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一擲“Z計劃”

乾坤一擲“Z計劃”

乾坤一擲“Z計劃”

早在20年前,1921年,英國《每日電訊報》海軍記者赫克特·拜沃特在美國出版了《太平洋海上霸權》一書。4年之後,該書的核心內容被改編為小說,更名“偉大的太平洋戰爭”。書中描寫一支日本艦隊偷襲了駐紮在珍珠港的美國亞洲艦隊,同時襲擊了關島和菲律賓群島,書中甚至詳細敘述了日軍在呂宋島林加延灣、拉蒙灣實施登陸的具體情況——這與20年後的事實驚人地類似。東京海軍軍令部把這本書翻譯成日文,發給每一位海軍高級軍官,並把該書列為海軍大學的必修課程,可見對該書的重視。不過,從軍令部後來堅決反對偷襲珍珠港計劃的實際狀況來看,這些重視充其量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

該書出版時,山本恰在美國哈佛大學學習,沒有人知道山本有沒有看到這本書。以山本的勤奮,沒看到這本書的概率不到1%。

1925年9月,紐約時報書刊評論雜誌社在首頁以“假如太平洋發生戰爭”為標題,專門評論了這本書,此時的山本正好在日本駐美使館任海軍副武官。對於每天僅睡三四個小時,閱讀數10種報刊,孜孜不倦地鑽研海軍戰略戰術,英語水平頗高的山本來說,沒看到這些評論好像不太可能。在出任聯合艦隊司令官之後,山本還把該書以及評論,列為艦隊每一位海軍軍官的必讀科目。

以上不過是紙上談兵。1932年2月,美國海軍在太平洋進行了一次以日本為假想敵的軍事演習,演習總指揮是哈里·亞納爾海軍上將。他率領一支多達200艘艦艇的龐大特混艦隊,以“薩拉托加”號和“列剋星敦”號航空母艦為核心,在4艘驅逐艦的護航下,從美國西海岸出發,長途奔襲美國在太平洋最大的海軍基地珍珠港,藉以檢驗基地的防禦能力。按以往傳統,司令官應將其指揮位置設在戰列艦上。但亞納爾是一位有空戰頭腦的海軍將領,他登上了航空母艦“薩拉托加”號。

在距離夏威夷還有二十四小時航程時,天空恰好烏雲低垂,亞納爾艦隊神不知鬼不覺地逼近珍珠港。1932年2月7日,那天正好也是星期天——看來,高手的選擇也會驚人地相似。當亞納爾艦隊到達瓦胡島東北180公裏海域時,離日出還有半個小時,152架艦載機一架接一架地從顛簸的航空母艦上起飛,在空中編隊后鋪天蓋地直撲珍珠港。面對大規模突如其來的“空襲”,毫無準備的珍珠港遭到了毀滅性打擊,瞬間陷入癱瘓。其間,空襲的飛機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在最後的訓練總結中,亞納爾這樣寫道:“進攻者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就完全掌握了制空權。”

比美國人還要重視這次演習的是日本人。得知美軍將要舉行“襲擊珍珠港”的演習之後,日本海軍派出了以油輪為幌子的“襟裳”號特務艦,以“去美國西海岸購買石油”為虛名,行實地偵察之實。這艘特務艦上有兩個不同尋常的人物:深町讓少佐,軍令部電子通信諜報專家,在艦上的公開職務是通信長;小川貫璽少佐,軍令部中赫赫有名的“美國通”,9年後日本偷襲珍珠港圖上演習的“美軍”總指揮官。艦上還安裝了一套當時最先進的無線電監聽裝置,負責監聽演習中的來往信息。

日本還指示潛伏在瓦胡島上的間諜傾巢出動,全力搜集美軍此次演習的情報。就在美機“偷襲”珍珠港的那一瞬間,這些間諜已潛伏在各個有利地點進行實時觀察:海港周圍的密林中,到處閃現着他們的身影,連海面蕩漾的舢板上都有他們的“垂釣者”。日本收集到的情報,竟然成了後來山本制訂偷襲珍珠港計劃的重要依據。日軍偷襲珍珠港大獲全勝之後,當年一些駕機參加過演習的美國飛行員在讀到詳細報道時驚呼:“這一步一步,完全跟我們9年前的演習是一模一樣的呀!”

不過,有兩個問題老酒一直存疑。其一,是多達200艘艦船的編隊,為什麼只有2艘航母和4艘驅逐艦,其餘那194艘艦隻是什麼類型的,都是小炮艇嗎?其二,是連珍珠港美國艦隊都不知道的消息,日軍又是怎麼輕易得到的呢?

如果說一本書和一次演習還不足以喚起山本的思路,1940年11月,發生在地中海的塔蘭托戰役再次給了山本極大啟發。為了與意大利海軍爭奪地中海的制海權,消除意大利艦隊對英國地中海護航運輸船隊的威脅,在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情況下,英國皇家海軍安德魯·布朗·坎寧安上將採取了積極措施,他採納了地中海航母部隊司令利斯特少將提出來的建議,精心組織實施了奇襲塔蘭托戰役。從航空母艦“光輝”號上起飛的21架“劍魚式”艦載機,僅僅用了兩個攻擊波,就成功擊沉意大利戰列艦1艘,重創2艘,遭到沉重打擊的意大利地中海艦隊迅速撤離塔蘭托北,移至威尼斯。英軍以損失2架飛機、花費11條魚雷和46顆炸彈的代價,以劣勢兵力輕鬆取得了地中海的制海權。

作為世界第三大海軍艦隊的司令長官,山本不可能對如此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海戰無動於衷。塔蘭托戰役發生前的一個月,日本已經與德國、意大利簽署了《三國同盟》。山本立即指示日本駐意大利和英國使館的海軍武官,全力搜集塔蘭托戰役的相關情報,特別是英軍使用的淺水魚雷資料。儘管太平洋和地中海遠隔萬里,但塔蘭托和珍珠港有一點是相同的,兩處的水深都是只有10多米,常規魚雷在這種狀態下根本無法使用。

從後來的事實我們知道,美國人同樣關注過塔蘭托戰役,但得出的結論與日本人相反。美國人認為,以日本人的技術水平,根本無法解決魚雷淺水攻擊的問題。日本人卻認為自己一定能夠解決,日本人說到,也做到了。

我們在敘述一個人厲害時,不一定非要刻意貶低他的對手,要不也無法顯現這人的光輝形象。日本對塔蘭托戰役細節的過分關注,同樣被人覺察。一名代號叫“三輪車”的南斯拉夫雙重間諜杜斯科·波波夫告訴英國人,日本人對英國襲擊塔蘭托的細節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興趣。波波夫提出,德國駐東京海軍武官也訪問過塔蘭托,他本人也曾奉命前往美國訪問珍珠港,且攜帶了一份關於太平洋艦隊基地需要弄清楚的情報清單。1941年8月中旬,波波夫前往紐約,當面向聯邦調查局交代了他受命訪問珍珠港的目的。但他在前往邁阿密途中發生的桃色事件,使挑剔的聯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認為,他不過是個浪蕩公子而已,甚至恥於賜見。局長都這樣,下邊的人肯定也就馬馬虎虎。聯邦調查局認為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圈套”,波波夫的情報就這樣被埋沒了。

山本安排詳細收集塔蘭托戰役的詳細資料,只為自己早有的一個想法。就在他接任司令長官不久,1940年3月,聯合艦隊內部進行了一次軍事演習。演習內容是由第一航空戰隊司令官小澤治三郎海軍少將率領“赤城”號、“龍驤”號航空母艦以及陸基攻擊機,去進攻由山本親自率領的戰列艦“長門”號、“陸奧”號以及航母“蒼龍”號。小澤一方的進攻力量是18架艦載魚雷攻擊機、27架俯衝轟炸機和36架陸基攻擊機,防守方除了艦上的高射炮火,還有27架戰鬥機。

在這次看似普通其實影響重大的軍事演習中,小澤擅自更改了作戰計劃,他直接從基地指揮官和航母艦長手中接過了81架攻擊機的指揮權。只見各型攻擊機在小澤的統一指揮下,低空掠海而來,扔下魚雷和炸彈后急速爬升,在“長門”號艦長大西新藏大佐和“陸奧”號艦長保科善四郎大佐的陣陣“八嘎”聲中,魚雷一條接一條準確擊中船舷,炸彈也一顆接一顆命中要害部位。根本不用去數被擊中的次數,要不是演習,這兩艘當時日本海軍最牛的戰列艦早已長眠海底了。

旗艦“長門”號的甲板上,一片混亂,只有山本司令長官靜如冰封。沉默良久,他忽然扭頭問身邊的福留繁海軍少將:“參謀長,能不能用這種辦法去襲擊珍珠港?”對於山本的提問,福留繁傻乎乎的無言以對。他根本不明白山本在說些什麼,這都哪兒跟哪兒呀?

“帶隊攻擊的軍官是誰?”山本接着問航空參謀佐佐木少佐。

“‘赤城’號飛行隊長淵田美津雄少佐。”佐佐木答道。

山本依然面無表情,心裏卻暗自點了點頭。

1941年1月7日,在聯合艦隊旗艦“長門”號戰列艦的司令長官室里,山本正在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他書寫的是一封將改變今後海戰模式的具有歷史意義的信件。寫在這9頁的海軍公文紙上的,是山本上書給當時的海軍大臣及川古志郎大將的“戰備意見書”。在這封信中,山本第一次闡述了自己對偷襲珍珠港作戰的總體構想。

山本在開頭寫道:雖然任何人對緊張的國際形勢都無法正確預測,但“作為海軍,特別是聯合艦隊,毋庸置疑應該以對美英作戰之決心,轉入認真備戰並制訂作戰計劃之時期”,接着,他以“戰備”“訓練”“作戰方針”和“開戰之初應採取之作戰計劃”四部分來闡明自己的觀點。

關於“作戰方針”,山本徹底摒棄了日本海軍沿襲幾十年的正統派戰略,即“日本艦隊待美國艦隊前來進攻后再在西太平洋迎擊美國艦隊,並通過艦隊決戰予以殲滅之”。山本主張,居於劣勢地位的日本艦隊,必須在“開戰之初就猛攻猛打,摧毀敵主力艦隊,使美國海軍與國民士氣沮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換句話說,就是將原來的以逸待勞、守株待兔,改為現在的走出家門、主動出擊。

山本接着強調,在實施這一作戰計劃時,“要有在開戰之初就決一勝敗之思想準備”。在第四部分“開戰之初應採取之作戰計劃”中,他把具體進行作戰的要領分三種情況進行了詳盡論述。

第一種情況,如敵主力艦隊大部分停泊在珍珠港內,則“用飛機編隊將其徹底擊沉並封閉該港”。

第二種情況,如敵主力艦隊停泊在珍珠港外,則“按第一種情況處理”。

第三種情況,如敵主力艦隊提前從夏威夷出發前來進攻,則“出動決戰部隊予以迎擊,一舉將其殲滅之”。

關於在第一、第二種情況下使用兵力及任務問題,山本這樣敘述:

一、使用第一航空戰隊航母“赤城”號、“加賀”號,第二航空戰隊航母“蒼龍”號、“飛龍”號,在月明之夜或黎明時分,出動全部航空兵力對敵艦進行突然襲擊,以求全殲。

二、一支魚雷艦戰隊:在航空母艦遭到敵機反擊而可能沉沒時,負責營救艦上人員。

三、一支潛艇戰隊:逼近珍珠港附近,迎擊倉皇出動之敵艦。若可能則在珍珠港口斷然擊沉敵艦,以此來封閉港口。

四、一支運輸船隊:由幾艘加油船充任,以便在長途奔襲途中供應燃料。

山本提出的計劃還有一個前提。被稱為“日本海軍三大戰略家之一”的佐藤鐵太郎生前留下了一本《帝國國防史論》,樹立了“世界發展的前途在海洋上”的日本海權戰略,提出了對美七成兵力、漸減邀擊等實戰策略。早在日俄戰爭結束后不久,日本海軍就根據未來的假想敵制定了守勢作戰方針。這一方針的宗旨是:把美國視為未來的假想敵,並以美國海軍作為主要目標來調整軍備,像對馬海戰對付俄國第二太平洋艦隊一樣,最終迎擊並殲滅美國艦隊於日本近海。

日本起初採取的方針是:在小笠原群島一線配備警戒部隊,以搜索前來進攻的美國艦隊,在奄美大島附近待命的主力部隊則朝美艦隊主力的前進方向出擊,並全力以赴地進行決戰。隨着時間推移和技術不斷進步,這條警戒線也逐漸向前推進,原來預期進行決戰的水域也就隨之東移。到1934年,這個決戰海域已前移至小笠原以及馬里亞納群島以西地帶。1940年左右,又向前推進到馬紹爾群島以北和馬里亞納群島以東,東經160°以西的水域。

此乃日本海軍研究並堅持了幾十年的“漸減邀擊戰略”。日本預測到,在美軍的進軍道路上,通過沿途島嶼上陸基航空兵的不斷襲擊,加之潛艇、驅逐艦、魚雷艇的魚雷攻擊,可能在日本主力艦隊與敵相遇前,消耗掉勞師遠征的美艦隊30%的實力。這樣,在日本近海海域,就可以打一場勢均力敵的殲滅戰,像對付當年俄羅斯第二太平洋艦隊一樣,將美軍艦隊擊沉於日本近海。這也正是日本海軍夢寐以求要求保持美國海軍70%力量的理論基礎。在這一時期,“大艦巨炮主義”仍是日本海軍乃至當時世界海軍的主流思想,日本海軍的軍備、艦隊編製、教育、訓練等,都是以此為基礎進行的。

山本石破天驚的設想,可以說是對日本海軍長期以來形成固有作戰觀念的一種顛覆。從山本就任聯合艦隊司令長官的那一天起,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珍珠港。美國太平洋艦隊在1940年5月軍事演習之後,按照羅斯福的命令,留駐珍珠港不再返回西海岸,山本襲擊珍珠港,全殲美軍主力艦隊的夢想,也逐漸變成可能。

日本實施南進作戰的方略確定之後,山本立即意識到,日本與美、英、荷三國的戰爭已迫在眉睫。如果對南方資源地區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作戰,則須投入日本海軍的大部分兵力。此時若美國太平洋艦隊前來進攻,進行南方作戰的日本海軍,要麼後路被抄,腹背受敵,要麼被攔腰斬為兩截,首尾不能相顧。美國的航空母艦也可能長驅直入,突襲日本本土,威脅天皇陛下的安全。在日俄戰爭中,海參崴耶森分艦隊對日本本土的襲擾儘管已經過去30多年,但那揪心的一幕隨時可能重演。真要到了那個時候,已捉襟見肘的日本海軍肯定是顧了頭顧不了腚,處於四面臨敵、疲於奔命的被動局面。說不定山本家的4個孩子,也要像當年上村彥之丞中將的孩子一樣住到姥姥家去了。

手頭兵力有限,不可能同時南攻東守,那樣的結果很可能是丟了芝麻,也丟了西瓜,甚至把老命搭進去。山本認為,破解難題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先下手為強,開戰之初就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一舉殲滅美國太平洋艦隊,至少也要使之在一年或者更長時間裏喪失作戰能力,然後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在南方地區肆無忌憚地進行打劫。襲擊珍珠港這一別出心裁的設想,正是基於這一獨特的見解而形成的。

山本在信中最後總結道:“按照常規的戰法,在兵棋推演中,日本沒有一次成功。因此,歸根到底只有一個辦法,即在開戰之初以強大之空軍力量摧毀敵巢,在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給敵人以沉重打擊,使其在一段時期內無法復原。與此同時,果敢攻佔南方資源地帶,而後竭盡全力開展進攻作戰,不使美海軍兵力恢復元氣,以便使日本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後來,在寫給繼任海軍大臣島田繁太郎的一封信中,山本再次強調:“持久戰是我們最最不能考慮的作戰方式,我們將盡全力在第一天就決定戰爭的命運,這是在絕望中醞釀出來的想法。”

“勝利是不會輕易取得的,”山本最後對襲擊珍珠港作戰進行了估計,“但是,如果全體官兵真正無私果敢、團結一心,那麼有老天爺保佑,勝利是絕對有可能的。”

和日本人普遍憎恨美國不同,山本始終對美國充滿敬意,他也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受美國海軍軍官的歡迎。但是今天,他不得不違心地去與美國人作戰,這對山本是一個殘酷的諷刺。在日本,很少有人像山本那樣,想盡一切辦法阻止與美國人發生戰爭,也絕對沒有人像他那樣,大膽地策劃襲擊珍珠港,儘管他清楚,“到最後失敗的肯定是日本”。

山本的“偷襲珍珠港計劃”讓老酒想起了歐洲戰場另一個天才的軍事計劃,那就是“曼施泰因計劃”——此時姑且讓我們暫時拋開對戰爭性質的討論。天才的計劃總有許多相似之處:兩者都打破了舊有的傳統觀念,“曼施泰因計劃”摒棄了德國陸軍尊奉了幾十年的“施里芬計劃”,“偷襲珍珠港計劃”同樣摒棄了日本海軍自對馬海戰以來沿襲的“漸減邀擊”作戰。兩者都追求出其不意,都遭到大多數人反對,都在最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附帶造就了兩位名將和兩個無法複製的經典案例。在豐富了軍事學院教材的同時,也為咱們這樣的普通軍迷增加了豐富的飯後談資。

歷史就是如此充滿玄機。就在山本給及川寫信的差不多時間,在美國太平洋艦隊的基地珍珠港,也發生了一件與此緊密相關的詭異事件。

早在1940年11月22日,美國海軍作戰部部長斯塔克海軍上將就向珍珠港發出了一份由作戰計劃局局長里奇蒙·特納上校起草的文件,文件指出“夏威夷水域最有利可圖的偷襲目標是以那裏為基地的艦隊”,同時建議“在港內敷設防魚雷網是否更妥當”。

這一文件並未引起時任太平洋艦隊司令官的詹姆斯·理查德森海軍上將的重視。對於斯塔克的善意提醒,理查德森認為此舉完全屬於杞人憂天,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也。1941年1月7日,在寫給斯塔克上將一份還算禮貌的備忘錄中,理查德森如此說:“似乎找不到一種更實用的辦法,在港內敷設防魚雷障礙或防魚雷網,以保護停泊在港內的艦船免受魚雷的攻擊,同時又不限制港內艦船的自由活動。只要珍珠港是這個區域的艦隊可用的唯一軍事基地,任何這類能進一步限制基地使用的被動防衛措施都應避免。考慮到這一點,再加上在目前條件下這種攻擊的不可能性,以及在戰時面對積極活動的艦隊,敵人似乎沒有能力把航空母艦開到足夠近的地方,敷設這樣的網都被認為是不必要的。”

山本和理查德森發給領導的信件和備忘錄,都是1941年1月7日。考慮到時差,兩者的時間相差不會超過24個小時,這難道是天意嗎?

不久之後,發生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山本在信末留下了“僅供閣下一人閱,后請立即銷毀”的字樣,及川海相看完之後,也確實立即銷毀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封信的影印件並非山本手跡,是後人臨摹的。即使如此小心翼翼,還是走漏了風聲。1941年1月27日,秘魯駐東京大使里卡多·施賴伯博士對他的朋友、美國駐日使館一秘愛德華·克羅克說,他在一次雞尾酒會上獲悉了一個重大消息,日本企圖傾全力“對美國重要海軍基地珍珠港實施一次大規模偷襲”。克羅克大驚失色,立即將這一消息報告給格魯大使。格魯自然不敢怠慢,迅速將這一消息報告給華盛頓。情報輾轉來到海軍情報部,情報部專家在經過可能很認真的研究后認為,“根據所掌握的日本海陸兩軍的部署情況,日軍對珍珠港採取行動似乎並不迫在眉睫,在可預見的將來,亦未可能有此計劃”。

格魯大使的電報就這樣被束之高閣,可秘魯大使的消息從何而來,迄今仍然是謎。

有了“革命”的思想,還需要有“革命的計劃”。這樣重大而秘密的任務交給誰去辦呢?山本思慮再三,想到了當時第十一航空艦隊的參謀長大西瀧治郎海軍少將,這傢伙肯定行!2月1日,山本非正式地給大西寫了一封信,扼要地闡明了他的想法,並要求大西秘密研究實施這個計劃的可能性。

這位大西,在太平洋戰場同樣赫赫有名。並不是因為他一直是航空制勝論的倡導者,而在於他在戰爭末期創建了一支“魔鬼筋肉人”部隊,那就是十死無生,讓盟軍聞風喪膽的“神風特攻隊”。這支部隊的恐怖程度,恐怕連今天本·拉登的基地組織都望塵莫及。

出生於1891年的大西瀧治郎,比山本小7歲,同樣先後畢業於“海兵”和“海大”,之後一直在與空軍有關的部隊或部門任職。大西對海軍航空兵戰術有着濃厚的興趣,這也正是山本選擇他的主要原因。大西對傳統的大艦巨炮思想鄙夷有加,極力主張優先發展航空母艦和艦載航空兵。他反對建造“大和”和“武藏”戰列艦,認為造一艘“大和”級戰艦的費用足夠建造3000架飛機。大西的名言是,“用3000架飛機,我能把十幾艘‘大和’炸沉到海底去”。大西的另一句名言是針對陸海軍矛盾的,“(海軍)要用大部分的精力去和陸軍戰鬥,剩下的來對付美國人”。他曾預見空軍獨立時代的到來,還是日軍統帥部《關於航空軍備研究》的主要執筆者。在日本軍界,大西有“修羅外道”之稱——這外號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

在中日戰爭中,大西竭力主張使用海軍航空兵部隊對中國主要城市進行大規模戰略轟炸,以徹底摧垮中國軍民的戰鬥意志。在擔任駐漢口的第二聯合空襲部隊少將司令官期間,大西親自帶隊轟炸重慶。在這裏,他又留下了一句名言:“大佐以上的軍官陣亡了幾個?沒有高官的死,哪有士氣?”重慶大轟炸后,大西奉調回日本升任聯合艦隊第十一航空艦隊參謀長。接到山本的信件,大西不敢怠慢,很快就來到“長門”號戰列艦上。

儘管大西的思想已經足夠激進,但相對於更加激進的山本司令長官,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聽了山本司令長官的詳細介紹,大西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嚇得目瞪口呆。從內心講,大西並不認可這一計劃,這簡直太冒險了,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但出於對司令長官的敬重,大西還是勉強接受了制訂作戰計劃的任務。

回到位於鹿兒島的第十一航空艦隊司令部,大西在第一時間秘密召見了艦隊首席參謀田孝成大佐。田孝成是日本海軍中著名的航空戰術參謀,被稱為“魚雷專家”,他同樣被山本的想法驚得半天說不出話。末了,田孝成說,“這種攻擊根本沒有可能性,除非在魚雷攻擊上能創造奇迹。如果能在魚雷上捆上降落傘以防止魚雷沉入水底或者卡在淤泥里,或者從非常低的高度投放魚雷”,說到這裏,他一臉痛苦地搖了搖頭,“這樣的情形只能出現在睡夢裏”。

大西知道,讓一個本身就沒有激情和信心的人去完成這樣具有創造性的作戰計劃是不現實的,他擺擺手,打發走了田孝成。歷史和大西都給了田孝成難得的機遇,可惜田大佐沒有抓住,從而失去了遺臭萬年的最佳機會。

老大幹不了,不代表就沒人幹得了,大西第二個想到的是他的好友,第一航空戰隊“加賀”號航母的航空參謀源田實海軍少佐。他迅速給源田拍發了急電,“立即來鹿兒島有急事相商”。就這樣,這位後來在太平洋戰場聲名顯赫的海軍參謀戲劇性地走上了歷史前台。

源田接電后,馬不停蹄地趕到鹿兒島。頭年秋天,源田在擔任日本駐倫敦使館海軍武官期間,曾經詳細研究了英軍襲擊塔蘭托的報告,這對他接受山本的觀點是個有益的幫助。閱讀着山本的親筆信件,源田激動得兩眼放光,雙手顫抖,他深深為山本司令長官的膽識和謀略所折服:“這個計劃儘管存在諸多困難,但是並非不可實現。”大西要的正是這句話,他馬上命令源田在最短時間裏拿出一份詳細的作戰計劃。源田欣然接受了任務,邁着矯健的步伐離開了鹿兒島。

相對於已成為高級將領的山本和大西,出生於1904年的源田,不過是個新兵蛋子。俗話說“雞找雞,鴨找鴨,烏龜就找老王八”,大西之所以看中源田,正因為這小子和自己一樣,是航空制勝論的鼓吹者。源田於1924年從“海兵”畢業,1928年就被編入霞浦航空隊,1930年6月又編入“赤城”號航母的航空分隊。其間,源田不斷宣揚航空制勝論的觀點,還組織航空隊在日本各地進行飛機特技表演,讓民眾大開眼界,其表演隊伍也因此被稱為“源田馬戲團”。1938年11月,源田被任命為日本駐英使館候補海軍武官,其間親眼見證了英吉利海峽上空驚心動魄的“不列顛空戰”。

源田和大西一樣堅決反對日本海軍建造大而無用的“大和”級戰列艦。在得知巨型戰艦製造方案被批准后,源田曾說:“中國的秦始皇修築了萬里長城,結果根本沒能抵禦住外敵的入侵,反而成了千百年的笑柄。以後日本肯定會為造了‘大和’號這樣的巨艦而後悔的。”源田提出,應該將建造中的戰列艦和重巡洋艦統統改造為航空母艦,海軍應該以艦載機為主力,對敵應該主動攻擊而不是坐等敵人先發制人。源田“決戰的力量應該是海軍航空兵,戰列艦應該束之高閣”的言論被稱為“精神病人的囈語”。戰後,軍令部作戰課課長富岡定俊大佐對源田的評價是,“他比他所處的時代整整領先了十年”。連美國空軍也對自己的敵人讚譽有加,將源田以戰鬥機奪取制空權的思想稱為“源田主義”。後來事實也證明,源田“航空母艦才是戰鬥主力”的觀點實為遠見卓識。兩周后,源田向大西提交了自己的作業。這就是堪與歐洲戰場“曼施泰因計劃”相媲美的“偷襲珍珠港計劃”,核心內容是:

一、出動帝國海軍全部重型航空母艦,利用夜晚的掩護秘密駛近珍珠港,在拂曉時分出動艦載機對敵艦隊實施突然攻擊。

二、艦載機攻擊編隊包括俯衝轟炸機、水平轟炸機、魚雷攻擊機和戰鬥機。

三、魚雷攻擊機必須使用,要儘快解決能夠在珍珠港淺水水域使用的魚雷問題。

四、航空母艦要儘可能接近珍珠港,完成攻擊后艦載機必須返航,不能在海上迫降。

五、對敵攻擊目標次序是:航空母艦、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

在這一計劃中,源田對山本原來的構思做了兩處較大的修改:山本原計劃使用第一、第二航空戰隊的4艘現役航空母艦,“沒有最黑,只有更黑”的源田將兵力增加到6艘,將即將服役的“翔鶴”號、“瑞鶴”號航母也算了進去,畢其功於一役;山本原計劃艦載機完成攻擊后不必返回母艦,而在海面上實施迫降,源田則提出艦載機必須返回。

山本原來的意圖是:為了不暴露航空母艦的具體位置,擔任攻擊的艦載機攻擊后不必返回,在海面上迫降后等待潛艇和驅逐艦前來救援。這樣既可以提高航空母艦的安全係數,也可以使美國人認識到大和民族視死如歸的“二蛋”氣概,從而徹底喪失繼續作戰的信心和勇氣。

源田則認為,這樣做會對飛行員的心理產生巨大的不利影響,也勢必造成大量艦載機和飛行員的喪失。那些飛機以及身經百戰的精英飛行員是航母艦隊的核心打擊力量,在短時間內重建並達到這一高度毫無可能。而且如果沒有了艦載機,航空母艦就會像一支打完了子彈的手槍一樣,成為毫無還手之力的活靶子,在返航途中如與美軍相遇,後果不堪設想。因此力主艦載機攻擊后立即返回母艦。

大西很快登上了“長門”號,向山本司令長官呈上了源田的作戰計劃。山本對大西和源田提供的計劃大為讚賞。但他還有點不放心,畢竟事關重大,他想到了自己的首席參謀,有着“仙人參謀”“霧參謀”之稱的怪傑黑島龜人大佐。在整個聯合艦隊中,只有黑島才是山本最信任的人——隨後錫蘭海戰、中途島海戰的作戰計劃都出自黑島之手。

如果說今天去參加電視選秀節目“比慘”,前外相松岡洋右排第二,排第一的則非黑島龜人莫屬。1893年,黑島出生在一個赤貧的石匠家庭——可憐的龜人,連詳細的出生日月都沒有。父親在他出生不久就遠去俄國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打工,不幸病死異鄉。母親拋下他改嫁,剛剛3歲的龜人就此成了孤兒。母親有時回來看看小龜人,塞給他一個飯糰子之類的食物。龜人從不開口與母親說話,而是狼吞虎咽吃完那個飯糰子,然後默默地站在那裏,看着母親的腳尖,直到母親轉身離去。從來不知道人間親情為何物的龜人,不再尋求友情和關愛。凄慘的幼年經歷使得黑島異常孤僻,他喜歡獨來獨往,喜怒不形於色,很少對人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

眼看龜人就要凍餓死在街頭,他好心的叔叔收留了他,他就在叔叔的小鐵匠鋪幫忙掄掄鎚子,混口飯吃。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慢慢長大成人的龜人選擇了幾乎讓所有人都笑掉大牙的人生拯救方案,那就是去報考江田島海軍兵學校,聞聽此信的人無不仰天大笑。意外的是,黑島讓那些準備笑掉大牙的人統統閉上了嘴,還瞪起了眼,他不但成功考入“海兵”,之後還以優異的成績被“海大”錄取,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日本海軍軍官。

作為聯合艦隊的首席參謀,有時黑島的一些獨特構想甚至連山本都想不到。憑着怪異、超常規的思維以及敢於對山本說“不”的特異作風,黑島獲得了山本的絕對信任。除了對山本無限忠誠之外,他是聯合艦隊中唯一敢對山本提反對意見的人,並能充分證明這種反對意見的合理性。

山本身邊有很多優秀的參謀,對於一個問題他們的答案基本大同小異,唯有黑島會與眾不同。在很多人認為珍珠港作戰會面臨技術和後勤等諸多無法克服的困難而喋喋不休時,唯有黑島一聲不吭,默默地站在山本背後,用自己的努力把那些不可能一步步變為現實。黑島龜人得到了山本的極度賞識,甚至成了一天都不能離開的關鍵人物。在山本擔任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期間,參謀長走馬燈似的換了好幾任,唯獨首席參謀黑島穩如磐石,巋然不動。很多人都說,那幾任參謀長實際上不過是黑島的跟班而已。

一件小事就能看出兩人的鐵關係。出身貧寒又慣於苦思冥想的黑島十分老相,雖然比山本小了9歲,但外貌看起來比山本要大很多。一次,黑島和山本一起住店,老闆娘和女招待錯把看起來老得多的黑島當作長官,冷落了一邊的“年輕人”山本。發現錯誤后,老闆娘慌忙向山本道歉,山本沒當回事,邊上的黑島更沒當一回事。他知道山本肯定不會當一回事,因為山本非常器重和信任他。

黑島高挑纖瘦,面容憔悴,卻極其守紀,被同事戲稱為“甘地”,但他的一些習慣一定會讓聖雄甘地顫抖。怪人都有怪毛病,黑島和明石元二郎、石原莞爾一樣,幾乎從不洗澡,也基本不換軍服,所居住的艙房裏撒滿了紙片,外人根本沒處下腳。他還不準勤務兵整理他的房間。他的艙房總是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有時候熏得連他自己都無法待下去,黑島就會點香來熏。在設備先進的旗艦“長門”號上,他從不開電燈,永遠把門窗緊閉後點上蠟燭,說是只有在這種氣氛中才能冷靜思考。——老酒也覺得好像關了大燈用枱燈看書才能聚精會神。艦上其他人經常能看到,這位首席參謀赤條條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尋找靈感,身後留下一長串煙灰,這就是所謂“霧參謀”的來歷。就是這樣一個怪人,一旦靈感來臨時,他會如神仙附體般一口氣完成複雜的作戰計劃。大家經常看到,在把自己關在艙室內長時間不出來,最後從大蒜味、熏香和香煙的煙霧中探出頭來時,黑島的手中就會攥着一份詳細的作戰計劃。

山本將源田計劃交給黑島,除了因為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還因為作為聯合艦隊的首席參謀,只有他最熟悉艦隊的整體情況。果然,黑島光着身子把自己關在艙房內幾乎一個月沒露頭,對作戰各個細節進行了補充完善,最後呈送給山本一份詳細的作戰方案。至此,珍珠港作戰計劃基本成形。

除了細節完善之外,黑島計劃的突出貢獻是為突擊艦隊選好了進攻需要行走的路線。從日本本土到珍珠港通常有三條航線:一是經阿留申群島的北航線;二是經中途島附近海域的中航線;三是經馬紹爾群島附近的南航線。這三條航線各有利弊。北航線遠離美軍岸基航空兵的巡邏範圍,一般情況下無商船航行,便於隱蔽。缺點是氣候惡劣,風大浪急,海上加油和大艦隊航行非常困難。中、南兩條航線與北航路正好相反,海面平穩,海上加油和航行也比較容易,特別是如果從馬紹爾群島出擊,除了續航力較小的“油耗子”驅逐艦之外,其餘軍艦無須在海上加油。但是,這條航路靠近威克島、中途島、巴爾米拉島和強斯頓環礁附近海域,等於要穿過美軍的嚴密巡邏圈,所以不被美國巡邏機發現是不大可能的。

取北方航路還是取南、中方航路,取決於把重點放在海上加油還是放在偷襲。加油和偷襲是這次作戰的兩大關鍵,缺一不可。黑島認為,海上補給這一困難通過航母編隊的自身努力是可以克服的,然而偷襲問題一旦被對方察覺就完全告吹,不取決於自己單方面的努力。經過再三比較,黑島最後選擇了北航線。黑島認真研究了鄂霍次克海流動性高氣壓與北太平洋的天氣關係,確定了襲擊部隊沿着阿留申群島一直向東,然後在夏威夷正北方向折向南方的航行線路。

山本將這一作戰方案命名為“Z計劃”,寓意對美首戰即為決死的背水一戰。——所有的英文字母中,“Z”是最後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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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三:不宣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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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一擲“Z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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