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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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多磨。在多次看似山窮水盡的磨礪之後,局勢終於戲劇性地漸趨柳暗花明。在陸軍一陣陣“不要錯過公共汽車”的叫囂聲中,德、意、日三國同盟再次進入快車道。九一八事變之後大鬧國際聯盟會場,宣佈日本退出國聯的“國民英雄”松岡洋右再次披掛上陣,閃亮登場。

早在一個月之前,1940年7月初,松岡洋右就接到了尚未出山的近衛文麿發來的出任新內閣外務大臣的邀請,松岡聞言,心中竊喜。但老奸巨猾的松岡並沒有立即答應,他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地提出,應邀出山輔佐近衛的必要條件是必須賦予其“擁有外交政策的決策權和自主權”,這一明顯過分的要求竟然得到了近衛的認可。從那一時刻起,松岡洋右,這個太平洋戰爭前夜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外交官,就開始大刀闊斧地推行被他自詡為“我行我素”的獨立外交政策。

關於近衛對松岡的人事任命,包括內大臣木戶幸一在內的諸多高層人士均不贊同,連天皇都幾次勸近衛要慎重考慮。裕仁曾就起用松岡詢問前來晉謁的近衛首相:“起用松岡可能會陷入極大的困境和黑暗之中,你有這種思想準備嗎?”天皇的話表示了對前景的憂慮。近衛又一次在需要慎重的時候做出了魯莽衝動的決定,固執地堅持了自己的觀點。在近衛眼裏,松岡一貫標榜的排斥英美傳統勢力,與自己的觀點可謂是“臭味相投”。

在那些反對者眼中,松岡性格怪異,喜歡故弄玄虛,雖然足智多謀,但浮誇外露,好冒險,辦事憑直覺。他的想像力豐富,經常說一些與自己內心相反的話,弄得大家是一頭霧水。他一再向同僚保證他是親美的,但提到美國時卻咬牙切齒、深惡痛絕。他自稱不相信德國,卻不斷向希特拉獻媚。他標榜反對軍國主義,行動起來卻比陸軍大臣和參謀總長還激進。無怪乎有人稱他是一位神經不正常的“智力體操運動員”。他可以和希特拉稱兄道弟,也可以和斯大林勾肩搭背,並告訴斯大林“對於共產主義我比你知道得多”,他還可以跟羅馬教皇談論基督教教義,號稱自己是純粹的基督徒。很多人認為,在國際形勢複雜多變的特殊歷史時期,讓瘋瘋癲癲的松岡出任外務大臣,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

松岡可不這麼看。在對外事務中,松岡自信地認為,他既能充分利用兩個軸心國達到日本的目的,又不致對它們承擔過多義務。他告訴日本駐英國大使重光葵,“意大利今後將從屬於德國,但是日本因所處的地理位置卻能保持獨立”。松岡認為,日本應當利用德國在歐洲所向披靡的有利時機,對法國、荷蘭在遠東的殖民地發動突然襲擊並佔領之,這樣做可以最少地冒捲入戰爭的風險,同時獲得最大的利益。松岡還認為,英國很快將被希特拉打垮,屆時英國在遠東的殖民地也將成為日本的囊中之物。在松岡眼裏,如果日本站在德、意一方進行積極的干涉和威脅,就可以阻止美國去幫助英國,這也正是日本的價值所在。

1880年3月,松岡洋右出生在被譽為“日本右翼政治家搖籃”的山口縣。他的家庭因做過一段海上貿易一度富有,但後來父親投資失敗欠下了巨額債務,哥哥又揮霍無度導致家道中落。1893年,年僅13歲的松岡被迫去美國西海岸投靠他做生意的叔叔。可惜遇人不淑,一句英語都不會的小松岡剛到美國就被叔父狠心地扔在了海岸上,要他自謀生路。如果松岡今天參加電視選秀節目一起“比慘”,倒是能博得不少評委分。

雖然詛咒一個小孩子似乎不太厚道,但是如果松岡就此消失,對於人類來說未必是件壞事。也是松岡命不該絕,舉目有親卻不被認的他被當地一家好心的美國人收養,他們還給松岡起了個英文名字,叫弗蘭克。松岡先是住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後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州的奧克蘭。在而後的成長歲月里,松岡發奮自強,刻苦讀書。他堅持一邊學習一邊打工。為了賺到學費,他在餐廳洗過盤子,在農場種過地,也當過鐵路工和管道工,還臨時做過富人家的僕人。他甚至兼職去當主持婚禮的司儀——松岡絕佳的口才,可能就是當司儀時練就的。儘管在美國曾經受到種族和社會歧視,但松岡仍以第二名的優異成績從俄勒岡州大學畢業,拿到了法學學位。這種曲折艱苦的成長經歷,讓松岡練就了超乎常人的堅韌毅力與求生技能,使他成為極力推動日本對外侵略的“國民英雄”。鑒於後來他在太平洋戰爭之前的所作所為,討厭他的美國人給他起了一個“俄勒岡僮僕”的蔑稱。

由於母親病重,1902年,22歲的松岡回到日本,之前他在美國生活了整整9年。這點倒是和德國外交部部長里賓特洛甫有幾分相似,里賓特洛甫也是年輕時候在美國待過4年,兩人都因此自詡為“美國通”。雖然接受了近乎完整的西方教育,奇怪的是,松岡依然尊崇天皇,還對西方充滿了敵視。回到日本的松岡曾對自己的朋友說:“記住最重要的一點是,永遠不要被美國人輕視。當你和一個美國人在樓道里相遇時,美國人不會因為你向他鞠躬並禮貌相讓而感謝你,他其實會鄙視你,認為你太容易對付了。如果你朝他臉上狠狠地來上一拳,他才會看得起你、尊重你,才會認為你和他的地位是平等的。”

與向來過分養尊處優的近衛相反,松岡每一步前進都經歷了無數的艱辛。近衛喜歡吃美食、泡小妞,習慣驕奢淫逸的生活,而松岡最喜歡的不是女人,而是美酒。1904年,松岡參加了外務省組織的外交官資格考試並以優異的成績被錄取,當時是130人參加考試,僅僅錄取7人,而松岡在這7個人當中排名第一。從那時起,松岡洋右就開始頻頻活躍在日本的外交領域。

松岡有着天生的傾訴慾望,說起話來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珍惜每一次能夠發言的機會,然後只管喋喋不休地大放厥詞,根本不管別人愛不愛聽、有沒有聽、聽不聽得懂,更不允許別人插嘴或打斷。在松岡眼裏,你如果意見和他一致,你就是對的;如果不一致,那你肯定是錯的。松岡與近衛最大的不同是,近衛幾乎傾聽每個人的意見,而松岡幾乎誰的意見也不聽,因為他認為只有他才是對的。如果將近衛文麿比作哈姆雷特,那松岡就是一個東方的堂吉訶德。松岡的口若懸河為他贏得了“五萬言先生”的光榮稱號。他自己卻心平氣和地否認自己過於健談,“說話啰唆意味着出爾反爾,但是我從來不這樣,所以我說話一點也不啰唆”。英國大使對松岡的評價是:“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說話這麼多卻沒有幾句是真話的人。”松岡冗長的講話往往會在結束時獲得雷鳴般的掌聲——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演說很精彩,而是大家認為“終於講完了,可以不受折磨了”,就像老酒平時聽領導講話一樣。

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羅傑率領的第二太平洋艦隊從歐洲起航,遠赴遠東馳援。在上海附近,羅傑將幾艘補給船放進了上海港。很快,聯合艦隊司令官東鄉平八郎就接到了俄國輔助艦進入上海港的電報,並在之後的對馬海戰中一舉將敵擊潰。那個向東鄉大將發去電報的,就是當時日本駐上海領事館助理、年僅25歲的外交官松岡洋右。

在之後長達17年的時間裏,松岡一直在中國任職,成為日本對華侵略擴張外交戰線的一員“猛將”,並逐漸形成了“大陸主義”思想。對於辛亥革命之後中國軍閥混戰的局面,松岡一度懷疑中國是否有能力形成一個統一的國家。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松岡曾有幸參加了巴黎和會,在那裏邂逅了未來的“革命戰友”近衛文麿。戰後,日本外交界的親英美派逐漸佔據上風,積極倡導日軍出兵西伯利亞的松岡在1921年退出了外務省。後來在老鄉田中義一的推薦下,松岡進入“滿鐵”,開始從事對中國情報的搜集工作。1927年,松岡出任了“滿鐵”副總裁。

田中內閣下台後,松岡辭去在“滿鐵”的工作,回國致力於政治活動,開始與石原莞爾一起鼓吹“滿蒙是日本的生命線”,猛烈抨擊主張與歐美各國進行“協調外交”的外務大臣幣原喜重郎。松岡主張對美、英、法三國實施強硬外交,鼓吹用武力解決“滿蒙問題”。九一八事變之後,以松岡為團長的日本代表團在日內瓦會議上悍然宣佈退出國際聯盟,松岡發表了鏗鏘有力的“退出演講”,可謂風頭出盡,此節前文已有描述。

從日內瓦回國后之後,松岡再次回到“滿鐵”出任總裁,后辭職回家賦閑。德國與蘇聯的突然聯姻,導致日本在諾門坎戰役中承認了失敗,同時使得平沼騏一郎內閣倒台。一向不甘寂寞的松岡在聞聽此事,禁不住發出了一聲感嘆,“德國善於利用別國滿足自己的慾望,即使違約也不幹被他國利用的蠢事。和他們接近的國家幾乎無一例外都上過當”。松岡此言可謂一針見血。此次出山,新任的外務大臣松岡就要承擔起與德、意重新締結三國同盟的重任。

不管之前已經深深地認為德國是背信棄義之人,松岡上任后,還是迫不及待地尋求與德、意的結盟。松岡的如意算盤是,形成三國同盟,不僅可以減輕美國對遠東的壓力,而且能促使歐亞大陸東西兩端建立“新秩序”。這還僅僅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通過德國改善與蘇聯的關係,邀請蘇聯加入日、德、意聯合體系,形成歐亞大陸新體制的強大勢力集團,以此與以英、美為中心的西半球形成對峙。第三步就是讓美國屈服,並通過美國來解決“中國事變”。他曾對秘書官加瀨俊一充滿自信地說:“除了憑藉三國同盟打開局面外,別無方策。但是最終目的是調整日美關係。你就等着看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帶着自己的“美好構想”,松岡開始為締結三國同盟而奔走。

在8月1日記者招待會拋出“大東亞共榮圈”概念之後,當天晚上,松岡就約見了德國駐日本大使奧特,向他急切表達了日本要求加強與德、意結盟的願望。松岡指出,日本堅定不移地要把在中國的戰爭進行到底,並尋機實施南進計劃。奧特對日本要求締結軍事同盟的表態感到滿意。

為了排除異己,松岡快刀斬亂麻地更換了40餘名駐外大使或公使,清洗了外務省中的親美英分子,為締結三國聯盟掃除了障礙。他興緻勃勃地告訴其心腹好友、外務省顧問齋藤良衛博士:“我想與之握手的真正對象不是德國而是蘇聯。與德國握手,只不過是為了與蘇聯握手創造條件。德蘇兩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以來,兩國關係極為良好,所以通過德國斡旋日蘇關係是很有可能的。若以德蘇兩國為友,任他什麼美國、英國,都不會考慮,也不敢再與日本為敵。”

前面已經提到,在“荻窪會談”中,東條和松岡對於三國同盟是舉四腳贊成,出席會議的第四個人卻表達了不同意見,他就是海軍大臣吉田善吾。吉田繼承了加藤友三郎的遺志,從米內、山本、井上手中接過了“反對與英美開戰”的大旗,“堅決不同意與德國、意大利締結軍事同盟”。斜刺里殺出的吉田出乎預料地成了反對三國同盟的最後一座堡壘。

讓松岡略感欣慰的是,儘管陸軍是三國同盟的積極倡導者,但海軍內部幾乎所有的中下層軍官也開始積極贊成日本與德國聯姻,海軍大臣吉田善吾已經成了“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他的處境比當年的“三駕馬車”還要尷尬,缺乏魄力的吉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下屬。

吉田還是找到了一個支持者,他就是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在給吉田海軍大臣的信里山本寫道:“日美戰爭乃世界一大不幸。對帝國來說,在聖戰數年之後再添新強敵,誠為國家之危機。日美兩國兩敗俱傷之後,蘇聯或德國乘機擴張欲爭霸世界,其時何國得以制衡?如德國獲得勝利,我帝國以友邦而示其好意,然則德國未必將疲睏的日本放在眼裏,因為真正的友邦只有擁有雄厚的實力才能維持。帝國之受尊重而不斷有討好者,無非是因為我海軍有強勁的陣容。是故為避免日美衝突,兩國應尋求萬般之策,對帝國來說,絕不可締結日德同盟。”可惜的是,作為艦隊司令長官的山本長年駐紮海上,對東京的決策產生不了什麼決定性影響。

吉田非常贊同山本五十六的觀點,無奈內閣中來自近衛、東條、松岡的壓力太大。陸海軍少壯派軍官開始排着隊輪番登門造訪吉田的官邸,給海軍大臣施加壓力。參謀本部一個少佐參謀在得知海軍大臣反對三國同盟的消息后,在當天的值班日誌上寫上了一個字“呸”!輔佐吉田的海軍次官住山德太郎中將是個敦厚老實之人,曾被人譏稱為“海軍女子學習院院長”,基本上屬於可有可無。在這種兩難的處境中,身心憔悴的吉田患上了抑鬱症,他甚至試圖自殺。就在三國同盟問題於內閣中正式通過之前三個星期,9月4日,吉田海軍大臣在巨大的壓力下終於崩潰。在前往醫院的路上,最後一個反戰的吉田向近衛遞交了辭呈,最後一堵牆終於坍塌。松岡的面前已經是一片坦途。

現在要儘快找到一個頂替吉田善吾的海軍大臣,前提是他必須贊成三國同盟。在海軍中一言九鼎的實力派人物,就是已經當了7年軍令部總長的伏見宮親王,海軍的人事變動一般都要經過他的首肯。前面多次提到,伏見宮屬於不折不扣的親德仇英美派。此時的軍令部次長近藤信竹中將曾是駐德使館的武官,作戰部部長宇垣纏少將、作戰課課長中澤佑大佐都是親德派。為了給三國同盟掃清道路,伏見宮動用了皇族的威信,舉薦了慣於息事寧人、窩囊到不能再窩囊的及川古志郎海軍大將接替吉田出任海軍大臣。

及川新大臣和板垣征四郎、米內光政都是中學時期的同學,卻遠沒那兩位有主見。在井上成美眼中,及川“既沒能力也沒原則”,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他曾經被譽為日本海軍中排名第一的“漢學家”,對工作毫無興趣的及川成天研究的就是《論語》和《孟子》,再不就是埋頭揮毫苦練書法——文化人哪!

留着花白寸頭和濃密鬍鬚的及川面相就很慈祥,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讓人看起來茫然而不自信,甚至有人懷疑他根本就沒有思想。從內心裏講,及川非常同情之前的米內和吉田,但他不想說也不敢說。和動輒千言萬語的松岡相反,及川幾乎不說話。有人說這是因為他來自寒冷的北方,所以嘴從小就被嚴寒凍住了。及川認為海軍的任務就是打仗,不應該過多地關心和干預政治。及川不喜歡對抗並盡量避免一切辯論,他認為作為海軍領導人的主要任務就是和陸軍競爭,以便獲得更多的經費和物資。估計正是由於他的無能、膽小和無主見,所以才被推選為海軍大臣,給三國同盟讓路。要不,新大臣怎麼不去選擇“三駕馬車”呢?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無比崇拜漢學,但侵略起中國來,及川卻毫不手軟。當年武漢會戰時,他就是中國方面艦隊的司令長官兼第三艦隊司令。突破馬當、田家鎮要塞等戰鬥,及川可謂“功不可沒”,並藉此於1939年11月晉陞為海軍大將。

三國同盟就意味着未來要與英美作戰,對英美作戰的主力無疑是海軍。作為海軍大臣,及川的職責就是根據海軍的戰鬥力向政府提出合理的建議。如果他有當年米內光政的毅力和決心,三國同盟也可能會無疾而終。但及川同樣面臨來自陸海軍基層軍官的雙重壓力,老好人及川誰也不想得罪。及川認為,日本海軍建設佔用了國家軍費的大部分,現在讓海軍主動提出來不和德國、意大利結盟,是因為海軍打不過英國和美國,豈不讓一貫與海軍不和的陸軍笑掉大牙?又如何去向國民交代呢?

苦思冥想的及川終於找到了三條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是如果海軍不同意結盟,就會造成近衛內閣倒台,實在找不到新的首相人選了,只能先同意了,湊合著過吧。及川早已忘了兩個月前陸軍的畑俊六是如何毒殺米內光政內閣的。二是如果公開說海軍打不過英國和美國,那絕對是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肯定會影響海軍官兵的士氣。三是如果不同意三國同盟,海軍就可能得不到更多的撥款和戰爭物資,這才是最最重要的。在決定國家生死存亡的危難關頭,堂堂海軍大臣考慮的不是國家的命運,而僅僅是如何從陸軍手中多搶點錢,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看到這樣的情景,老酒真的認為,日本最傑出的政治家在明治時代都死完了,留下了這樣一群鼠目寸光的無能之輩。

作為海軍大臣,光關起門練書法也說不過去。9月5日,及川海軍大臣召集專題會議研究三國同盟問題。不研究也實在不行,那邊陸軍和松岡都攆着屁股催呢。會議由出名的“官迷”,海軍次官豐田貞次郎主持。海軍省軍務局局長阿部勝雄少將先說明了締結三國同盟的談判經過。及川接着對自己準備同意三國同盟做了辯解,如果海軍再繼續反對三國同盟,近衛內閣只有總辭職,對海軍來說,實在負擔不起導致內閣垮台的責任,所以我們不得不同意締結同盟條約。至於影響士氣和爭取更多經費的原因,在這種場合沒法明說。隨後及川要求與會人員就此發表意見。

首先提出質問的是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山本提出,“參加三國同盟就意味着對美英開戰。從現在已有飛機的數量來看,無論是轟炸機還是戰鬥機都不能滿足開戰所需的一半,需要加緊生產補充。加入三國同盟可能隨時受到美國對生產所需物資的禁運制裁,生產不得不中止。沒有所需飛機,聯合艦隊將無法完成任務。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省、部又是如何考慮的呢?”會場靜穆了許久,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能回答山本提出的問題。

看大家都不發言,豐田次官就出來和稀泥:“儘管存在一些不同的意見,但是總的來說,海軍還是贊成三國同盟的。”

軍令部總長伏見宮立即發言附和豐田的觀點:“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贊成三國同盟也是沒有辦法的呀。”親德派的老資格海軍大將大角岑生隨即代表軍事參議官表態:“作為軍事參議官,我們集體贊成三國同盟。”而實際情況是軍事參議官從來沒有集體研究過這個問題,大角的意見僅僅代表他本人而已。

既然連皇室成員和海軍資深人士都表了態,其後就再也沒人敢發表其他不同意見。及川大臣趁熱打鐵地進行了總結:“經過會議研究,海軍從今天起開始贊成與德國和意大利結盟。”決定國家前途命運的大事就這麼輕易地定下來了。

海軍會議結束之後,近衛首相親自約見了山本司令官,想就未來可能發生的戰爭聽聽山本大將的意見。近衛說:“如果日美開戰,海軍的看法如何?”山本答道:“如果非打不可,在開始的半年或一年中,尚可以奮戰一番,並有信心爭取打勝。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拖上二三年,那我就毫無把握了。《三國同盟條約》要締結的話,那也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因此,我還是希望政府能設法迴避同美國交戰。”山本的話,後來受到了井上成美的嚴厲批評,井上認為山本根本不應該表示還能夠打上“半年或者一年”,而應該直截了當地告訴近衛“根本就打不過”。

在柏林,德國外交部部長里賓特洛甫已經與日本駐德大使來棲三郎進行了多輪會晤。從里賓特洛甫和奧特那裏得到的信息是,德國對日本的熱情在不斷升溫,表面看其原因,就是希特拉對於讓米內下台而由近衛接替感到滿意,但真正的原因絕不在於此。希特拉在向英國試探和平失敗以後,德國要迅速結束歐洲衝突的希望已經逐漸消失,長期作戰已不可避免。英國的親戚美國很可能要替英國出頭。此外,德蘇的夥伴關係已經出現裂痕,希特拉已經開始考慮先收拾掉蘇聯,因此柏林方面認為使日本作為遠東的一顆重要棋子依附於軸心國是非常必要的。8月23日,里賓特洛甫向東京派出了特使施塔默爾。

施塔默爾輾轉於9月7日抵達東京。9月9日,松岡與德國特使進行了首輪會談。施塔默爾說,德國此時並不需要日本進行軍事援助來對英作戰,而只是希望日本協助德國遏制美國。他向松岡保證,德國準備承認日本在大東亞的領導地位,只要求在經濟上享受優惠和要求日本幫助弄到戰略物資,德國也願意充當忠誠的中間人,使日本和蘇聯棄嫌修好。但施塔默爾表示,德國尚未就此事同蘇聯交換過意見。9月10日和11日,雙方又進行了兩輪會談后,初步達成了一致意見。

9月16日,近衛召開臨時內閣會議對上述內容進行了討論。9月19日,決定日本命運的御前會議在皇宮召開。與蘇聯、德國和意大利不同,日本從來都不是一個獨裁國家。日本的決策過程往往冗長得令人困惑。不過,現在終於到了給天皇大人彙報的時候了。

參加會議的人,個個聽起來是如雷貫耳,實質上卻是一群無能之輩。他們分別是首相近衛文麿、陸軍大臣東條英機、海軍大臣及川古志郎、外務大臣松岡洋右,其餘還有大藏大臣河田烈、企劃院總裁星野直樹、樞密院議長原嘉道等。企劃院這個名字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做企業規劃的諮詢機構,其實不然。盧溝橋事變之後,為了加強戰時物資的生產和調配,日本於1937年10月專門成立了為戰爭服務的這一機構,今後還要經常提到它。

“沒有最廢,只有更廢”,除了上邊的幾個廢物政治家,還有幾個更加廢物的軍人:參謀總長閑院宮載仁親王,軍令部總長伏見宮博恭王,參謀次長澤田茂,軍令部次長近藤信竹。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在整個會議過程當中,這麼多所謂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竟然沒有一個人指出,日本作為一個海權國家,與遙遠的德國這樣一個陸權國家結盟是多麼愚蠢。還是摘錄一下廢物們在會議上的蹩腳對話吧。

閑院宮:“加強日、德、意合作會給解決‘中國事變’帶來什麼影響?”

松岡:“締結同盟的目的在於使日本處於更加強有力的地位。雖已聲明‘中國事變’由日本單獨處理,但既然建立了同盟,就要有效地利用德國,使之配合軍方正在進行的日華間直接媾和談判,我相信可以期待取得相當的效果。”

伏見宮:“對調整日蘇邦交會有多大影響?”

松岡:“擬請德國居間調停日蘇邦交。日蘇邦交的調整對德國有利,所以德國希望居間調停。去年德蘇締結互不侵犯條約時,德國外長里賓特洛甫就曾問過斯大林,將來如何處理日蘇邦交。當時斯大林回答說,日本想和我們就和,日本想戰,我們也必戰。由此可以判斷,蘇方對調整日蘇邦交抱有充分誠意。德方認為調整日蘇邦交將沒有任何障礙,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

伏見宮:“由於締結這個同盟,和美英的貿易關係勢必更加惡化,最壞時,歷來依賴美英的物資可能越發難以得到,今後可能引發的日美戰爭必然形成持久戰。鑒於目前因‘中國事變’國力大為消耗,對於保持國力有何對策?”

近衛:“由於原來已估計到這種情況,所以擴大了國內的生產,努力增加了儲備。如果能進一步加強對軍、官、民的消費統制,物資集中使用於最急需方面,則認為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不至於影響軍需。即令有一天日美開戰,也將能比較長久地應付軍費,可以經受相當長期的戰爭。”

星野:“正如首相所言,大部分物資尚能保證戰爭的需要。如鋼材、煤、銅等,最關鍵的是石油不行,特別是航空汽油是最大的弱點。所以設法保證從庫頁島北部和荷屬東印度取得石油是十分必要的。”

伏見宮:“一旦對美開戰,海軍將要挺身於第一線。那時軍需石油雖可指望使用庫存或從庫頁島北部、荷屬東印度等地取得,但如果后兩項沒有保障,僅靠海軍庫存是不能堅持長期戰爭的。請問,長期戰爭所需要的石油將如何補充?”

星野:“有關石油問題如前所述。一旦演變成長期戰爭,取得庫頁島北部、荷屬東印度的石油是絕對必要的。另外,通過德國斡旋,從蘇聯和歐洲方面補充也很必要。總之,應盡一切手段取得大量石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伏見宮:“關於石油問題,大體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即取得石油並沒有可靠的希望。還要提一句,對於依賴蘇聯供給一事不能抱多大希望,結局只能是取自荷屬東印度,辦法有和平和武力兩種。海軍希望盡量採取和平方法,避免引起和英美的戰爭。”

松岡:“在進行本同盟談判時,取得石油是我最關心的問題。當時我曾就日本獲得荷屬東印度石油問題詢問過特使施塔默爾和大使奧特,‘現在佔領着荷蘭本國的德國對此將能做些什麼’,德國特使回答說‘將做相當的努力’。另據施塔默爾說,德國這次在法國獲得的石油量已超過德國去年9月到現在的耗油量,還有蘇聯也供應德國相當數量的石油,此外德國還能從羅馬尼亞得到大量石油,因此德國對於石油並不擔心。

“締結本同盟的結果很可能導致美國對日實行禁運,這實在是我們最痛苦的地方。因此,我曾提議將德國石油讓給日本一半左右。他們說‘將盡量想辦法’。另外,關於庫頁島北部石油問題也曾委託他們向蘇聯進行斡旋,希望蘇聯將該地石油的大部分或一部分讓給日本。德方回答說,‘日蘇邦交調整后這些問題很容易解決’。”

伏見宮:“荷屬東印度石油資本屬於英美,荷蘭政府已流亡英國,因此德國雖已佔領荷蘭本國,能自由支配荷屬東印度的石油嗎?”

松岡:“很困難。”

伏見宮:“即使由於美國參加歐洲戰爭而使帝國被迫參戰,其開戰的時機也應由我方自行決定,為此將採取什麼措施?”

松岡:“條約上雖然明文規定日本有自動參戰的義務,但美國是否已經參戰,要通過三國協議來決定,屆時將研究當時的事態,由我國政府自行決定。

“現在日本如果放棄中國的全部或一半,或許暫時可以取得美國的諒解,但將來它絕不會停止對日本的壓迫。羅斯福是個大野心家,為了實現其野心必將不擇手段,甚至斷然對日宣戰或參加歐洲戰爭也未可知。現在美國對日感情已經極端惡化,絕非略一討好便能恢復。我們唯有對美國持以毅然決然的態度才有可能避免戰爭,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美國這個欺軟怕硬的傢伙。”

東條英機:“陸軍和海軍一樣非常重視石油問題,這個問題說到底也就是荷屬東印度問題。這個問題在組閣之初的大本營、政府聯絡會議上已經做出決定,即迅速結束‘中國事變’的同時抓住時機解決南方問題。關於荷屬東印度,姑且利用外交措施努力確保其重要資源供應,適當情況下可以行使武力。”

松岡:“關於荷屬東印度的石油問題已經開始談判,防止美國形成對日包圍的陣勢是本條約的目的,現在我國只有持以堅決的態度才能有效地制止美國這個包圍的策略。”

原嘉道:“對於三國同盟可能導致日美關係惡化,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大問題。”

松岡:“我再次強調,現在美國對日感情已惡化到了極點,不是一般的討好能恢復得了的。我們只有採取堅決的態度才能避免戰爭,對美國強硬是避免與其開戰的最好辦法。”

閑院宮:“大本營陸軍部同意政府關於加強日、德、意軸心國的提案。”

伏見宮:“政府建議締結日、德、意軍事同盟的議案,大本營海軍部表示同意。但希望採取萬全措施,儘可能避免日美開戰。向南方發展要盡量以和平方式進行,避免引起同第三國的無謂摩擦。”

代表海軍最後表態的是軍令部總長伏見宮,而不是海軍大臣及川。本應該代表海軍發言的及川,自始至終連屁都沒放一個。

當晚回到家中,松岡對自己的大兒子說:“只要你堅定地站着並開始反擊,美國人就會知道他是在同一個男子漢講話,然後你們兩個才能像男子漢對男子漢一樣談話。”松岡非常自信地認為,把賭注押在三國同盟上,不僅可以調整日蘇關係,而且可以有效地對抗英美。

在歐洲,1940年9月18日,里賓特洛甫前往羅馬,說服墨索里尼和齊亞諾同意意大利加入德日軍事同盟。

萬事俱備,東風已到。1940年9月27日,日本駐德大使來棲三郎在柏林德國總理府參加了盛大的簽字儀式,《德意日三國同盟條約》正式簽署。對於這樣的安排,最鬱悶的是松岡洋右。他和里賓特洛甫都屬於那種“婚禮上要當新娘,葬禮上要當死屍”的人,這樣重要的場面不能去出風頭,那是會遺憾終生的。但是,松岡爭不過里賓特洛甫,只好讓步。里賓特洛甫也夠哥們兒,大度地將意、德、日三國之間的秘密協議書在東京簽署互換。可惜作為秘密協議,肯定就無法大張旗鼓地宣傳。儘管如此,最喜歡發表“重要講話”的松岡還是在東京召集德國和意大利的駐日大使及日本政府要人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大會,以紀念這一歷史性的時刻。

舉世矚目的《德意日三國同盟條約》終於簽訂。這個對人類造成最大傷害的條約,卻只有寥寥不到500字的內容,而今後要談到的《大西洋憲章》,也僅僅約800字而已,充分體現了“越是重要的,越是簡單的”之歷史真諦。條約內容只有寥寥六條:

一、日本承認並尊重德意志和意大利在歐洲建立新秩序的領導權。

二、德意志和意大利承認並尊重日本在大東亞建立新秩序的領導權。

三、日本、德意志和意大利約定,對上述方針所做的努力互相協助。並且進一步約定,三締約國中任何一國遭到現在尚未參加歐洲戰爭及日華糾紛的任何他國攻擊時,三國須用所有政治、經濟和軍事手段相互援助。

四、為了實施本協定,由德意志、意大利和日本政府各自指派委員組成的聯合技術委員會將迅速開會。

五、日本、德意志以及意大利確認,上述各條款對三締約國各自同蘇聯之間現存的政治狀況無任何影響。

六、本協定應予簽字后立即生效,並將從其生效日起繼續有效10年。在上述期限屆滿以前適當時間,各締約國如經任何一國請求,應為本協定的延期舉行談判。

條約的核心內容就是第三條。雖然有點拗口,但是連瞎子都能看出來是針對誰的。符合這一條件的國家很多,但是軍事強國無疑只有一個,那就是美國。三個人就等於這樣說,在我們三個重新劃分世界的時候,美國你別摻和,就在西半球涼快着吧。你要敢來,我們弟兄仨合起來揍你。

很多資料上說,這裏所謂的“任何他國”有兩種可能性,即蘇聯或美國。但是老酒認為,蘇聯已經和德國合夥瓜分了波蘭,還佔領了波羅的海三國並侵略芬蘭,說蘇聯沒有參與歐戰似乎並不成立。

在柏林簽訂條約的同時,奧特和松岡在東京也互換了幾項秘密協議書。在第一項協議中,德國同意締約國中一方是否受到了第三條所說的進攻應由三國磋商決定。如果日本受到這樣的進攻,德國答應全力給予經濟和軍事援助,同時德國將預先盡量給予日本技術和物質援助,協助日本做好準備以應付這樣的事變。德國還答應竭盡全力促進日本與蘇聯之間的友好諒解。互換的第二項協議書規定如果日本同英國作戰,德國將盡量援助日本。第三項協議書是關於德國從前在太平洋上的殖民地問題。雙方一致同意,以前屬於德國而這時由日本受託管理的一些島嶼,也就是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從德國手中奪取的馬紹爾群島、馬里亞納群島和加羅林群島等仍由日本統治。鑒於德國最後正式放棄了這些島嶼,日本將給予一些補償作為報答。其他這時由日本佔領的德國從前屬地,則待歐洲戰事結束后歸還德國。屆時雙方可舉行談判,將這些屬地賣給日本。

還有一個人可能比近衛和松岡還興奮,那就是日本前任駐德大使大島浩,興奮的大島最恨的就是那個代表日本簽字的來棲三郎,要是老子能在現場簽字,那該多好啊!大島當初離任時,德國方面就進行過極力挽留。此時此刻,之前受盡委屈的大島可謂是揚眉吐氣,再次受命出任日本駐德大使。剛剛簽完同盟條約的來棲三郎回家休息。

就在《三國同盟條約》簽訂的前四天,日本已經邁出了南進的第一步。1940年9月23日,日軍分三路入侵了法屬印度支那北部,之後詳敘。

《三國同盟條約》的簽署震驚世界。蘇聯《真理報》稱這個條約“使戰爭進一步惡化,擴大了戰爭的領域”。由於之前德蘇兩國還簽有互不侵犯條約,雙方還沒有完全撕開臉,德國外交部部長里賓特洛甫只好一再向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保證,這個條約只是針對美國這一戰爭販子的,有第五條就是專門跟蘇聯交代的。里賓特洛甫說:“當然條約沒有任何針對美國的侵略目的,它的唯一目的是要那些竭力要求美國參戰的人清醒清醒,明確向他們表明,如果他們加入目前的鬥爭,他們就自動地與三個強國為敵。”里賓特洛甫趁機向斯大林提議讓蘇聯也參加這一條約,組成世界四強——蘇聯、意大利、日本和德國的大聯盟,以更好地控制和瓜分整個世界。

里賓特洛甫為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描繪了未來的美好前景,其主要內容為對德、意、日、蘇四強的勢力範圍做出如下劃分:德國除歐洲外,其所要求的領土以中非洲為中心;意大利所要求者為北非和東北非;日本所要求者為其帝國南面的東亞地區;可以將蘇聯國土以南朝向波斯灣、印度洋方向的伊朗、印度等地讓給蘇聯。一句話,希特拉看地圖——統統都是咱們的了。

里賓特洛甫的觀點和松岡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在日本,松岡外相同樣在兢兢業業地策劃自己的“世界和平計劃”。《三國同盟條約》的簽訂將迫使美國在執行反對日本的計劃時謹慎行事,並將阻止日美戰爭的發生。下一步把蘇聯也拉進來,這樣力量就會更加強大,等於在門鎖上又加了一道保險。

松岡的思想已經跑得很遠:在如此強大的壓力下,美國必然會屈服,之後美國會停止對中國的援助,還會出面逼迫蔣介石向日本認輸。松岡認為,調解中日矛盾,美國是最合適的人選。真是環環相扣。看你們軍人扛槍幾年了都未能征服中國,我松岡動動嘴皮子兵不血刃就找到了解決“中國事變”的最佳途徑。現在要做的第一步是儘快前往蘇聯促成四國同盟,然後“衣錦還鄉”回到幼年成長地美國,讓美國乖乖地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這就是松岡自己理想中的世界和平。那時候全世界人民都會為他松岡的成就而喝彩,他也會成為偉人,被世人代代傳頌。

在松岡那沒長几根頭髮的禿瓢里竟有着這樣可怕的想法,這的確是人類歷史上最危險的時刻。試想,如果德、蘇、日、意聯起手來,再加上羅馬尼亞、匈牙利、保加利亞和中國的溥儀、汪精衛等一群蝦兵蟹將,實力的確不容小覷,足可以與美、英、中等國勢均力敵。至少第一步四國聯手橫掃歐亞大陸是不太難辦到的事情。值得慶幸的是,希特拉貿然入侵蘇聯,打破了松岡的美夢,逼迫美英轉變觀念與蘇聯結成同盟並最後贏得了戰爭。

就在外務省對外公佈簽訂《三國同盟條約》的同時,內閣也以近衛首相的名義發出了政府訓令。近衛於9月28日通過廣播向國民做了關於時局的演說,強調指出“條約的宗旨在於建設大東亞新秩序和恢復世界和平”。隨後天皇也頒佈了詔書,詔書指明,“三國條約是根據天皇迅速戡定禍亂與恢復和平的殷切軫念簽訂的”。這是多麼偉大而崇高的願望呀!

《三國同盟條約》締結的當天,《朝日新聞》在頭版頭條刊登重要報道:“《三國同盟條約》,劃時代的誓約今天終於達成,萬眾舉杯,山呼萬歲!”但也同時對未來的美日關係做出了預言,“看來衝突將不可避免,衝突的一方將是決意要在東亞包括西南太平洋建立勢力範圍的日本,另一方將是決心在大洋的另一邊以除戰爭之外的一切方式來干涉亞洲事務的美國”。

為了宣揚三國同盟,日本還特意發行了一張題為“三個好朋友”的明信片。圖片上,來自三國的小孩兒在揮舞着國旗,中間是三個成年人的頭像:近衛文麿處在中間,旁邊兩個人是希特拉和墨索里尼。在日本軍人和民眾眼中,近衛是日本歷史上乃至當時世界上最傑出的政治家之一。

《三國同盟條約》簽訂后,德國迅速採取措施,將之前稱呼日本所用的“黃禍”一詞從大眾文學和官方聲明中去掉。在德國人眼中,日本是低等民族,與德國人沒有任何親緣關係。從深層次來說,這一聯盟從一開始就缺乏互相信任的基礎。

一個明顯的現象就是,在整個戰爭期間,希特拉與東條英機從未見過面,彼此之間幾乎毫無了解。雙方都是各懷鬼胎,希特拉曾鼓勵日本南進,其目的是希望日本能從太平洋方面牽制英國和美國。反之,日本人的想法也類似,希望美德開戰後會使美國把注意力先放在歐洲方面,以減輕日本在太平洋地區承受的壓力。雙方可謂是不同床也不同夢。

在整個戰爭的實際過程中,德國和日本基本上是各自為戰,在戰略上根本沒有任何協調。德國和日本都獨立地對同盟國發起進攻,它們的資源從來沒有集中使用過。如果做一個對比,老酒已經查不出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戰爭期間見過多少次面。但在5年半里,兩人之間的信件就有1700封之多,平均每1.18天就要寫一封,即使是熱戀中的情人,也很難做到吧?在戰爭進程中,如果說德國背叛日本,與蘇聯簽訂互不侵犯條約,導致日本在諾門坎失去了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還勉強說得過去的話,三國簽約之後,德國再次貿然進攻蘇聯而不事先通知日本,就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這極大地傷害了日本人的自尊心。後來日本高唱“為什麼受傷害的總是我”,向珍珠港發起了突然襲擊,以牙還牙,不告訴德國。這就是軸心國的所謂聯盟,目的只是恐嚇,就像一隻被吹起來的貌似兇惡的氣球。服部卓四郎在《大東亞戰爭全史》中這樣描述:“(三國同盟)雖為軍事同盟,但旨在獲取政略效果,就實質而言,僅為一種政治協定而已。”

9月20日,近衛首相覲見天皇,請求裕仁在同盟條約蓋上御璽,天皇對此表示了自己的擔心。他憂心忡忡地告誡近衛說:“我理解在目前的形勢下籤訂三國條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是海軍和美國開戰會怎麼樣呢?我聽說在軍令部組織的兵棋推演中,我們每次都是失敗者呀。”看着半天都無言以對的近衛,天皇繼續說:“我們可能會陷入極大的困境和黑暗之中。如果在最壞的情況下,首相,你能替朕分擔痛苦嗎?”

近衛依舊不發一言,他為天皇的誠懇感動得落了淚。政治家不是不能掉眼淚,但要掉在合適的時間和合適的地點,而近衛選擇的此時此地恰恰是最不恰當的。他的眼淚只能顯示出自己的無能和無知。看看在日俄戰爭前夜,焦灼不安的明治天皇連夜召見了伊藤博文,伊藤是用眼淚來回答天皇垂詢的嗎?明治時代已經幾乎用光了日本人的所有運氣。

在大洋彼岸,那個沒有登台就成為主角的美國也絕不會無動於衷。三國同盟導致美國總統羅斯福、國務卿赫爾等人難以忍受“日本企圖恫嚇美國的滿腔怒火”。10月5日,海軍部部長諾克斯在講話中表示:“該條約無疑是針對美國的,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赫爾的聲明中提出,“德國和日本讓人類重新回到了黑暗時代”。10月12日,忍無可忍的羅斯福也終於站出來說話了,“歐洲和亞洲的獨裁國家同盟,絕不能阻止我們援助那些正在拚死戰鬥以抵抗他們的僅存的自由人民”。一周之後他又說,“所謂歐洲和亞洲的新秩序,只不過是一個將要奴役人類的邪惡同盟而已”。“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說得是一點都不假。

日本舉國狂歡的大環境中,仍然有幾個難得的清醒者。此時的米內光政已經是無能為力,後來他形容說:“我們當初反對三國同盟,就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上游數百米的地方拚命逆流划槳一樣。”有人問他,如果還在其位會不會繼續反對。米內回答:“肯定,但是也肯定會被刺殺。”在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米內說:“魔鬼般的歷史在人們的腦海里顯現出數千個幻景,使時代的政客跳起瘋狂的舞蹈。”這裏所說“時代的政客”,指的就是近衛和松岡這一幫貨。

之前同樣持反對意見的吉田茂感慨地說,“德、意、日三國同盟使得日本離大戰僅僅一里路了”。

還有一個清醒者,他就是之前米內的堅強助手山本五十六。山本寫信給同學島田繁太郎海軍大將,“看看三國條約是在什麼條件下籤署,以及之後是如何進行物資動員的,就知道現在的政府在本末倒置。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做事只看眼前,不假思索”。

1940年10月14日,山本在東京見到了西園寺公望的秘書原田熊雄。他對原田說:“三國條約意味着對抗美國,對抗美國也就是對抗整個世界。但事已至此,作為一名帝國軍人,我也只能竭盡全力奮勇作戰。戰爭的結局不言而喻:東京將被三次夷為平地,近衛和其他人也會被憤怒的人們撕成碎片。”

“而我無疑將戰死在‘長門’號戰列艦上!”山本稍作停頓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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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二):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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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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