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其實這樣也算是一輩子
Chapter9其實這樣也算是一輩子
——天地為棋盤,人類為棋子。活人在棋局中行走,廝殺,拼搏。有人贏得一蔬一菜得以溫飽,有人縱橫四方所向披靡,也有人苦苦掙扎,最終覆滅,成為一枚棄子。
唐愛整個上午都昏昏沉沉的。
畢業季很忙,她要回學校辦理離校手續,拿畢業證書,和室友、老師、同學們吃散夥飯……一系列的事情忙得她暈頭轉向。可是在只剩喘息的時間縫隙里,她還是會傷春悲秋。
昨天晚上,其實她一直沒睡着,自然也聽到了葉珩和林密的談話。事情遠比她想像的更複雜,很多事情只有回到十五年前才能弄清楚。可是,要怎麼回到十五年前呢?
唐愛想到了什麼,猛然打了個冷戰。她慢慢撥開護腕,獃獃地看着那根蝸形線。
要回到十五年前,也不是沒有可能……
正在發獃,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唐愛拿起接聽,手機里傳來了一個渾厚的男聲:“小師妹。”
“楚……是你?”唐愛辨認出聲音是楚軒平,頓時繃緊了神經。她緊張兮兮地四處張望,這裏是大禮堂,人滿為患,周圍坐滿了畢業大學生,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今天是你畢業的日子,我正好有空,一起吃個飯?”楚軒平聲音溫柔。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發現了壽蝸的一個特徵,你發現了嗎?”
“我沒興趣。”唐愛心裏湧上一股厭惡,想掛電話。楚軒平趕緊說:“你把我的話聽完再掛,我不會害你的。”
“說。”
“我看到一個人的蝸形線,銀色段還剩下很長一段,估計她能活個五六十年吧……可是後來再次看到她的蝸形線,發現她只剩下一兩個月的時間。蝸形線這種東西,會根據外界因素而改變嗎?”
唐愛吃了一驚,緊張地看了看左右,捂住話筒低聲說:“不會,我一直以為蝸形線是固定的,決定於一個人的身體健康狀況。你所說的外界因素是什麼?”
“謀殺。”他說,“一個人要是會被謀殺,他的蝸形線上的銀色段會快速消失,變成全黑。”
唐愛震驚了,立即想到另一件事。她和葉珩體內的壽蝸成熟以後,蝸形線會在某個時段快速減少。葉珩說,這是因為壽蝸在蠶食他們的生命。如果按照楚軒平的說法,這是不是也意味着,壽蝸在謀殺他們?
楚軒平的聲音慢悠悠傳來:“所以我們晚上約個飯,好好討論這件事,可以嗎?”
“沒興趣。”唐愛直接掛斷了電話,並且果斷地將楚軒平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她現在對楚軒平的糖衣炮彈有生理性的厭惡。
“唐愛,誰的電話啊?”素妮的聲音響起。唐愛收回思緒,趕緊拉上護腕,向素妮笑了笑:“沒誰,打錯了,一個騷擾電話。”
“堅持堅持,畢業典禮馬上開始了,聽完咱們就徹底和學校說拜拜了。”素妮有些傷感。
唐愛也有些難過,畢竟是讀了五年的大學,如今要和同學們各奔東西,真心捨不得。
大禮堂里已經人山人海,許多同學在合影留念,離別的氣息非常濃厚。當校長走上講台的時候,大禮堂漸漸安靜下來。
校長開始致辭,對畢業生們寄予厚望,並給優秀畢業生頒發了獎狀。唐愛正聽得入神,忽然聽到校長說了一句:“今天有幸請到了08屆的優秀畢業生,他如今已經成為一名心腦科醫生,在業內頗有名氣,被譽為‘神刀’,他就是楚軒平。讓我們歡迎楚醫生為我們做報告!”
唐愛始料未及,腦中各種念頭瞬間炸開,不亞於大禮堂里震耳欲聾的掌聲。坐在一旁的素妮激動地搖着她的胳膊:“唐愛!傳說中顏值逆天的師哥,要給我們做報告了!”
說話間,楚軒平衣冠楚楚地出現,穩步邁上講台。他和校長握手致意之後,便調整話筒,開始了自己的報告。
唐愛盯着楚軒平,兩隻手越攥越緊。許久不見,那人依舊憑藉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繼續欺世盜名。
當時,她從青松醫院辭職之後,原本以為帶教老師肯定要給她一個不及格,沒想到卻獲得了一個還不錯的分數。這其中肯定有楚軒平的因素,但唐愛並不覺得他是好心。
說他是贖罪,是恩威並施,也不為過!
她記得他那張綁架者的嘴臉,記得他那點急功近利的心思,永生都不會忘記!
唐愛再也聽不下去,霍然起身。素妮一驚,低聲問:“你幹嗎?”
“我先走了,回見。”唐愛不顧四周投來的目光,板着一張臉離開座位,快步往後門走去。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楚軒平的聲音:“那位提前離席的同學,人生只有一次的大學畢業典禮,你不打算堅持聽完嗎?”
大禮堂里立即傳來了議論聲,走道兩旁有人不屑地對唐愛說:“喂,你這樣做很不禮貌啊!”
“回到你座位上,把報告聽完啊!”
楚軒平看向一旁尷尬的校長,滿含歉意地說:“看來我的報告並不能讓那位同學滿意,真是遺憾,可能她對我的學術水平還是懷疑的吧。”
“哪裏哪裏,您現在是博士,在海內外醫學期刊上都發表過優秀論文,您的學術水平無人敢質疑啊!”校長誇完楚軒平,轉而望向唐愛,“那位同學,請留步,說出你必須離開的理由!”
唐愛充耳不聞,反而加快了步伐。
沒想到,一個男生突然衝到後門,攔住了唐愛的去路:“你不能走!那是我們都敬愛的楚學長,你這樣不給面子,也太過分了吧?”
“你把我攔下來,聽完他那通偽善虛假的報告,就算是給面子了?”唐愛火起,“讓開!”
男生不讓,反而有更多學生從座位上站起來,將後門堵住。唐愛怔住,沒想到楚軒平的號召力這樣大。她憤怒地轉過身,怒瞪着講台上的楚軒平。
楚軒平依舊帶着儒雅溫和的笑容,只是那眼中銳光乍現。他意有所指地說:“唐愛,你現在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嗎?”
周圍亂鬨哄的,大多數同學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唐愛身上,沒人去深究楚軒平的話。可是唐愛卻聽得清清楚楚,楚軒平這是威脅,是在暗示,他隨時都可以用自己的聲望,去煽動輿論要挾她。
“回座位上,聽完,報告結束后等我。”楚軒平語氣淡淡,卻是命令。
唐愛倔強地站着不動,更是激怒了周圍的同學。已經有人開始推搡她:“回去,給我回去!”
眼看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大禮堂的玻璃忽然“嘩啦”碎了兩塊。眾人動作一滯,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外面有人喊:“地震啦!”
“快跑啊!”
“大家安靜,安靜!”
大禮堂里頓時尖叫連連,眾人爭先恐後地奪門而逃,沒人聽到校長穩定秩序的聲音。可是當他們跑到外面之後,才發現陽光明媚,世界太平,頓時明白上當了。
“誰在造謠?”眾人憤怒地問。
沒人發現,唐愛不見了。
葉珩拉着唐愛,一直跑到操場的銀杏樹下才停步。兩人彎着腰氣喘吁吁,又相視而笑。
“就知道是你出的餿點子。”唐愛嗔怪地在葉珩肩膀上砸了一拳。
“再餿,也餿不過楚軒平。”葉珩往大禮堂那邊望了一眼,“你覺得那孫子什麼意思?”
“可能……只是想跟我合作吧。”唐愛想起楚軒平在電話里說過的那些話,忍了忍還是沒告訴葉珩。
“他大概能力不足吧!你想想看,我只有出現在你方圓一百米內,你才能看到別人的蝸形線。那同理,楚軒平肯定也不能隨意發揮自己的能力。”
“算了,我已經拿到畢業證,以後和楚軒平再沒任何關係了。”唐愛歪着頭看葉珩,“你呢?你今天為什麼來醫學院?”
葉珩仰頭看銀杏樹,樹葉在風中嘩嘩作響。他幽幽地說:“幫你搬東西,然後……算是順便再看看吧。這是我爸畢業的學校,他以前是生物科學院的研究員。每一次走進這裏,我都需要鼓起勇氣。”
唐愛想起昨天他和林密的談話,有些尷尬,哦了一聲。
“醫學院對面是清江大學,我媽媽讀的是舞蹈系,也是清江的校花。大學那會兒,她和我爸已經談戀愛了。許多人都以為,是我爸死皮賴臉追到的我媽,其實不是,我爸和我媽是青梅竹馬,高考的時候就商量好了高考志願,要一生一世在一起。”葉珩的聲音有些傷感。
唐愛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說:“這也算一輩子了。”
“是啊,也算一輩子。”葉珩感慨地說,“如果沒有我二爸出現,那就更完美了。”
“他是……”
“我二爸也是醫學院畢業的,我爸當年的同班同學,也是好哥們兒。”葉珩補充了一句,“如果他沒有愛上我媽,那我相信他是真正的好哥們兒,也是真心想要收養我。”
可惜並不是。
愛情是美好甜蜜的,可是它所引發的連鎖反應並不是百分百的美好甜蜜。愛情除了可以激起愛戀、嚮往、希望和勇氣,也可以引發嫉妒、痛苦、憎惡和仇恨。
“你要去生物科學院那邊看看嗎?”唐愛小心翼翼地問。
葉珩眸光一緊:“那天晚上你都聽見了?”
“對不起。”
“沒關係,反正就這樣。我本來打算去走訪一下的,現在想想沒必要了。”葉珩一臉寥落的表情,“物是人非事事休,十五年過去了,物不是,人也不是。”
唐愛握住葉珩的手:“總還有不變的東西。”
“是啊,我的心沒有變。十五年前我姓白,在我心裏,我永遠都是白珩。”葉珩說。
兩人在校園裏漫步,其間素妮給唐愛打了很多次電話。唐愛最後用短訊簡單解釋了一下,就關了機。畢業的最後一天發生這樣的事,她也很遺憾。
回了趟宿舍,唐愛將打包好的行李搬下樓。葉珩在樓下接應,將行李放到車的後備廂里,就駕車緩緩開出校門。
車窗外,一片離別的悲傷氛圍,有人將行李箱扔到一旁,相擁而泣。這樣的場景,每年都在上演。唐愛從包里掏出紙巾,將眼角的淚水輕輕擦去。
“唐愛。”葉珩轉動着方向盤,忽然開口。
唐愛茫然看向他。他看着前方,聲音涼涼:“24小時過去了,我沒有太大反應,你可以用螢火蟲毒素。當然,如果你不放心,等一系列測試都做完,確定螢火蟲毒素對人體安全之後再使用,也是可以的。”
他不提,唐愛幾乎都要忘記這件事。她搖頭:“不,我現在就要用。”
“是嗎?”葉珩反問,表情不起波瀾。
唐愛堅定地點了點頭,她已經等不下去了。如果有一種藥劑能使壽蝸休眠,哪怕可能會要了她的命,她也會毫不猶豫地使用。
葉珩剛想說什麼,眼角餘光卻看到一輛黑色轎車攔腰向自己衝來。他下意識地轉動方向盤避讓,可是那輛車非常迅速,咣的一聲巨響,就狠狠地撞在葉珩車門上。
在撞擊聲中,兩個安全氣囊瞬間彈出。唐愛被氣囊撞得頭暈目眩,好一會兒才恢復神志。她睜開眼睛,發現車子已經被撞得滑行出去十幾米遠,四周圍滿了人。葉珩趴在安全氣囊上,一動不動。
唐愛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掙扎着去晃他:“葉珩!葉珩!”
葉珩這才動了動,直起上身,仰頭靠在座椅上喘氣。他抹掉額頭上的血跡,向唐愛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放心吧,死不了。”
外面有人急促地敲車窗,唐愛趕緊按下車窗。敲車窗的是個平頭青年,顯然是肇事的車主。他掃了一眼葉珩和唐愛,掏出一捆綁成磚頭似的錢:“私了。”
葉珩冷笑:“看不起誰呢?我這就報警。”
“先別急着報警,你看看前頭那車是誰的?”平頭青年往前方一指,“看看車牌號。”
葉珩抬眼一望,眼皮猛然跳了跳。
前面的黑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人,正是葉家明。他穩步走來,目光肅殺,震懾四方的強大氣場讓唐愛打了個寒戰。
葉珩盯着他走過來,目光里充滿了仇恨。平頭青年向他鞠了一躬,然後退到一旁。
葉家明走到車前,微笑着說:“小珩,車不太行啊!幾萬塊錢買的?還是二手車?你要是讓我給你配車,至於寒酸到這種地步嗎?你這車性能再好點,不至於躲不開。”
“我躲不開的不是車,是人心。”葉珩盯着他說。
“看來,我撞的也不是我兒子,是白珩。”葉家明一字一句地說。
“你想說什麼?”
葉家明彎下腰來,盯着他的眼睛說:“小珩,沒想到你這樣想我,我很失望。我現在就鄭重地告訴你,我不是殺人犯。”
葉珩輕蔑地笑:“可是剛才那一撞,很有殺人的氣勢。”
“那不是殺人,是警告,警告你別不知道天高地厚,連我都敢挑戰。”葉家明看他,“你查不出來什麼的,趁早收手,先去籌錢吧!我可不相信,志願者的試用結果能好到哪裏去。”
說完,葉家明轉身離開。
葉珩臉色鐵青,狠狠盯着前方,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盤。他死死攥着方向盤,攥到指骨發白。忽然,他撿起掉落一車的錢,使勁撕成碎片。
“葉珩!”唐愛抱住他,“別撕了!”
葉珩終於停止動作,喘氣聲在車廂內聽起來格外粗重:“唐愛,我是不是很沒用?殺父仇人就在面前,我卻奈何他不得。”
“沒有!你已經儘力了,其他的要等時機。”她只能這樣回答。
葉珩鬆開手,皺巴巴的粉紅色碎片從指間滑落。
唐愛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出了這樣的事,使用螢火蟲毒素的事自然擱置了。唐愛先陪葉珩去修車,然後給胖子打了電話。胖子一聽說葉珩出事,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葉珩人呢?”胖子一趕到,就問唐愛。
唐愛看了一眼修車行裏面,說:“自己在裏面跟人討價還價呢。”
“老大這事……唉,以前的老大,花錢不眨眼,根本就不會還價。”胖子一臉悲戚,“可能他覺得自己快要山窮水盡了吧。”
“說不定你們的產品能通過測試呢?”
胖子凄慘一笑,抬頭望了望夜空:“產品做出來了,隨便做的配方,就那樣給志願者試用了。講真的,現在的問題是老大對這事根本不上心,他不想拉長戰線,一心想着找出真相!唐小姐,想想我說過的話,他馬上就是有百萬負債的人,你得早做打算。”
“有你這麼勸人分手的嗎?”
“我是看你漂亮才好心相勸。你別覺得自己辜負了葉珩,整得有壓力。葉珩辜負的女人能排成長龍,也得讓他吃吃報應。”
唐愛啞然而笑,這麼說,葉珩的風流債還真不少!
她回頭看向修車行,葉珩正好從汽車底盤下鑽出上半身,一張俊臉蹭得灰一塊,白一塊。他看到胖子后,臉色立即變了。
“你來幹什麼?”葉珩從車下出來,大步走到胖子面前。
胖子支吾了一下,有些心虛:“你說我來幹什麼?還不是來看你受傷沒!這世界上除了哥們兒誰這麼關心你……”
葉珩將胖子拉到一邊,低聲質問:“你和唐愛說什麼了?”
“我沒說啥!咱們之前……”胖子看了一眼葉珩想殺人的目光,囁嚅道,“我就聊天,剛來五分鐘。”
唐愛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心想莫非葉珩聽到他們剛才的談話了?她走上前,勸道:“葉珩,我和胖子就閑聊幾句,沒什麼的。”
葉珩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地扭頭離開。
胖子不服氣地晃了晃拳頭,對唐愛低聲說:“他啊,壓力大的時候就是這樣……哎哎哎,你們又發狗糧!”
在胖子的驚叫聲中,唐愛衝上去,從後面抱住葉珩。葉珩周身一僵,低頭輕聲問:“唐愛,你怎麼了?”
“葉珩,我決定不用螢火蟲毒素了。”唐愛咬了咬牙。
“可是……”
“先不讓壽蝸休眠,我要發掘出壽蝸更大的能量,說不定可以幫助你!”唐愛終於下定決心。
身旁就是修車廠,不少工人走來走去,不遠處還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以前在這樣的環境裏,唐愛從來都不願意說出“壽蝸”兩個字。可是現在,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她要救他,哪怕前方是萬丈懸崖,摔下去粉身碎骨。
葉珩回身,猛地抱住她。唐愛只覺得他的身體顫抖得厲害,像掛在枝頭的一片秋葉。
夜風吹來,肩膀上一片涼意。唐愛愕然扭頭,才發現葉珩,居然哭了。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卧室里,葉珩坐在唐愛對面,目光沉靜。
唐愛笑着搖頭:“不後悔。”
“那我們這就開始吧。”葉珩說,“首先,深呼吸,頭腦里思緒放空,然後集中精力……”
在他的引導下,唐愛開始召喚銀色蝸牛,心裏有個聲音告訴她,她必須要發掘出銀色壽蝸更多的秘密,好讓葉珩渡過眼下的難關。
很快,手腕上的蝸形線變成了一隻散發著淡銀光芒的壽蝸。那隻巨大的蝸牛浮現在眼前,一動不動。
唐愛奓着膽子,伸手將壽蝸捧在手裏,低頭仔細觀察。葉珩在旁邊輕聲說:“找到2008年,清江市……”
要用時間和地點去定位,其實並不容易。唐愛撥動着刻度,同時也在觀察着眼前畫面的變化。第一次觀察銀色壽蝸,漫無目的,並沒有感到多費勁。可是第二次帶着目的去利用壽蝸,她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
突然,她眼前一陣頭暈目眩,雙手顫抖,幾乎捧不穩壽蝸。
“唐愛!”葉珩趕緊上前扶她。唐愛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往一邊倒過去。
最後的景象是,那隻銀色壽蝸被她的手撥得轉個圈,蝸口倒豎向上。
緊接着,世界天翻地覆。
唐愛再次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透滿陽光的紗簾。接着,她聽到夏蟬在屋外賣力地叫着。
“他把他的刀劍當作他的上帝。可是當他的刀劍勝利的時候,他自己卻失敗了。”耳畔響起胖子的讀書聲。
那是泰戈爾的《飛鳥集》。唐愛每晚睡前會讀上幾首詩,沒想到自己會在讀詩聲中醒來。
唐愛轉轉目光,卻看到葉珩趴在床頭的睡顏。他頭髮蓬亂,閉上的眼睛睫毛修長,一看就是一整晚沒睡。
“你醒啦!”胖子放下書,使勁搖晃葉珩,“老大,她醒啦!”
葉珩睜開惺忪的睡眼,看清楚唐愛之後,猛然坐直身體,頭頂一下子撞向胖子的下巴。胖子痛呼一聲,捂着下巴蹲下了。
“你感覺怎麼樣?”葉珩急聲問。
唐愛暗暗用兩條胳膊使勁,想把自己撐坐起來。葉珩趕緊扶起她,可是唐愛剛坐起身,眼前景象就猛然扭曲!
“啊!”她驚慌地大叫。
葉珩趕緊讓她平躺,可是唐愛依然感到自己在快速墜落,手腳在半空中徒勞地抓着。葉珩忙喊:“穩定情緒!快把銀色蝸牛召喚出來!”
唐愛撐着一口氣,努力穩定心神,將銀色蝸牛召喚了出來。在這短短的幾秒鐘,她感覺自己像從數萬米高空墜落一般,驚悚異常。
“撥回去!”
唐愛強忍着恐懼,將銀色蝸牛撥到蝸口朝下。就這麼一瞬間,所有失重的感覺瞬間消失,她獃獃地坐在床上,像劫後餘生。
“你昏過去兩天了,可能剛醒還不太適應……現在感覺怎麼樣?”葉珩抱着她的肩膀。胖子捂着下巴從地上站起來,猜測地問:“是出現幻覺了吧?”
唐愛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像耳石症。”
耳石症,是附着於耳石膜上的耳石脫落,耳石在內淋巴的液體裏流動,引起患者眩暈的一種病症。現在的年輕人經常熬夜,透支身體,很容易患上耳石症。雖然這種病不會死人,但劇烈的眩暈感會讓人痛苦異常。患上這種病之後,必須進行複位治療。
複位……
唐愛默默念着這兩個字。
“壽蝸果然已經和我融為一體,當我把它撥正之後,我的眩暈感也消失了,就像‘耳石症’痊癒了一樣。”
葉珩看了看胖子:“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有什麼異常嗎?”
胖子搖頭:“沒有,我剛才特意看了下手機,今天依然是2023年6月10號,沒提前也沒延後。”
“那可能真的沒有問題。”葉珩鬆了一口氣。可是話音剛落,他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葉珩拿起手機,皺眉看了眼號碼,然後接聽:“有事快說。”
“小珩,你真出乎我意料,這次暫時先放過你,實驗室你可以繼續使用。”葉家明的語氣很倨傲,又帶着幾分欣慰。
“什麼意思?”
“志願者第一階段的試用報告出來了,非常不錯,膚質得到了大大的改善。”葉家明說。
葉珩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第一階段就有明顯改善?”
“對,新產品對痘肌有很好的療效,同時皮膚的含油度、含水量、敏感度都得到了很大改善。這麼短的時間裏有如此大的變化,就算是業內熱賣榜第一名的產品也做不到!”葉家明的語氣溫柔了許多,“小珩,難道你一直在研發這個配方?”
葉珩沉默。
“前幾天我是對你不客氣,在這裏先向你道個歉。小珩,無論何時,我們都是父子。”葉家明掛了電話。
手機聲音有點大,胖子在旁邊聽了個大概。等葉珩收起手機,他才結結巴巴地問:“老狐狸向你道歉了啊?”
“對。”葉珩點頭。
胖子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志願者試用測試,也通過了呀?”
“效果非常好。”葉珩懷疑地看向胖子,“你不是說主要成分就是甘油和熊果苷嗎?為什麼能通過測試?”
胖子攤了攤手:“運氣好唄!老大,太好了,這回你就不用承擔一百萬債務了!”
葉珩沒有笑意,唐愛也覺得這件事非常蹊蹺。她捋開袖子,看到手腕上的蝸形線后,頓時驚叫一聲:“銀色段增加了!”
不僅是她,就連胖子的蝸形線也是如此,銀色段比前兩天多了一點,肉眼可以分辨出來。
一個大膽的設想在唐愛腦中浮現。她掀開被子下了床,站到體重秤上,低頭看着自己的體重發獃。
“你看出什麼了?”葉珩走到她身旁。他剛剛查看了自己的蝸形線,發現金色段也增加了。這說明,他們的壽命有所增加!
唐愛回頭,眼睛裏滿是驚懼:“葉珩,時間倒退了。”
“不可能!今天仍然是2023年6月10號,這個是正常的時間點呀,根本沒倒退呀!”
唐愛愣了愣,喃喃地道:“有沒有可能,只有時間倒退,其他都沒變化?”
葉珩和胖子對視一眼,目光里都滿含震驚。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什麼都沒吃,可是體重卻增加了五斤。這是我前兩年的體重,我記得非常清楚。”唐愛掏出手機,點開上面的一個減肥用的APP,“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就能解釋為什麼那些志者的膚質能得到改善!她們的身體是兩年前的身體,自然膚質改善了!”
葉珩低頭看了看唐愛的手機,的確是她說的那樣。他心裏有了底,自言自語:“時光是把殺豬刀,但如果時間倒流,那就是整容的手術刀了。”
胖子在旁邊抓耳撓腮,猜測道:“也有可能……時間真的倒流了,我們都回到了兩年前,同時記憶也都被修改了!其實現在正常的時間應該是2021年6月10號?”
“不可能!正常的時間就是2023年!因為我和她體內有壽蝸,所以就算所有人的記憶都被修改,我和唐愛的也不會。應該就是那個可能……”葉珩頭腦里的想法漸漸清晰,“時間倒流了,可是空間沒有倒退。”
唐愛驚訝:“真的像我猜的那樣?”
“對。這個世界的秩序是由時間和空間共同組成,如果說時間像一條從上而下流動的大河,那空間則像一個順時針轉動的萬花筒,也是不停地發生着變化!現在的情況是,你用壽蝸改變了時間這條大河的走向,河水從下游流到上游。可是空間的格局還是和以前一樣,依然沒有改變方向,所以我們一直身處在2023年的空間裏,沒有前進,也沒有倒退!再說了,如果時間和空間同時倒退,那我哥現在應該死而復生。他沒出現,說明空間沒有發生變動。”
“如果我用壽蝸同時改變時間和空間的走向,那麼你哥葉尚新就能復活?”唐愛後背有些發寒。
葉珩點了點頭:“還記得我給你講的故事嗎?”
“記得。”
在那個故事裏,砍柴的農夫闖入深山,在山頂遇到兩個白鬍子老頭下棋。他一時興起,就蹲在旁邊看白鬍子老頭下棋。觀完一局,農夫離開,回到家才發現親人早已老去,友鄰白髮蒼蒼,世上已經過了五十年。
下一盤棋的時間和五十年,這兩個時間長度並不對等。誰知道農夫遇見的那兩個白鬍子老頭,操縱的是棋局,還是人間?
“故事裏的白鬍子老頭,就像壽蝸。他們是高維度的生物,操縱時間對他們來說,像下一盤棋一樣簡單。”葉珩說。
天地為棋盤,人類為棋子。活人在棋局中行走,去廝殺,去拼搏。有人贏得一蔬一菜得以溫飽,有人縱橫四方所向披靡,也有人苦苦掙扎,最終覆滅,成為一枚棄子。
死人如棄子,被丟到塵埃里,永久蒙塵。如果時間和空間同時倒流,就如同悔棋數步,棄子重回棋盤。
這麼說來,她再鑽研鑽研,說不定真的能夠發現壽蝸更多的秘密,讓葉尚新重新在這個世界上出現。
只是那樣的話,唐佳佳會幸福嗎?
唐愛有氣無力地問:“那如果我同時讓時間和空間發生倒流,是不是能達到某種意義上的平衡?”
葉珩點頭:“原理上是這樣的。你之所以有耳石症的眩暈感,很可能是只改變了時間的方向,發生了失衡。”
“沒想到壽蝸的能量比我想像中更強大。只是過了兩天時間,就倒流了兩年。”唐愛感慨。
葉珩一笑,在她手背上輕吻了一下:“祝賀你,唐愛小姐,你年輕了兩歲,現在是二十歲。”
“我就不恭喜你了,畢竟葉先生現在是二十一歲,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唐愛點了點葉珩的鼻子,“估計沒幾個女人正兒八經和你談戀愛。”
“我怎麼從這句話里聽出了酸味?看來我得去做點好吃的,不然你對我很有意見。”葉珩語氣溫柔。
唐愛臉紅了,這才想起她躺了足足兩天,肚子餓得要命。
葉珩做了火鍋,排骨湯底調入紅油,提前鋪了一層肥厚的酸菜,湯汁一滾,整個房間都能聞見香味。
夏天吃火鍋,要麼中暑,要麼酸爽,全看怎麼吃。唐愛夾起一筷子青菜,在鍋里燙了燙,就要夾起來。葉珩毫不客氣地敲了她筷子一下:“太燙的東西也敢直接吃?吃這碗,都給你冷好了。”
說著,他把一碗熟透的藕片、蟹柳和羊肉遞給唐愛。
胖子看得眼饞,歪着頭問葉珩:“老大,你也照顧照顧我這條單身狗唄。”
葉珩頭也不抬,將一根肉腸塞到胖子嘴裏。胖子差點熱淚盈眶:“老大,你讓我太感動了,我還以為你是個見色忘友的人,只對美女好。”
“別亂說話。”葉珩用目光狠狠剜過去。
唐愛想逗逗葉珩,湊到他耳邊低聲問:“說,你都對哪些美女好過?也像現在這樣給她們夾菜嗎?”
“很多,三個吧。”葉珩同樣低聲回應,“十二歲的你,二十二歲的你,還有現在二十歲的你。”說完慢慢靠近她,猛然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
胖子恰好看到這一幕,差點噴飯:“寢不言,食不語!你們動不動秀恩愛,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唐愛耳根灼熱,卻忍不住一邊吃,一邊偷偷看葉珩。火鍋蒸騰起來的霧氣,模糊了葉珩的五官,是那樣好看。
吃完飯,胖子習慣地先起身收拾碗筷。葉珩湊過來問:“你剛才幹嗎一直看我?”
唐愛想了想:“我怕今天以後,就見不到你了。”
“我剩下的一輩子都是你的,你想看多少回都可以。”葉珩不動聲色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藥瓶,“這是螢火蟲毒素,你用吧!關於壽蝸,你現在停止所有研究。”
唐愛愕然。
廚房突然發出碗筷相撞的聲音,接着胖子急吼吼地跑了出來,瞪着眼問:“葉珩,這才剛開始,你怎麼就不讓繼續了?”
“現在唐愛有了耳石症的眩暈感,說不定再研究下去,還有什麼古怪病症出現!”葉珩語氣生硬。
“但是……”胖子欲言又止,轉而看向唐愛。唐愛心領神會,握住葉珩的手:“我可以的。”
葉珩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聲音有些沙啞:“算了,我不想讓你再冒險。”
“如果這冒險是為了你,我願意。”唐愛說。
葉珩猶豫了很久,才點頭道:“那……好吧!這次你如果再感覺到不舒服,就說出來。”
再一次面對銀色蝸牛,唐愛得心應手了許多。她不由得嘲諷自己,敢情壽蝸對自己而言是一件工具,也遵循熟能生巧的規律。
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2008年的清江縣,那是醫學院門口的街道,街道兩旁栽種着高大的梧桐樹,樹蔭下,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望着那熟悉而陌生的畫面,她心潮彭拜。這些都是歷史的味道,十五年前發生過的事情!
唐愛試着將時間定在7月21號,葉珩父親自焚的那一天上午。在她的撥動下,畫面越來越大,鋪滿了整個壽蝸。而壽蝸也在迅速變大,蝸口大到可以通過一人。仰頭望去,壽蝸已經佔據了這間卧室的大部分空間。唐愛頓時覺得自己渺小如螻蟻。
葉珩猶豫了一下,終於站了起來:“唐愛,這蝸口像一道門。”
“你要進去?”唐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葉珩點了點頭:“我不知道裏面有什麼,但是直覺告訴我,我應該進去。如果我有幸發現了遺落在十五年前的證據,我會拍些照片回來。”
胖子緊張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拉着葉珩的胳膊。葉珩安慰他說:“如果我24小時都沒出來,你就立即聯繫林警官。號碼我已經發到你手機上了!”
唐愛下定決心:“我和你一起進去。”
“好。”葉珩將她的手拉住,慢慢走進蝸口。
面前是一條暖黃色的通道,周圍色調一致。唐愛剛進去,就感到身後有些異樣,回頭一看,蝸口居然不見了!
她和葉珩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無奈。現在回頭已經不可能,只能往前走!
大概走了半個小時,眼前豁然開朗,各種聲音如潮水般湧來。唐愛“哎呀”一聲捂住耳朵,蹲了下來。
“小心!”葉珩抱住她。唐愛使勁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和葉珩居然蹲在馬路中央。
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尖銳地刺入耳膜,有司機沖他們喊:“小情侶吵架別耽誤別人,蹲在馬路中央不危險嗎?”
葉珩趕緊拉着唐愛離開馬路中央,車流才重新通暢。唐愛睜大眼睛望着醫學院大門,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們真的來到了十五年前!
“這一切是虛假的吧?”唐愛顫聲問,“我們只是在翻閱一本書,而不是正在經曆書中的世界,對吧?”
“時間沒有逝去,只是存在某處。”葉珩抬腕看錶,“時間停了,你看。”
果然,他的手錶指針停止了走動。
唐愛忙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發現手機上的時間也不再更新了。有行人從旁邊經過,好奇地打量他們的大屏幕手機。
在2008年,智能手機還未問世,滿大街的諾基亞。
“請問,今天幾號,現在是幾點?”葉珩問一個行人。行人看了下手錶,回答:“7月21號,上午9點20分。”
葉珩心頭一沉。林密提到過,院裏對父親進行搜查的時間就是今天!9點20分,距離自焚的時間10點5分,不到一個小時!
再不趕快,就來不得及了!
他腦中空白,扭頭就跑進醫學院。唐愛吃驚,跟在他身後喊:“葉珩,你等等我!”
可是葉珩頭也不回,往一個方向跑去。唐愛辨別了一下,想起那是醫學院食堂的方向!
唐愛明白了他要做什麼,頓時渾身冰冷。她以為他會保持冷靜,她以為他會第一時間去調查證據,然而現實狠狠給了她一個巴掌。
醫學院即將拆遷的食堂,其實是一溜破敗的平房。牆皮掉落,露出裏面的紅磚,窗玻璃也殘缺不全,缺口處掛着蛛網,被風吹得一搖一晃。
葉珩衝進食堂,霉氣立即撲面而來,嗆得他咳嗽幾聲。他強忍着難受,彎下腰從桌椅下面看過去,終於發現最後一排的凳子下放着一隻白色塑料桶。
他趕緊將塑料桶拿過來拆封,一股汽油味立即飄散出來。
葉珩心裏有了底,將塑料桶封好,氣勢洶洶地拎着走出食堂。他足足跑了三四百米,繞了兩棟教學樓,才把塑料桶狠狠扔進一隻垃圾桶里。
他瘋了一樣地將旁邊垃圾桶的垃圾塞進去,掩蓋住那隻汽油桶,然後用盡全力蓋上桶蓋。
“小夥子,你沒毛病吧?正事不幹,拿垃圾桶撒氣做什麼?”一個保潔工打扮的大媽上前數落葉珩。
“這是最重要的正事!”葉珩狠狠踢了垃圾桶一腳。
接下來,他要立即趕到職工宿舍,不管那裏會發生什麼,也要找出真相!
職工宿舍樓有六層,灰色樓體,建築風格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是提供給醫學院未婚職工居住的。但是因為白京玏的科研實驗經常進行到深夜,所以學校特批給他一個單間。
這棟樓在十五年後已經翻修重建,改成了實驗樓,周圍的景觀也發生了很大改變。不過,葉珩已經提前做過無數次的踩點調查,早已經對它的位置爛熟於心。
葉珩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職工宿舍樓下,卻被樓管攔住:“小夥子,你幹什麼的?請出示證件。”
“我……我來這裏找人,在哪裏登記?”葉珩心急如焚。樓管轉身,從窗戶里拿出登記簿:“在這裏登記,把你的姓名、來訪目的寫一下。”
葉珩扭頭往外看,卻看到幾名警察往這邊走來,一個校領導模樣的中年男人在前頭帶路。短短一秒鐘,他立即猜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小夥子,簽字啊!”樓管往葉珩手裏塞筆。
葉珩猛然推開他的手,扭頭就往樓上跑。樓管在他身後大叫:“你給我站住!你要幹什麼?”
警察見狀,快步走到樓管身邊:“出什麼事了?”
“有個奇怪的小夥子闖樓!”
“走,上去看看。”警察和校領導對視一眼,加快步伐上樓。
葉珩氣喘吁吁地跑上樓,迎面撞到了好幾名職工。咒罵聲在身後響起,他頭也不回,只是快步跑上四樓。
403室。
那是父親的宿舍門牌號,木質房門刷着藍灰色油漆,方方正正的銅牌掛在正中央,上面凸出“403”這個黑色數字。
這是藏在葉珩心裏的一個數字,他曾經默念了幾千遍幾萬遍,今天穿過時光的阻隔,終於能夠得見真容。
可是當他真的站在403室門前,卻怯意頓生,顫抖的手怎麼都推不開眼前的房門。
門後會有誰?
如果相見註定不會善終,那相見還有意義嗎?
就在葉珩呆站着的時候,旁邊忽然伸來一腳,“咣”的一聲踢在門鎖上,踢得房門嗡嗡直抖。
“看什麼看,再踢啊!”這一聲彷彿是驚天雷聲,驅散了他所有的猶豫。葉珩獃獃地看着身邊的唐愛,她的眼神兇悍又堅定。
葉珩這才如夢初醒,後退兩步,狠狠踢在門頂上。門鎖是老式的,禁不住使勁踢,咔嚓一聲被踢開了。
宿舍里空無一人,只有幾件簡單的傢具什物,可是陽台的門是開着的,散來陣陣煙味。
進屋之後,唐愛立即轉身將房門關上,並用桌子抵住。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會上來,到時候他們就再也沒辦法掌握第一手的證據了。
“我陽台,你室內!”葉珩快速命令道,然後箭一般衝到陽台上。果然,一個穿長袖襯衫的男人正坐在地上燒東西,面前的搪瓷臉盆里,一個筆記本已經燒得七七八八。
“你是誰?”男人抬頭驚慌地問。
已經整整十五年,葉珩沒見過這張臉了,他連照片都不敢多看一眼。可是此時,葉珩一眼就認出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白京玏。
葉珩顧不上解釋,劈手將筆記本從盆里撈了出來,扔在地上使勁踩火。手指被火焰燎得刺痛,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終於,火滅了,可是筆記本上的大部分內容都燒毀了。
“給我!”白京玏撲了過來。
葉珩一邊躲避,一邊翻看筆記本。筆記本上只記載了一些日常,他翻了好幾頁才看到一行字——
今天是試藥的第五十天……
後續是什麼,已經被燒掉了。葉珩轉過身,怒問:“試藥是什麼?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白京玏一把搶過筆記本,重新扔到火里。臉盆里堆了很多燃燒着的黑炭,火焰轉眼吞噬了殘本。
葉珩還想去搶,白京玏一拳打在他臉上,將他打倒在地,大吼:“我的事不用你管!”
唐愛正在書架上翻找,但只找到了一個紙盒,裏面有一些剪刀、牙刷之類的雜物,還有超市小票、銀行取款單之類的單據。
她不敢漏掉什麼,一張一張地翻看那些單據。單據大多顯示白京玏購買的一些日常用品,並沒有什麼異常。除了單據,還有一張A4紙,上面寫滿了手機號碼。號碼後面都有備註,只有一個沒有。
除此以外,紙盒裏還有一個紙團。唐愛拿起展開,頓時一愣,那居然是一張藥房的單據,顯示白京玏購買過一瓶抗抑鬱的葯。
難道,白京玏有抑鬱症?
唐愛大腦飛速旋轉起來。僅僅因為盜竊東窗事發就選擇自焚,這的確可以歸為抑鬱症發作。
她正要把東西收起來,不料白京玏一把搶了過來:“你們想幹什麼,都給我出去!”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警察的聲音響起:“白京玏,開門!”
“糟了,他們上來了!”唐愛趕緊跑過去扶起葉珩。葉珩擦了擦嘴角的鮮血,推開唐愛:“不要管我,先別讓警察進來。”
此時,門外的警察已經開始撞門。唐愛跑過去,用身體死死抵住桌子。
葉珩忍住痛楚,扶着床站起身。可當目光在落到床單上時,他突然僵住了。
葉珩拿起放在床頭的運動包,翻開內膽,幾根黃色的毛髮立即飄落出來。這樣細,這樣短,很像是動物毛髮。
“給我放下!”白京玏像一頭髮狂的野獸般撲了過來。葉珩閃身躲開,舉着運動包,目光灼灼:“猴子真的是你偷的?”
白京玏盯着他,目光複雜。
“說啊!”葉珩大吼。這一吼,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
“我的事不用你管。”白京玏一字一句地回答。
葉珩咬着牙,攥着運動包的手已經泛出青白色。唐愛忍不住喊:“葉珩,你好好說話啊!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其實是他兒子?”
白京玏震驚,瞪着葉珩後退幾步。葉珩苦笑着放下運動包,抬眼看着白京玏:“你會信嗎?你會信我從十五年之後回來找你嗎?”
“不可能,你們騙我……”白京玏後退到陽台,劈手將手裏的發票和名片扔進火盆里。
“言語可以騙你,這張臉能騙你嗎?”葉珩指着自己的臉,眼淚沁出,“爸,從我七歲那年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白京玏頓時呆若木雞。
“為什麼你要選擇自焚?那個給你打錢的神秘賬戶是誰的?爸,你告訴我,我一定還你清白!”
白京玏打了個激靈:“你真的是小珩?可是你姓葉……”
“我被葉叔叔收養了!”
“收養……收養……”白京玏蹲在地上,死死揪住頭髮。
室內,唐愛仍然在拚命抵住房門,可是外面撞擊的力量越來越大。她喊起來:“趕快呀!我這邊要頂不住了!”
葉珩心頭酸楚,將白京玏的手一把抓住,淚水模糊了視線:“爸,你知道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嗎?他們說我是小偷的兒子,說我是天生的老鼠。我不信!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對嗎?”
在心裏憋了十五年的話,他終於得以說出。此時,他只想要一個肯定的答覆。不管看到了什麼,他都信!
白京玏抬起頭,定定地看着葉珩:“對!兒子,你要相信爸爸是清白的!爸爸沒偷猴子。”
“那運動包里的猴毛是怎麼回事?是有人栽贓陷害給你的嗎?”
白京玏一呆,嘴唇顫抖起來:“不,我不能說!你快走!永遠都不要來見我!”
“不,爸,你告訴我啊!”葉珩急了,緊緊抓住白京玏的手,“是葉叔叔陷害你的嗎?”
“不是!”白京玏渾身顫抖,“可是,他也不是好人!就是他把我害得這樣慘……小珩,千萬不能讓你媽媽知道。”
“他做了什麼?”葉珩嚴肅地問。
白京玏神經質地搖頭:“不,我不能說!說了你會告訴你媽媽……我不能讓她知道,不能……”
葉珩忍了又忍,眼淚還是簌簌落下。此時的父親,根本不知道媽媽早已死去,他寄人籬下已經十五年。
如果讓父親知道這一切,就能換來真相的話,他倒是真的會說上一天一夜。可是命運殘忍,只給他們短暫的相聚。
就在這時,房門外傳來一陣更猛烈的撞擊,唐愛尖叫一聲撲倒在地上,桌子被撞得歪向一邊。葉珩猛然起身,將陽台門關上。
玻璃門堅持不了多久,但他全然不顧了。
“小珩,別管爸爸,你回去照顧好媽媽,我不值得你這樣。”白京玏喃喃地說,眼中一片哀痛。
葉珩一邊抵住玻璃門,一邊回頭吼:“我已經把汽油桶扔了!爸,你別想着一走了之,要活個明白!”
“來不及了,真的沒用了。”白京玏搖頭苦笑。
葉珩一怔,手上力道一松,玻璃門就被人一把拉開。三名警察闖入陽台,快速圍住兩人。葉珩沒掙扎,緩緩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白京玏嘆了一口氣,向警察伸出雙手:“別為難他,我跟你們走。”
“他和那個女生也要接受我們的調查!”
“我的事和他們無關,你們問什麼我都會如實作答。”白京玏平靜地說,“他們就是擔心我,勸我自首,並沒有其他意思。”
警察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着葉珩和唐愛,最終相信了白京玏:“那行,你跟我們走,他們不能再跟過來了。”
葉珩想說什麼,白京玏無聲地向他搖了搖頭,他只能作罷。
只是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葉珩聽到白京玏說了一聲“對不起”。短短的三個字,很輕很輕,像雪花落入手心,轉眼就消失。
他怔怔地望着白京玏的背影,心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一名警察攔住他,嚴令禁止他跟過去,就那樣隨手劃開的一條無形的線,隔開了他們。
白京玏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葉珩,我們儘力了,只能做到這些。”唐愛低聲勸說。
葉珩沒回答,點了點頭,轉過身往樓下張望。可就是這一眼,讓他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住了!
剛才那個保潔大媽,正拎着一桶汽油經過。她就是葉珩剛才遇到的環衛工,居然把那桶汽油又撿了出來。
“葉珩,你在看什麼?”唐愛茫然。
“怎麼會這樣……不可以!快攔住她!”葉珩預感到不妙。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白京玏突然從樓道里沖向環衛大媽,不由分說地奪下汽油桶,往食堂的方向跑去。警察在後面追趕:“站住!有話好好說!”
“爸!”葉珩眼眶都紅了,扭頭就往外跑去。
唐愛嚇得心臟突突亂跳,也跟着追了出去。可是她剛跑到宿舍外面,就感到一陣眩暈。
天旋地轉中,她軟軟地倒在地上,頭腦里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可能拼盡了全力,也改變不了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