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理解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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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

歲末年初,我是在閱讀《巴金的內心世界——給李致的200封信》中度過的。一卷在手,就像圍着冬天的爐火,聽一位歷經滄桑、正直善良、主張“把心交給讀者”的世紀老人,在向我這個文學後輩作一次真誠的長談,一直談到他雙手顫抖、無法執筆,語言障礙、難以傾訴時,才不得不痛苦地停下來。那些平易親切的話語,在火光里閃耀,溫暖着我的心靈。

李致的父親李堯枚是巴金的大哥,李致出生不久就在名義上過繼給了四爸巴金,因此,李致從小叫四爸為“爹”。在這本書信集裏,作為背景資料,選入了李致給巴金的部分信件,每封信都親切地稱巴金為“爹”。李致說,因為父親的關係,巴金愛他,他也愛巴金。然而,李致在寫巴金的散文中卻說,他這樣稱呼,不僅僅因為血緣關係。他說:“我的爹是作家巴金。”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彆扭。這是什麼意思?李致在《巴金教我做人》後記中是這樣說的:“我是巴金忠實的讀者,他的許多書,曾一次又一次地打動我的心,啟迪我去追求真理。我信仰他主張的‘生命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我看重這一點,認為它遠在我們親密的血緣關係之上。”這段話很重要,對他與巴金的關係作了更深層面的理解。這就是說,巴金不僅是李致血緣意義上的“爹”,更是李致精神意義上的“爹”。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信件,可不可以這樣說:這是晚年巴金在特殊年代裏,留給李致的一筆特殊的精神財富?當然,也是留給廣大讀者的一筆精神財富。

這兩百封信件,起於1972年,迄於1992年,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年。這二十年,是從寒冬走向春天的二十年,對國家、對人民、對巴金來說,意義都非同一般。正是在這一時期里,被迫從人變成獸的巴金,又緩緩地從獸恢復為人,而且在嚴酷的自我解剖中,以銳利的思想之刀,完成了他完美人格的輝煌塑造。如果沒有在這個特殊年代裏的特殊思想歷程,就不會有這樣一筆特殊的精神財富留給李致,加上他與巴金的親密接觸和多次坦誠長談,使李致得以一步步走進晚年巴金的內心世界。

1972年的第一次通信,可謂曲折動人。“文革”的前六年,巴金在上海,李致在北京,都“在劫難逃”,各自在磨難中掙扎。就連近在咫尺的妻兒都不能自由接觸,何況遠在天邊的親人。思念之情,只能深藏於心底。能寫信嗎?寄到哪裏?即便是隻言片語,幾句問候的話,如果被那些“革命家”們發現了,說不定就成了新的“罪證”。無奈,就只有忍受思念的煎熬了。

可是李致忍不住了。1972年8月,李致下定決心,小心翼翼地先給巴金的女兒小林試投了一封信,希望取得聯繫。經過一個多月的焦急等待,小林的回信終於來了,滿以為會帶來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想不到帶來的卻是一個令李致悲痛的消息:蕭珊媽媽去世了!李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年10月30日,他提筆給巴金寫了六年暌隔后的第一封信。很快,11月4日,巴金也提筆寫了回信。親人的信息終於接通了。比起古人“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來,此值“文革”,他們的家書豈能以萬金相抵?這一來一往兩封“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的家書,現在讀來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然而,當時的形勢和處境對他們依然相當嚴峻,不能過多地通信。李致知道,蕭珊媽媽的去世,對四爸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設法去看望四爸,安慰他。”於是,就在這年年底,李致趁從幹校回北京探親的機會,以看眼病為借口,悄悄繞道去上海看望了巴金。這次冒險相聚,只有短短三天時間,與三十年前一樣,李致與巴金又同睡在一張床上,但卻不能暢所欲言,其悲喜交加、欲說還休的情景,李致後來在《我淋着雨,流着淚,離開上海》一文中作了動人的描述。“爹”的不公平遭遇,使李致悲憤萬分,“我深切期望他能擺脫這不幸的處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共同的命運,共同的憤恨,使李致與巴金更加親密地連在了一起。這是繼六年來第一次通信之後,李致走進巴金內心世界的極為重要的一步。

從這時到1975年,巴金的處境並未得到改善,他們的通信不過是談近況,報平安,關心李致的眼病,有求必應地給李致寄書。巴金的心情表面看來很平靜,1974年1月6日的信中說:“我的生活相當安靜而且安定,很可以安心做點翻譯工作。”這種心情是真實的,也是無可奈何的。巴金看重的是能做點工作: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他說:“譯這部書,同時也是在學習。”巴金心底的一團火像赫爾岑詛咒黑夜一樣在燃燒。他在默默地思索。

1976年是共和國歷史上難忘的一年,這一年周總理、朱總司令、毛主席先後去世,李致和巴金在通信中表達了和全國人民一樣的悲痛心情。在1月14日的信中,巴金以崇敬的心情談到總理“是一個偉大的革命家,一個大公無私的共產主義戰士”,巴金深情地回顧說:“四四年到四六年在重慶和上海,我多次看見他,他對我很親切。我忘記不了他。回想他的言行,我又一次受到教育。”雖然悲痛,對於未來,巴金心中的希望之火併未熄滅。他在靜默中盼望黑暗日子的結束。

當這一天終於來臨時,兩代人的激動之情可以想見。10月22日,李致在給巴金的信中說:“我真想馬上見到你們,和你們一起慶祝這具有歷史意義的勝利,共享這終於盼到的幸福和快活!”11月4日,巴金回信說:“砸爛‘四人幫’,為民除害,大快人心,人民會高興。……我晚上睡覺比較放心了。”11月30日信中又說:“四人幫垮台我可安心睡覺了。……我得罪過姚、張,倘使他們不倒,他們終有一天會把我搞掉,這些‘人面東西’!”

是的,“四人幫”垮台,“十年浩劫”結束,巴金可以安心睡覺了。然而,巴金那曾經自覺不自覺地喝過“迷魂湯”的思想,卻緩緩蘇醒了,他的內心世界開始了另一種“不安”,有時甚至從噩夢中驚醒。這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是反省歷史,審視現實,無情地解剖自己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思想成果,就是他那部包括一百五十篇四十多萬字《隨想錄》在內的講真話的大書。

從1977年以後的書信可以看到,恢複名譽后的巴金忙碌起來了:他要出席各種會議,要在會上發言,要在家裏接待各種來訪者,要看別人的稿件,要寫各種回信,要為許多人辦事,當然,還要為好學而“不懂事”的“藏書家”李致找書、買書、捆書,然後親自跑到淮海路郵局去寄書,如此等等,“每天要到十二點才上床,事情總是做不完,連看書的時間也沒有。”(1977年8月10信)一個七十多歲劫後餘生的老人,就是在這種熱心承擔各種本不該由他承擔的社會活動和繁雜事務中,艱難地開始他晚年最重要的工作——《隨想錄》的寫作的。別人說他“重新煥發了青春”,他也自以為“返老還童”了,直到有一天,他書房裏的大鏡子才無情地讓他看清了自己憔悴衰老的“尊容”。他該怎麼辦呢?其實,以巴金已經取得的成就,即使他從此不再寫作,在中國新文學史上,也是一位對人民做出過巨大貢獻的重要作家。然而,他無法排除內心深處那種巨大的不安。一個有良知的作家對歷史、對未來的沉重的責任感,使他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他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他要加倍地工作。於是,他用因病而越來越顫抖的手,更加緊緊地握住了那支筆。他多次說過要“為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實踐了他的諾言,《隨想錄》的完成,是他對共和國的一個偉大貢獻。

然而巴金不願做一個盜名欺世的人。李致說:“巴金既看重作文,更看重做人。”巴金從不說教。他只是以行動告訴李致:我覺得應該這樣做,不應該那樣做。這方面的事情很多。例如,他不贊成花國家的錢為他修復故居,他不同意用他的名字建基金會、設文學獎,他不想做“名人”為他的日記出單行本,他建議出版社先出別的作家的文集,他是中國唯一不拿國家工資而靠稿費生活的作家,四川為他出版近作和十卷本選集,他卻拒絕接受稿費,把稿費捐贈給了現代文學館、四川出版獎勵基金和“振興川劇”獎勵基金。他付出了許多,出版社為他翻拍了一些相片,他卻堅持要付款。凡此種種,無不體現出“多奉獻,少索取”的品德和風範,令人肅然起敬。巴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是怎樣看待自己的?他在1988年3月2日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我並不希望替自己樹碑立傳,空話我已經說得太多,剩下的最後兩三年裏,我應當默默地用‘行為’償還過去的債。我要做一個普通的老實人。我沒有才華,沒有學問,沒有本領,只有一顆火熱的、善良的心。”這就是巴金,一個人民作家謙卑而又高貴的心!

說真話的巴金並非人人理解,因而憂鬱便不時追隨着他。1989年7月28日,他在醫院給李致的信中說:“沒有人了解我,我的心情頗似晚年的托爾斯泰。我一身傷病,連托翁的出走也辦不了。”晚年托爾斯泰為了堅持自己的信仰,與家庭決裂,離家出走,死在一個車站上。然而巴金沒有重複托爾斯泰的悲劇,不是因為傷病無法出走,而是因為時代不同,理解巴金的人越來越多了。

200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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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巴金(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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