兄分開。請求仙帝賜我一萬年修為?這樣得來的修為太不光彩。要不請求仙帝賜我和師兄百年好合?明顯會被叉出去……
最後,我只得道:“仙帝,後生可不可以先想想,容后再稟?”
“可以。不過,你現在要幫仙界一個大忙。”
我意外地抬頭,不明白仙帝的意思。
太白金星道:“是這樣的。仙界有東、南、西、北四方神獸鎮守,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然而一千年前,玄武在天劫之中隕滅了。四方神獸若是有一方隕滅,那麼就會造成天界失衡,萬物受災。若要尋找新任玄武來鎮守北方,就必須找到北方玄珠才可以。”
原來玄武已經隕滅了?難怪今天的仙宴上,只看到青龍大人、朱雀大人和夙無翊,沒有看到玄武呢。
我膽戰心驚地問:“該不會,讓我頂上北方神獸玄武的位子?”那樣豈不是要天天和夙無翊見面?我才不要!
太白金星和善地笑了笑:“花舒顏,繼任的玄武之神已經降生了。”
我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故作高深地停頓了一下。於是我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太白金星說:“但是仙界搜遍了人、妖、魔三界,卻找不到北方玄珠。找不到北方玄珠,就無法儘快喚醒新任的玄武之神。所幸仙帝從一份上古流傳下來的天書里尋到一絲蛛絲馬跡,原來玄武隕滅早有預言,上古也給了關於北方玄珠的記載。可惜天書太過玄妙,只給出玄珠位於天池一帶的信息,其他的則要有緣人才能破解。根據神諭的暗示,這個有緣人有很深的仙緣,是一名散仙。”
難道那個有緣人是我?
我嚇了一跳:“仙帝,仙君,我只會寫《三字經》,《百家姓》還在背誦!哪裏能解開天書呢?”
“你識字不多,如何能修習仙書呢?”
我哀怨地對手指:“都……都是師兄念給我聽的。”回想起段杞年清朗好聽的聲音,以及在他見到我騎在虯龍上時流露出的複雜眼神,我不由得有些難過。
太白金星嘴角抽搐了一下,徹底無語了。
仙帝的聲音飄了過來:“解開天書,一是講究仙緣與悟性,二是要純粹的心靈境界。你讀書少,反而比其他散仙更具備一份純凈。”
聲音在大殿裏盤旋迴盪,迴音一點點地傳了回來,撞入耳膜。我只覺心頭狂跳,低下頭道:“謹聽仙帝吩咐。”
一道仙光自頭頂灑落,帶着點點散着熒光的金粉。我忍不住抬頭,看到一部古樸的書卷自頭頂慢慢降落。仙帝的聲音在整個大殿裏回蕩:“花舒顏,集中注意力,解開天書只有一次機會。”
我連忙聚精會神,盡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只見天書緩緩停在面前,然後開始翻頁。
斑駁的淡黃色書頁一頁一頁地翻過,最後停在某一頁上。上面寫滿了神秘古老的字符,可是我一個都看不懂。
我咬住牙關,一直盯着那些字符。驀然,那些字符開始變得扭曲異樣,接着紛紛從書頁上飛下來向我衝來。我只覺得頭腦一陣劇痛,大叫一聲跪倒在地。
可就在那一瞬間,腦中卻一陣清明。
一幅畫面撞入腦海,起初是隔了一層薄霧,後來漸漸清晰。我睜大眼睛看着,竟然不能言語。
等回過神來,我依然跪在仙殿之上,天書已經不見了,太白金星在旁邊站着,而仙帝依然坐在遙遠的大殿之上。可是這一次,我發覺我的眼力有了十足的長進,竟然能夠看清楚仙帝的面容。
仙帝面中帶笑,問:“花舒顏,你解開謎底了嗎?”
我回想起看到的那副畫卷,道:“回稟仙帝,北方玄珠恐怕在一位身份尊貴的女子身上。”
最後一個話音剛落地,我便聽到太白金星倒抽一口冷氣。
仙帝沒有說話。
有什麼問題嗎?我突然忐忑不安起來。
對了,北方玄珠在天池,又在一位地位尊貴的女子身上……
之前聽樂菱說過,天池一帶的散仙被蛇魔族給屠殺殆盡,如果玄珠在天池,豈不是說明——含珠者是蛇魔族女子,也是下一任的玄武之神?
玄武出在魔族支脈,的確讓仙帝有些頭疼。
仙帝擺了擺手,道:“花舒顏,你且下去吧。”
我依旨起身,向殿外走去。然而就在這時,殿門忽然慢慢開了,一個俊逸的身影站在殿外。
許是方才去仙界西邊看了會兒金烏西墜,一身白衣頎長,袍子褶皺中帶着些微金色的芒絲,分明染了一絲晚霞的艷光。
這艷光,竟然襯得夙無翊丰神俊朗,眉目如畫。
我竟看得呆了。
夙無翊手執玉骨扇,輕裘緩帶地走進仙殿之內。經過我身旁的時候,他含笑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何,那目光里純凈清明,竟讓人心裏有一股被熨燙之後的舒坦妥帖。
太奇怪了,明明是他來攪局,差點讓我和師兄之間生了罅隙,我卻絲毫恨不起他來。
只聽他不卑不亢地問:“仙帝,北方玄珠有着落了?”
“北方玄珠在天池一帶,含珠者是一名女子。”
“天池如今被蛇魔族所佔領,那麼就是說,是蛇魔族中的貴族女子嗎?”
仙帝略微點頭。
夙無翊道:“既然事情已經弄明白了,請仙帝允許我去天池尋找北方玄珠。”
太白金星在旁邊插話道:“蓐收大人是有什麼好主意嗎?”
“主意倒是有一個。”夙無翊道,“仙界和魔界向來勢不兩立,若是仙界貿然派人去尋北方玄珠,恐怕仙魔兩族會起衝突。倒不是怕那蛇魔族,只是天池在人界,若是仙魔兩方起了戰亂,難免會殃及凡人,生靈塗炭。倒不如這樣——蛇魔族是被魔尊趕出魔界的一個分支,若是我們仙界假意與之交好,蛇魔族為了尋求庇護,定會放鬆警惕。到時候,在仙界尋找北方玄珠,就容易多了。”
仙帝略微皺了皺眉頭。
太白金星討好地道:“蓐收大人,這個計謀倒是不錯,只是仙界素來光明磊落,若是為了尋找北方玄珠而與蛇魔族虛與委蛇,豈不是落人話柄?”
夙無翊哈哈一笑,並未作答,只是回頭看向我。
我原本是要出殿,只是一時好奇站在殿門處,結果現在六道目光齊刷刷看向我,霎時間面紅耳赤。
這、這是嫌我礙事嗎?
我尷尬地一拱手:“仙帝仙君,後生告退。”
誰知夙無翊提聲道:“沒讓你退出去,只是讓你等着。”
我腦中發懵,在心裏揣摩了好幾遍,也猜不到夙無翊這個妖孽上仙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只聽他又對仙帝道:“仙帝,太白仙君怕此計落人話柄,這倒是好辦。不如派幾個散仙代表仙界去天池,表面上是給蛇魔族送寶物,以此交好,暗地裏查探北方玄珠的下落,如何?散仙靠得住,又不是仙界的人,這樣一石二鳥,豈不快哉?”
我眼神一亮。果然是好計啊!
仙帝滿意地點頭:“那依你所見,派哪些散仙去?”
我心裏頓時一咯噔。夙無翊該不是要推薦我去天池和蛇魔族打交道吧?
哪裏想到,他竟然說:“我推薦段杞年、樂菱兩位散仙。”
仙帝道:“既然是你看中的,就一定沒有錯的。現在就開始準備吧,到時候他們兩人去了天池,你要記得在暗中幫襯着。”
“是。”
夙無翊轉身向我走來,走到我身邊時,低聲問:“還不走?”
我忙跟着他走出大殿。
走出大殿,步下雲階,一路上還是暈暈乎乎的。我將前因後果捋順了一遍,下定決心,開口道:“夙無翊。”
他回身看我,笑眯眯地問:“何事?”
我平靜地道:“今天這些事,都是你計劃好的吧?”
“哦?”
“你早就知道散仙擂,也知道北方玄珠在蛇魔族……你今天故意讓我奪冠,然後向仙帝推薦我師兄和樂菱去天池尋找玄珠,你是什麼目的?”
他靜靜地看着我:“依你看,我有什麼目的?”
我忖了一忖,道:“你是在賣我師兄和樂菱一個人情。”
他笑而不言。
“師兄和樂菱的族人,都被蛇魔族殺害。也許你知道他們兩個一直想要報仇,所以就借這次機會,讓他們兩人光明正大地去天池,一方面是尋找北方玄珠,一方面伺機對蛇魔族動手。我猜的對嗎?”
“那我為什麼要幫他們呢?”
我上前一步:“這也是我想問你的。”
夙無翊移開目光,看向遠方:“小花花,我只是順水推舟……你不是想知道你師兄心裏是怎麼想的嗎?我可以讓你知道得清清楚楚……”
“真的?”
他淡笑着回眸看我:“但你得先陪我去看夕陽。”
我詫異。
鎮守西方的上古神祗,到底在人間生活過多久?竟然連人間稱呼金烏為“太陽”、“夕陽”都知道?
玉骨扇在面前徐徐展開,然後變大。夙無翊躍上扇面,向我伸過手來。我鬼使神差地將手放進他的手心,然後登上扇面。
巨大的扇子帶我們飛出仙宮,直往西邊的雲海飛去。
我看向西邊。不遠處的長天之上,懸浮着的一顆金烏正慢慢地移向西邊——和在人間不同,仙界的金烏永遠不會墜地,只是從仙界東方移到西邊罷了,所以仙界也永遠不會有黑暗。
此刻,朵朵白雲如膨脹的棉花被一般鋪陳在面前,金烏四射的淡金色光芒在上面染了一層餘暉。一眼望去,萬里雲海,萬丈霞光,這壯觀的景色讓人嘆為觀止。
跳下扇子,踩在白雲之上,甚至都不能相信這壯觀的景象是真的。
忍不住轉頭看向夙無翊,只見他優哉游哉地幻變出一方桌案,案上擺着仙酒和酒樽。修長五指拈住酒壺,倒出兩杯清釀。
我突然開始羨慕仙界的生活了。在萬丈餘暉之下一人飲酒,該是多自在的生活?
“不飲一杯?”夙無翊向我遙遞來一個酒杯。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夙無翊,沒想到這個時辰竟然還能看到如此夕陽之景。”我有些奇怪。按照這個時間,金烏神應該半隱雲中才對。
他道:“是我讓金烏神推遲兩個時辰西落的。”
“……”
再抬眼看那金烏,果然表情十分不自然。
我忍不住道:“不帶你這樣欺負金烏的,日月輪迴,怎可忽早忽晚?”
他回頭看我,映着暖金色芙蓉般的夕霞,一笑便染了無限艷光:“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夕陽。”
彷彿天邊的火燒雲燒到了臉頰上,我只覺心跳得厲害,忙轉移視線,佯裝喝酒。他輕笑,不再理我。只是自顧自地喝酒。
剩下的時光,誰都沒有說話。面對這樣的美景,任何語言都是褻瀆。
驀然,夙無翊悠閑地伸出兩指,在桌案上篤篤地敲着,忽道:“來了。”
“誰?”我問。
“你師兄,還有那個天池散仙族的公主。”
我連忙向四周望了望,由於目力瞬間提升了許多,所以我一眼看到極遠之處,果然是段杞年和樂菱的身影。原來他們自仙宴結束之後都在一起,並沒有離開。我心中有些酸溜溜的。
“小花花,為了讓你知道你師兄的想法,所以得罪了。”夙無翊突然說。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就眼前一暈,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蘇醒,我只覺脖子很酸,垂眸仔細一看,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夙無翊竟然將我變成了一隻酒樽,而他一邊輕笑,一邊將我拿起湊在鼻翼下仔細地嗅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真的在品味酒香。
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溫軟的嘴唇觸碰着我的身體,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我欲哭無淚:“夙無翊,我的第一夜是給師兄留着的,求你手下留情啊。”
頓時,他胸中咳了一下,表情十分痛苦地將酒咽了下去,臉竟然微微發紅。
“花、舒、顏!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妖精!”他咬牙切齒地道,“收聲!”
說話間,段杞年和樂菱已經來到了近處。
“小妖精,我現在就要證明,你根本就沒有在你師兄心裏。”他得意洋洋地對我道。
我心頭一驚,已經見段杞年在旁邊坐下,對夙無翊道:“蓐收大人,你讓我再次等候,到底有何事商談?”
夙無翊唇角噙了一抹淺笑,斜斜地看向他:“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我助你光明正大地進入天池復仇,你將一樣東西給我。”
“只要我有,你都可以拿去。”
“那如果,我要你師妹呢?”
這輕輕的一句將我驚呆了。夙無翊要的是……我?
段杞年神色不變:“你似乎對她很感興趣,我可以知道為什麼么?”
“當然不可以。”
“那我將我的元神給你,你放過她。”段杞年開始有些不耐。樂菱在旁邊驚道:“段郎,你不能……”
夙無翊仰頭哈哈一笑:“我要你的元神又有何用?你將她送給我,難道我還會虧待了她?沒錯,我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讓我很感興趣,但我答應你,她若在我身旁,絕少不了一根汗毛!”
我緊張地望着段杞年,心裏不停地默念着,別答應他,別答應他!可是讓我失望的是,段杞年沉默了一下,道:“你真的會助我?”
“那是自然。攻打天池,你來硬的是不行的!不如我讓仙帝委派你護送寶物獻給蛇魔族魔王大人。你若是要復仇,就在此一着。”
段杞年皺了皺眉頭,道:“好!你若不傷害她,我便答應你。”
“那就一言為定。”夙無翊得意洋洋。
從那一刻起,我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耳中嗡嗡地亂響一片,只回蕩着那句話“我答應你”。
段杞年,我不是一件物品,任由你送來送去。
我不知道是怎麼從仙宮裏回來的,彷彿悠悠蕩蕩地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之後,我發現我已經回到了人間,不知道在屋子裏痴坐了多久,面前的菱花鏡中映出一張沮喪的面容。
往上看,髮鬢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正是夙無翊要送我的那一隻。
他戲謔的笑顏浮現在眼前,於是我只覺一股怒氣往上涌,伸手將白玉簪拔下,狠狠地往菱花鏡中擲去。不料那白玉簪像是生了翅膀,繞了菱花鏡一圈便又飛回到髮鬢中。
在去用力拔簪,那簪子卻彷彿是生了根,怎麼也拔不下來。
我正急得滿頭大汗,忽聽到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阿舒,你什麼時候從仙宮回來的?開開門啊。”
是段杞年。
我一頭倒在床上,用被褥蒙住頭,理也不理。
樂菱這個公主再落魄,也還有一副令人見之忘俗的皮相。我呢,我用什麼來留住段杞年?
段杞年見我不理他,只得將師父請了出來。不一會,門外就響起了師父蒼老的聲音:“阿舒,你開開門哪。”
我心中酸澀,翻身下床開了門,見了他眼圈一紅:“師父,你騙我……”
“為師哪裏騙你了。”
“你說我比九天上的七仙女還好看,可是光樂菱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委屈地盯着師父,心裏念叨:再騙我一次,再騙我一次!
師父嘆了一口氣:“徒兒,你莫怪師父,要不是你燒的茄盒子好吃,為師哪裏會騙你……”
我膨地一聲將房門甩上了。
什麼叫做生無可戀,這就叫做生無可戀!周圍的人都懶得騙你說你長得好看!
我怒吼:“我發誓,此生再燒茄盒子,我花舒顏兩個字倒過來念!”
師父茫然不知所云,半晌才喃喃道:“顏舒花也挺好聽的。”
我兩眼一黑,癱倒在床上。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從窗戶望出去,搖曳的燈花一朵朵沿街開了出來。
我心裏悶得慌,起了出去走走的衝動,掐了一個咒訣,化成一縷輕煙從窗縫裏飄了出去。漫無目的地在半空中逛着。
驀然,一股酒香飄進鼻中。往下一看,我竟不知不覺地飄到了城東一家小酒館上空。
聽說這家的桃花釀特別有名,可是我每次都是經過,不曾進去小酌。
今天,我卻起了借酒澆愁的心思。
挑了一個偏僻的角落,我化回人形,往小酒館裏一坐,高聲吆喝:“小二,給我來二兩桃花釀!”
“好來——”小二應道,很快將酒壺酒盞給我呈了上來。
我擎着酒壺,壺口朝下,張口喝起酒來。上好的桃花釀,入喉清冽,醉得人心神麻醉。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的喧囂漸漸散去,最後只剩了我一個人在夜風中飲酒。
“這位姑娘,我們馬上打烊了,宵禁也快到了,還請姑娘趕快回去吧。”酒店老闆開始趕人。我從袖中摸出一把碎銀子,使勁拍在桌子上。
“這些,夠不夠,喝一夜的酒?”我舌頭有些大。
“姑娘你別鬧了,快走吧!”店小二也開始上前請人,將一壺酒塞到我手裏,“給!只剩這壺雄黃酒了,走吧!”
我踉踉蹌蹌地走出酒店,拔出壺塞灌了一口酒,心中凄楚一片。宵禁時分,街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偶爾掠過的烏鴉,發出一聲瘮人的吱嘎聲。
應着這心情,天也開始下起小雨。
我使勁睜着眼睛,但是到底是醉了,根本認不出路該如何走。正歪歪扭扭地走着,忽然前方有黑影擋住了去路:“這位小娘子,宵禁哪裏回得去家,不如和我一同夜宿一晚如何?”
面前是一個彪形大漢,正流着口水看着我。
我退後一步,氣沉丹田憑空向他拍出一掌,大漢便一聲痛呼,重重地倒在地上。
我又往口中灌了一口酒,踉蹌地走了過去。
背後一陣陰風刮過,我知道是大漢從地上爬起偷襲,一拳往後擊去。這一次仍未碰到他,但是力道已比之前要猛上十倍,大漢直接飛了起來,在地上滾出老遠。
“小娘們,看你生得嫩,沒想到你外柔內騷……”他口中罵著,然而很快就痛苦地呻吟起來。我沒理他,打算運功再擊。
眼底閃過一抹白光,如月光拂照,接着便直直擊向那大漢——卻不是我的招數。
我定睛一看,只見段杞年抬腳踏上大漢的脊背,冷聲道:“嘴裏不乾不淨,道歉。”
“我道歉,道歉。”大漢吃力地撐起,“這位小娘子,是我冒失,對不住了。”然後涎着一張臉問:“這位公子,敢問貴姓?家住哪裏?”
“與你何干?”
大漢色迷迷地看着段杞年道:“當然與我有關,我對公子一見傾心……”
話音未落,大漢如面袋一般飛出老遠。可憐他在半空中時嘴裏還念叨着:“公子你長得比那小娘子好看多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大怒,正要上前再補一拳,段杞年已經攔住了我:“你喝醉了,不知道輕重,別打死了他,損了自己的道業。”
“不用你管!”我大喊,眼淚流了下來。
酒壺被一陣風捲起,啪地摔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接着一股風又將我捲起,不由分說地帶着我離地。我使勁掙扎:“放我下來,師兄!”
他修行比我高,輕而易舉地就讓我動彈不得,只用那股風裹挾着我繼續飛馳。“阿舒,你莫要任性!喝酒會引發你的病症,不信你摸摸你的寸口。”
我忙摸了下寸口,只覺脈象紊亂,似有發作之跡,頓時慌了神。“師兄,師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喊了幾句就暈了過去。
我不知道這樣睡了多久。昏睡中,我感覺自己的三魂六魄都攪合在一起,讓我難受得想吐,天靈蓋上又傳來一陣刺骨的痛。
稍微清醒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師父布起了八卦陣在我身邊作法,無數經文如陰魂般繚繞不散。中間我終於清醒了一次,看到師父和師兄在八卦陣外念念有詞,他們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珠。
我想開口說話,可是竟然張不開嘴,於是便想用手將嘴巴掰開。
誰知,這一下,我看到我的手變了樣子,上面坑坑窪窪佈滿了皺紋,猶如老者的皮膚,而五根手指也變成了根須一般的東西。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嚇得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額頭一片清涼,師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舒,沒事了,快醒來吧。”
我才不要醒來看到自己變成了老嫗!我心中顫抖,閉着眼睛不肯睜開。師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今日,你師兄要辭別師門了。”
什麼?
我猛地睜開眼睛,抓住師父的袍子大喊:“師父,為什麼?!”
“你師兄要去天池,為了和仙界撇清關係,他要辭別師門。如今他心意已決,現在就在外面跪着,已經三天三夜了。”
我記起夙無翊說過的話。仙界為了保持自己高風亮節的形象,不能落人話柄,所以段杞年不能和任何仙門有關。
“來,向你師兄道個別吧。”師父說。
我像個木頭人一般打開門,果然看到段杞年跪在門前,旁邊跪着樂菱,安安靜的,眉目間透着一股心安理得。
師父未開口,我已經淚流滿面:“師兄,你為了復仇拜別師父,值得嗎?你若真的屠盡蛇魔族,所損的道業可能讓你此生成仙無望!”
段杞年抬眸看我,一字一句地道:“阿舒,值不值,只有自己知道。”
我失了神。
“去吧,為師知道你凡心未了。”良久,師父緩聲道。
段杞年如釋重負,在師父面前磕了三個響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再來拜別。”
我拽着他的袍袖耍賴不鬆手,淚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師兄,別走,別走,什麼剔龍刀,我不要了。”怪不得他將那麼貴重的寶物給了我,原來他早已在策劃了今日的辭行!
段杞年眼中透着憐惜,忽然將我擁在懷裏,喃喃道:“阿舒,對不起,十五年前,我的家人都死在天池,還有我的族人!不報此仇,我心難安……”
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他這樣溫柔地對我。
松竹的清香飄了過來。我貪婪地吸着,想將這味道銘刻在心裏。
終於,我鬆開了手。
淚落千行也留不住他,那還不如笑給他看。
段杞年,誰讓我,喜歡你呢。
很快,段杞年走了,去了仙界的西方神宮,樂菱也跟着去了。
離別的那日,段杞年第一次穿上了仙界戎裝,眉宇間那股英氣很是懾人。他向師父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道:“師父,徒兒走了,今日要趕去仙界。”
師父難免傷心,揮手道:“罷了罷了,你去吧。”
我忍着眼角的淚,一把抱住他:“師兄,我送你去西方神宮吧!”他卻有些為難:“師妹,你別這樣……”
我看到他腰間夾着一張名帖,便劈手奪了過來。那是一張群仙宴的邀請名帖,而師兄的名諱列在其中。
“阿舒,你別誤會,不讓你送我並不是因為群仙宴。而是我已發誓,從此刻起不能再被前塵往事所累,不破天池終不還!”
我看着他眸中的堅毅,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天池,位於北方的,神秘危險的仙地,承載着段杞年和樂菱共同的仇恨——那種於我而言,陌生的,遙遠的情感。
他飛身上了一匹天馬,一舉一動無不透着英姿颯爽。平地頓時雲蒸霧騰,讓他騎着天馬瞬間飛高,最後消失在天邊。
我固執地站着,看着師兄離去的方向掉眼淚。兩腿很快又酸又麻,我絲毫不在意,心裏只有一個名字,段杞年。
“阿舒,你師兄走了,我們也回靈虛山吧。”師父站在我身後,拈着花白的鬍鬚說,“你不是整天念叨着這凡間太喧囂了嗎?”
靈虛山是我和師父在人間的另一處住所。那裏位於極高的山頂,常年積雪,人跡罕至,是修道的極好處所,也是仙人下凡的第一站。
靈虛宮由一些很有道業的仙童把持,不僅會留仙人小住,還會收留一些得道之人。山頂上寒風刺骨,但是靈虛宮裏卻異常溫暖,一片祥和之氣。若不是師父要來凡間大隱,我真捨不得那裏的如畫美景。
可我如今才發現,沒有段杞年的靈虛宮,再美的風景也入不了眼,定不了心。
我回頭,紅了眼睛:“師父,你真的捨得了師兄?”
師父嘆了一口氣:“阿舒,人有天命,你怎麼還不明白?”
“就回靈虛山吧,”我心中黯然,“但是在回去之前,我想辦一件事情。”
我要去辦了夙無翊。
若不是他在旁邊出謀劃策,煽風點火,段杞年怎麼會這麼順溜地就離開了師門?我恨得牙痒痒:“管你是什麼白帝之子西方神獸,照樣辦你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