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鐺鐺鐺——”
古銅的鐘錶發出了報時響聲,女傭小紅頓時從瞌睡中醒來,看了看時間,慌得忙往樓上跑。采藍恰好從樓上下來,一把拉住她:“你急什麼呢?”
“少爺吩咐說,兩點一刻要喊少奶奶起床,結果現在都兩點半了!”小紅嚇得臉色發白。采藍一笑,將她拉到一旁,悄聲道:“看你嚇得,我當是個什麼事呢!少爺不就是說今天賭馬,讓少奶奶去買注嗎?這一時半會還不會開始呢。”
“少奶奶洗漱打扮一下,也要半個時辰,怎麼算都會晚啊。”
采藍不屑地瞄了她一眼:“你來了這麼久,還看不出咱們少爺和少奶奶面和心離?說不定少奶奶根本不會去。你慌慌張張進去,反而白白挨了訓斥。”
小紅怔怔地問:“兩人不是挺般配的嗎?”
采藍撇撇嘴:“要不是老爺在財政部任職,權勢滔天的,少爺怎麼能娶得了少奶奶呢?你去說聲吧,看少奶奶會不會答應去。”
小紅輕手輕腳地上了樓,先在門上篤篤敲了兩下,然後試探地問:“少奶奶,該起床了,少爺說……”
房門咣啷一聲被打開,小紅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門內的女人。不過二十齣頭,那女人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烏髮燙成了大卷從肩頭披下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正瞪着她,那眼波冷極了。
小紅嚇得舌頭都打結了:“少奶奶,少爺說今天有賭馬……”
“我說過,每年的今天都不許打擾我!”那女人冷冷地道,“你就這麼去回少爺。”
說著,那房門就咣當一聲重新被關上。小紅想起采藍的話,怏怏地下了樓。
湯琳坐在床邊,兀自生着氣,胸口一起一伏。她從床頭柜上摸出一張報紙,看着上面的照片,眼淚就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那是一則公告,大意是孟家私藏軍火,孟家所有牽涉的人已經被槍決。
甚至,沒有提及他的名字。就彷彿是一粒塵埃,慢慢地飛到黑暗中去,沒人會注意他的存在。
當時得知他出事的消息,她第一時間去求父親疏通關係,留他不死。父親勃然大怒,卻也無可奈何,只好從中斡旋。當時南京國民政府的一位高官將這件事答應下來,提出的條件卻是要她嫁給他的兒子,原因是那家的少爺曾經在一個舞會上對她一見鍾情。
她哭得昏天黑地,卻也只好答應這件婚事,只因為時間確實緊迫。當時所有人都瞞着她,說孟家留了活口,直到她看到了這份報紙。
她恨極了丈夫。娶了她,卻不肯救她的心上人。
於是每年的今天,都成了孟嘉和的忌日。
湯琳手指顫抖,最後拿不住報紙,那張紙便從指縫中滑落下來,輕輕地落在織錦的地毯上。她淚眼朦朧地看着這個房間。裝修再豪華,也只是一片荒蕪。
此時正是四月天,半拱形的白色窗戶上垂下了一根絲藤,上面開了一朵小白花,也似是對亡者的祭奠。湯琳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朵花,然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晚飯時刻,湯琳睡得半昏半醒,依稀聽到樓下有汽車鳴笛聲,便知道許漠山回了官邸。她沒有應邀去賭馬,所以他必定很生氣吧。
也罷,反正她從來就沒打算討好他。
湯琳翻了一個身,打算繼續睡,右手習慣性地往枕頭下一摸,卻頓時渾身冰涼。
孟嘉和送她的那枚手錶,不見了。
她急得睡意全無,將整個床翻遍了也沒有看到手錶的影子。這時房門被敲響,小紅的聲音怯怯地在門外響起:“少奶奶,少爺讓你下去用餐。”
湯琳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愣了兩秒鐘,突然出聲道:“進來,幫我梳洗。”
她沒用多少功夫就穿戴整齊地下了樓。才二十三歲,花一樣的年紀,所以隨意裝扮一下,那副慵懶的面容就有了顛倒眾生的魅力。只是她沒想着去顛倒誰,尤其是許漠山。
他正坐在白色長桌旁,面前放着兩座燭台,雙手交叉着托着下頜,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撇開個人情緒而言,這個人毫無疑問是優秀的,出類拔萃的,可她就是不喜歡,打心眼裏厭惡。
“睡了一天,該餓了吧?我讓廚師給你做了極最愛吃的炭燒牛排。”他掀開一個半圓形盤罩,溫聲道,“今天讓你去賭馬你偏不去,要知道我可贏了呢,你跟着我也能贏不少。”
湯琳置若罔聞,冷冷地在座位上坐下,右手一伸:“手錶呢?”
許漠山只是看她,並不回答。
她突然就暴怒起來。當初承諾要救孟嘉和的人是他,現在將她唯一的念想——那塊手錶的拿走的人也是他,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手錶還給我!”
許漠山面上依舊雲淡風輕:“我當然會還給你,只是我很好奇,那塊手錶為什麼總是停在十一點二十三分。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那塊手錶在她手裏整整七年,也停了七年。她不允許那塊手錶走針,所以手錶上的時刻永遠停在了那一刻。
見她不回答,他繼續問:“可以告訴我,十一點二十三分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
湯琳突然將手中的叉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擲,轉頭就向樓梯走去。許漠山淡淡地道:“你給我站住!”
她回頭,目光里是一貫的桀驁不馴。她是一匹野馬,從來只奔向自己認定的方向。
許漠山大概是想到了這一點,徹底被激怒了。他冷笑着道:“你倒是錯過了好戲,今天賭馬,七號馬叫做嘉和,真是太好笑了。”
她眼前頓時蒙上了一圈淚,一字一句地道:“許漠山,你羞辱我可以,但是不要羞辱他!”
他眸色陰沉,緊緊地盯着她,那眼神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良久,他才慢慢地道:“你坐下來,將手錶的故事講清楚,我就還給你。”
他舉起右手,那裏有一隻瑞士手錶在搖搖晃晃。她不知怎地就走了回去,伸手就去奪。他自然不會讓她如願,將手錶塞回口袋,笑眯眯地看着她。
下人早就躲開了飯廳,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外頭的蛐蛐在有一聲沒一聲地鳴叫。許漠山將一杯果汁送到她面前:“邊吃邊說。”
湯琳突然笑了一聲:“你知道這手錶的故事又怎麼樣?他們都死了,都死了。”
那一天在馬場,孟嘉和當著她的面向清如求婚,就是在上午的十一點二十四分。
那年,十六歲的她偷偷愛慕着他,終於有機會和他相處。他受了傷,她幫他換藥,激動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彼時,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後下一刻,他向別人求了婚,她就立刻墮入地獄。所以她一直有一個願望,時間乾脆就停在那天上午的十一點二十三分好了,時光就此凝固,流年永不轉換,她也並沒有失去他。
“這就是全部的原因了,”湯琳說完,將果汁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後開始用刀叉切起了牛排,“現在可以把手錶給我了嗎?”
許漠山將手錶放到她面前,淡聲道:“這麼說,你最幸福的時候是在十一點二十三分。”
“你這麼說,我也懶得反駁。”湯琳將一塊牛排放入口中,“我喜歡吃八分熟的牛排,你倒是記得清楚。”
許漠山一笑:“你的一點一滴我都記得……你不想看看現在是什麼時間嗎?現在是六點五十分。”
“我幹嘛要知道是什麼時間?”她漠然地問。許漠山起身彎腰,附在她耳邊輕聲地說:“因為下一秒鐘就是你最幸福的時刻。”
然後,他輕輕地說出了一句話。
湯琳呆住,手中的刀叉掉入盤中。許漠山再不看她,直起腰將西裝扣子扣好,然後大步向樓上走去。湯琳這才如夢初醒,想要喊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喊什麼好。
她從來都是不重視他的,所以那一個稱謂,變得那樣可有可無。
上了樓,許漠山走進卧室里,看到地毯上還躺着那張報紙。他撿起來,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點燃。
“騙了她七年,也該讓她醒一醒了。”他聲音里有些苦澀,散在這溫柔夜色里,轉眼就消弭不見。身後傳來一聲輕響,是她跟着上了樓。
他回頭看她無比震驚的表情,扯唇微笑:“我的夫人,感覺如何?”
“他真的沒死?”湯琳撲到他身前,急急地問,“他在哪裏?”
許漠山推開窗子,遙遙地指向東北的方向:“在那。”
湯琳呆了呆,走到窗前向外面看去,只有一片迷濛月色。很快,她就明白了什麼。
千里之外,隔着滔滔長江,那裏就是東北。在那片土地上,無數豺狼正在向南侵吞着這片山河,也有無數的熱血義士在殊死搏鬥。
湯琳突然生出了許多安慰,原來他沒有死,而是去從事了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業。
每個人都說孟家貪圖私利,可她總覺得孟嘉和與眾不同。現在看來,她總算是賭對了。
“當初你明明救了他們,為什麼還要騙我?如果騙我,為什麼不肯一騙到底?你今天告訴我真相,是不是南京政府快要撐不住了?”湯琳抬眸看着許漠山,語調中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冷硬。
他低頭看她,花朵一般的容貌,第一次在面對他的時候這般平靜。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
“因為,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