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最後一息”
兩個“最後一息”
粉碎“四人幫”以後,巴老重新提起被迫擱下十年的筆。他不願做“社會名流”,只願做“一個普通的作家”,並多次表示:“我要為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1977年,巴老已經七十三歲高齡。當時,他打算寫到八十歲,也就是再寫七年。以後巴老訂了一個寫作計劃:一、每年寫一本《隨想錄》;二、寫兩部反映知識分子在“文革”中遭遇的小說;三、寫一本《創作回憶錄》;四、把一百幾十萬字的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翻譯完。文藝界的許多朋友和眾多讀者都被巴老這種精神感動,紛紛表示欽佩。
然而,我卻有過一點不同的想法和意見。
簡單地說,我認為巴老最好把精力集中在創作上,翻譯《往事與隨想》可以放后一點;如果精力不足,可以放棄,將來別人還可以翻譯。我並不是不知道巴老對赫爾岑作品的感情。早在1963年,《譯文》雜誌就發表了巴老所譯的兩則赫爾岑的回憶。巴老打算翻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的設想,曾得到魯迅的贊同。新中國成立后,巴老翻譯過赫爾岑的《家庭與戲劇》。“十年浩劫”期間,巴老遭受迫害,無權從事創作,悄悄開始翻譯《往事與隨想》。當時,巴老並沒有想到出版,只打算以後把譯文送給國家圖書館,“對少數想了解19世紀前半葉歐洲和沙俄各方面情況的人也有一點用處”(1975年3月3日給我的信上所說)。粉碎“四人幫”以後,巴老在《一封信》中寫道:
我每天翻譯幾百字,我彷彿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暗夜裏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尼古拉一世統治那樣咒罵“四人幫”橫行的法西斯專政,我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
儘管如此,我仍認為巴老的創作是別人不能代替的。在有限的時間裏,創作與翻譯,他最好有所取捨。我逐漸發現,不少朋友與我有相同的看法。
我認為自己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幾年來向巴老提過多次建議。巴老是我的四爸,他對下輩一貫持平等的態度,所以我可以無顧慮地和他討論(甚至爭論)。
最初,巴老回答我:“我可以完成計劃。”我則強調時間有限,要有取捨。彼此都沒有說服對方。
幾乎每一次見到巴老,我都要設法談到這個建議。有一次,巴老說:“我的計劃已經公開,國內外都知道,說了話要算數!”我知道巴老講信用,但這個理由並沒有把我說服。我又陳述自己的看法:“從實際出發,變更一下自己的計劃,並不是不可以。”我突然找到依據,說得更帶勁了,“憲法可以修改,國民經濟計劃可以調整,個人計劃為什麼不可以變更呢?”巴老慈祥地笑了,但並沒有同意我的建議。
我是個“頑固分子”,一有機會到上海,就向巴老提出這個建議,翻來覆去地討論。巴老說:“我翻譯赫爾岑的東西同時也是學習,不斷充實自己。我不認為自己可以不學習了。我要像海綿汲水一樣汲取知識。”聽了巴老這段話,我找不出理由來反駁他,反而感到自己受了啟發。
回到成都,我重讀了巴老的《〈往事與隨想〉(第一冊)譯後記》。巴老翻譯是為了學習的意圖,在這裏說得十分清楚:
《往事與隨想》可以說是我的教師。我第一次讀完它是在1928年2月5日。那天我剛剛買到英國康·加爾納特夫人翻譯的英文本。當時我的第一本小說《滅亡》還沒有寫成。我的經歷雖然簡單,但是我的心裏也有一團火,它也在燃燒。我有感情要發泄,有愛憎需要傾吐。我也有血有淚,它們要通過紙筆化成一行、一段的文字。我不知不覺受到了赫爾岑的影響。以後我幾次翻譯《往事與隨想》的一些章節,都有一個意圖:學習,學習作者怎樣把感情化成文字。現在我翻譯《往事與隨想》全書,也不能說沒有這樣一個意圖,我要學習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從此我記住了巴老的兩個“最後一息”:一個是“為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一個是“學習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長期以來,我工作中事務主義嚴重,一天忙到晚,學習抓得不緊。每當又出現這種情況時,我常想起巴老的“學習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於是又擠出一些時間,打起精神,讀讀那些能鼓勵我上進和能給我增添知識的書。
1986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