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光月色心上秋
第十二章春光月色心上秋“句芒大人要你去西棠苑找他?”燕辭離開之後,雲蘿將今日之事對姽嫿一一道出,讓姽嫿驚訝不已。
雲蘿忙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你小聲點。”
她一邊低頭沉吟,一邊轉動着手中的白瓷杯:“他讓你去,你去就是了。只是記得一件事,凡事要小心。我總覺得那個飛瓊國主不簡單。”
雲蘿把玩着腰中絲帶上的綴珠,一時間惶然無語。
夜色蒼茫,沉沉如水。
也許是受了春雨的洗刷,初晴的夜空掛着一輪明月,素綺流光般的月輝灑遍大地。
整個金烏宮陷入一片靜寂。雲蘿估摸着時辰到了,就換上一身暗色衣服,悄悄地出了宮室。其實,不用燕辭給她的那份路線圖,她也能通過仙術算到句芒的位置。之所以要燕辭親口告訴她西棠苑的位置,是雲蘿想試一試燕辭對她是誠心還是假意。
果然,燕辭給她的路線圖是真的。
走過幾條長廊,經過幾座宮室,雲蘿來到了西棠苑的大門。這處宮室雖然位於飛瓊寢宮旁邊,但從遠處看,院內種植着一棵參天菩提樹,環境幽雅,頗有幾分清修的味道。
宮門上的黃銅柳釘在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幽幽的光。她深呼吸一口氣,推開了宮門。
那一瞬間,雲蘿看到了懾人心魄的美景。
月光灑了一地,她的心也散了一地。
句芒並沒有穿平日裏的那件衣袍,而是換了一件白色的大袖寬衫。衣料應是上好的絲綢,月下衣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而他腰間則用一條茜紅的帛帶束起,如瀑青絲從肩頭垂下,整個人俊俏瀟洒,風流倜儻。他一直都是威武不凡的,如今換了衣着,整個人的氣韻柔軟了不少。
句芒坐在一根低矮的枝椏上,聽到動靜向她這邊看來,然後輕聲說了一句:“你來了。”
雲蘿再也挪不開自己的眼睛,喃喃地回答:“嗯,來了。”臉上如同被火堆烤過,灼燙一片。她打心眼裏慶幸月光再亮也留了處陰影,讓他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
他向雲蘿伸出手來,示意她走過去。雲蘿走到跟前,這才看到他右手拿着一隻海螺形狀的白玉笛子,忍不住說:“這個小玩意真是可愛。”
“這是驪姬送給我的。”他低眸看那個笛子,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雲蘿心頭一沉,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他抬頭看她,肌膚如玉石,墨眸如清寒的星子,接着慢悠悠地說:“雲蘿,我今晚約你相見,就是想告訴你——我對你好,並不僅僅因為我想對驪姬贖罪。”
雲蘿苦笑:“那還因為什麼?”
“因為——”他頓了一下,才說,“因為你值得我對你好。”
雲蘿獃獃地看着他,心頭掀起波濤巨浪。只見他又湊過來,附在她耳邊輕語:“雲蘿,今日對你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也是為了斷了金烏國主的念頭。”
斷了飛瓊的念頭?
雲蘿感到不妙,忙回身望去,竟然看到飛瓊正站在身後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們。原來她和句芒的對話,都被她聽了去。
她頓時明白了句芒的用意——飛瓊也算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如今她對句芒心生情愫,句芒不好明裡拒絕她,只好用這種方法讓她死心。之前他故意讓她在戌時來找他,就是算準了飛瓊也會來西棠找他吧。
飛瓊定力不錯,步履沉穩,只是雲蘿注意到,她織錦衣袖下露出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她走到雲蘿面前,一笑:“雲蘿仙子,真是不巧,你和句芒的體己話竟被我不小心聽去了。”
“我和雲蘿本是兩情相悅的,國主不必介懷。”句芒眼神甜如蜜,直噎得她站立不穩。
誰和他兩情相悅了?雲蘿正想反駁,沒想到句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只好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中。
飛瓊涼涼地說:“句芒大人,人間有一句詞是‘輕煙薄霧,怎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說的是春月使人喜,秋月使人愁。可我怎麼覺得,這春月也讓人愁得不行呢?”言語中的寥落失望顯露無疑。
句芒淡然一笑:“並非春月使人愁,而是賞月的人愁緒不解。飛瓊國主若是見不得這月亮,我回天宮后讓廣寒宮不要掌燈了就是。”
飛瓊愕然:“那怎麼行?”
“我也只是說笑而已。”句芒漫不經心地說。
飛瓊語塞了半天,終究還是涼了心意,吶吶地說:“我今夜來尋句芒大人,是有一件事想和大人商量。”說著,她看了看雲蘿:“雲蘿仙子也幫着出出主意吧。”
“國主有話就請說。”
飛瓊清了清嗓子,說:“你們要取最精純的聖火護體,去深海尋找陰神,其實不用這麼麻煩,我倒是有一個更精妙的法子。”
雲蘿來了興趣:“國主有更好的主意?”
飛瓊往她腰間的鎖盒溜了一眼:“不錯,甚至不用玄圖給你們指路,你們也可以找到陰神。”
雲蘿半信半疑起來,用餘光瞄了一眼句芒,發現他正專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的海螺笛子,並未表現出太多的興趣,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滿:“可是我們之前詢問過九尾狐仙,她告訴我們只有這一個方法。”
“仙子不要不信,聽我說完再做判斷不遲。”飛瓊說,“金烏聖火遇水不滅,可以在海上燃燒。等到幾個月,聖火就能將海水燒乾。到時候,陰神沒有藏身之地,你們擊敗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以海為燈油,用聖火點燈?!
這足以吞噬天地的野心,卻被飛瓊用最平常的語氣說了出來。雲蘿被震得半晌無言,最後只能喃喃地說:“這恐怕不妥,再說從哪裏找令聖火不滅的燈芯?”
飛瓊眼波往句芒身上一橫:“這就要句芒大人出面了。”
句芒這才將海螺笛子收起來,懶懶地問:“要我如何做?”
“請句芒大人從海中捉一條蛟龍,抽出龍筋,那龍筋就是最好的燈芯!”
句芒冷笑:“那請問國主,您設計出這樣大的手筆,有什麼目的呢?”
飛瓊籠了籠淡金色的衣袖,朗聲說:“實不相瞞,與金烏國相鄰的諸國一直在蠶食金烏國的土地,我只有將疆土擴張到海底,才能站穩腳跟與其他諸國相抗衡!這個計策簡直是一石二鳥,不知句芒大人意下如何?”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指,向句芒伸過來。
句芒從枝椏上躍下,不動聲色地避開她的手指:“恕難從命。”
“為何?”飛瓊驚愕。
句芒低頭看她:“雲蘿,你來說說吧。”
雲蘿點頭,上前對飛瓊說:“國主,請聽雲蘿一言。金木水火土乃人間五行,互相牽制又互相輔助,缺一不可!你烤乾了海水,的確會讓你國土遼闊,可是這樣一來卻讓水這一行完全弱掉。五行失衡,天下就會大亂!再說,烤乾海水的過程中,那些蛟龍魚蟹該怎麼生存?一國之主,必要心存仁德,請國主三思!”
飛瓊哼笑了一聲,眸中瞬間淬了毒,結了冰:“我有說過烤乾所有的海水么?”
“就算留有餘地,也會擾亂人間秩序!”
“你怎知金烏聖火不能一統天下,重立秩序?”
雲蘿盯着她,慢慢地說:“一統天下,疆土歸一,代價卻是哀鴻遍野,白骨森森!”
飛瓊怒極反笑,不再看她,只對句芒冷聲說:“我好心好意救了你們,本來以為我們能夠齊心合力,你們卻不知好歹!”
“我想雲蘿已經將理由說得夠清楚了,飛瓊國主,我們是不可能合作了。”句芒不慌不忙地說。飛瓊氣得肩膀顫抖,一拂袖便憤然離去。
月色溶溶,然而再也沒有之前的和諧氣氛。
宮門被用力地甩上,青銅門板被震得發出嗡嗡的響聲,可見飛瓊這一怒非同小可。
雲蘿不無擔憂地問:“句芒,若是飛瓊國主一氣之下,反悔不給我們聖焱真火怎麼辦?”
他薄唇輕啟:“若要取得精純的聖火,就要和飛瓊國主虛以委蛇。雲蘿,我不想失了本心,我想做任何事都要堂堂正正的。”
月色中,他的輪廓尤其俊秀出塵。雲蘿靜靜地看着他,心潮難以平息。她和他終究是不同的。他是百鍊鋼,不會輕易妥協,不會使用陰謀,而她遇到問題只會求助於一些小聰明和小伎倆。
雲蘿輕笑:“好一個不想失了本心!句芒,你說得對,為了聖焱真火去迎合飛瓊,會做出許多違心的事情,那我們去尋找陰神,伸張正義又有什麼意義?”
他笑意更濃:“知我者,莫過雲蘿。”
那笑容太灼目,讓雲蘿不好意思直視。只是她沒看到,他在暗影中也同樣紅了臉。
“雲蘿,九尾狐……”他欲言又止。
她下意識地問:“什麼?”
月色中,她的眼睛中有細小的光點,亮晶晶的,那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句芒忽然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慌,彷彿是心裏闖進一隻小獸,弄亂了他所有的章法,讓他第一次無法啟齒。
真奇怪,當初送她螺子黛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慌張過。
他是真的想過,將來若是真的能和她共享畫眉之樂,她會不會樂在其中?
“沒什麼,”他含糊地說,“你能陪陪我嗎?”
雲蘿氣鼓鼓地靠在他身旁坐下:“我就知道你還在利用我……先是為了贖罪才對我好,後來是讓我當桃花擋箭牌,現在又讓我大晚上不睡覺在這裏陪你……”
話音未落,一隻手扶上了她的肩膀。
那隻手指骨分明,緊緊地摟住她,將她整個人帶向旁邊溫暖的懷抱。雲蘿遲疑地抬頭看了看句芒,只一眼就讓她心慌意亂。
情生意動,原來是這樣折磨人。
她歪在他懷裏,聽着頭頂上方傳來的均勻的呼吸,終於遲疑地問:“師父,徒兒不甘心。”
“哪裏不甘心?”
“入了你師門,半點功夫都沒學到。”她口不擇言,覺得這句話說起來真像撒嬌。
說不甘心是騙他的,當初他將她從五萬天兵手裏救出來,他這個師父已經做得太合格了。
“還有呢?”
“還有……”她喃喃地說,“徒兒覺得,現在和師父不像一對師徒。”
“那就別做師徒了。”
雲蘿愕然,還未說出半個字,就感覺有一股溫熱的呼吸輕輕撲來。還未反應過來,嘴唇就被封住,只剩唇舌之間溫柔的纏綿。這一刻,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
她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句芒,他低垂着睫毛,吻得極為認真,讓她想起了初見那日,她中了春夢的情毒,他也是用這樣的方法。只是當時是羞憤,如今是滿滿的甜蜜。
明月西沉,夜露輕輕降落,身上披着的紗衣一片潤涼。可是誰都沒有離開這曼妙月色的意思。
許久,他才輕輕鬆開她。雲蘿靠在他的肩頭,摩挲着那個海螺笛子:“句芒,給我吹笛子,好不好?”
“你想聽,我就吹。”
句芒眼中有無邊的寂寥,蒼茫得如同今晚的夜色。他將笛子湊到唇邊,開始吹奏一首低沉悲涼的樂曲。曲調蒼茫婉轉地從笛子中飄出,又沉入這茫茫月色中,化作朵朵露水緩緩降落,將肩頭打得一片潮濕。
情不自禁地,他記起了一千多年前的那個夏日。他化出真身飛躍入海,暢意遨遊一番浮出水面,然後看到了坐在礁石上的驪姬。
日光照耀下,她的風華驚世艷艷,讓他半分也挪不開眼睛。而她好奇地游到他身邊,輕聲問:“你是海龍?”
鬼使神差地,他幻化回人形,點了點頭。她頓時笑靨如花。那一瞬間,他就傾了心。
原來這樣的一場劫難,從那時起就開始了。
句芒低頭看雲蘿,她已經陷入睡夢中,厚厚的睫毛垂蓋下來,在潔白如玉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她不知道,九尾狐早就將她的心思都告訴了他。
九尾狐也有取夢讀夢的能力。當日她笑嘻嘻地將一個夢捧到他面前:“句芒大人英雄蓋世,卻窺不破一個小女子的心思,實在是不應該。”
他詫異,去看那個夢,看到雲蘿憤而出走飛回皇宮,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意。原來自己一直挂念着的人,也對他有同樣的情腸。
“雲蘿仙子心頭有一滴心頭血,時間久了可就要損了她的道行。”九尾狐掩口而笑,“所以還得句芒大人您多多體恤,別讓人家空等太久,有情意滋潤,那心頭血自然就消失了。”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九尾狐詭秘一笑:“你們的仙緣來得可不容易……我替你們戳破這層窗戶紙,你就當我是唯恐天下不亂好了。”
回憶就此打住,思緒緩緩回位,五臟六腑全身經脈都繃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的佳人。句芒將雲蘿摟緊了一些,手掌漸漸運力,將一股股的仙力輸入進她的體內。
“你的那滴心頭血不消,是我對你還不夠好嗎?雲蘿?”他隔着枝葉疏影望着那輪明月,自言自語地道。
你的一滴淚,於我而言就是汪洋大海。
你的一絲痛,於我而言就是痛徹心扉。
終於在這個深夜裏發現,自己捨不得她受苦。
夜深月落,天地間萬籟俱寂,只剩竹葉輕擦牆角蟲鳴,掩蓋不住的,還有火熱的心跳聲。涼風掃過衣襟,捲起落花幾許,卻帶起思緒萬千。
飛瓊對他們的態度果然一落千丈。
翌日清早,沒有宮人來過問起居,原先熱情有加的金烏族人,見到他們也都繞路而行。
姽嫿氣憤不已,扯着青碧的絹絲帕子,忿忿地說:“雲蘿,凡間就是這樣的世態炎涼。他們的國主痴心妄想,要烤乾海水用蛟龍做燈芯,還怪我們不肯妥協,變着法的冷落我們。明明是她不講道理!”
雲蘿有些魂不守舍。她明明記得昨晚和句芒在院落里賞月,怎麼一早偏偏在床上醒來?難道是她記錯了……
“國主不一定會答應送我們真火了。要不,我們去西棠苑找句芒大人,然後商量一下怎麼辦吧。”
句芒依舊穿着昨天的那身月白寬衫,墨發已經被玉冠束起,儒雅風流的氣度不容忽視。他站在西棠苑的宮門口,看着她微微一笑:“雲蘿,昨晚睡得好嗎?”
昨晚夢中紛亂,一忽兒是海水潮聲映明月,一忽兒是分花拂柳采棠棣。無論夢到了什麼,夢中人都是……句芒。
一定是他昨晚吹的笛聲太過懾人心魄,才會讓人多夢淺眠。
雲蘿掩飾性地壓低目光:“還好。我們今天去見一見國主吧。”
沒想到,剛走出不遠,就見兩名金烏宮人守在路邊,見了他們就說:“幾位貴客,那邊是國主寢居和處理政務的地方,你們不能過去。”
句芒彷彿是早已料到這種情況,不假思索地問:“我們有要事叨擾國主,可以通傳一聲嗎?”
“這恐怕不妥,國主昨天聽聞邊疆又起戰事,一時怒火攻心,身體多有不適,還請幾位貴客多加體諒。”
“那國主打算什麼時候見我們?”
“這個要看國主的意思。”金烏宮人回答得滴水不漏,顯然是打定主意要攔他們了。
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整個金烏宮沐浴在一片暖金色的朝暉之中。尖而高的宮頂周圍,散發著淡淡的薔薇色的光圈。
雲蘿抬頭看了看前方,高高的台階上就是飛瓊所居的凝惠宮。先不說面前這兩名宮人,就說那台階上,一步一階也守着宮人。要想見到飛瓊,談何容易。
“那好,我們先回住的地方等候了。”句芒如此說著,轉身就走。
雲蘿無奈,只好和姽嫿緊步跟上。
走回西棠苑的時候,忽見燕辭從半空中落下,腳一沾地就向他們疾奔而來。見她神色有些不對,雲蘿預感不妙,忙迎上去問:“燕辭,怎麼了?”
燕辭氣喘吁吁,小臉上掛滿汗珠,急聲問她:“雲蘿仙子,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雲蘿飛快地和句芒交流了一下眼色。句芒略微點頭,她這才拉住燕辭的手,道:“你別急,慢慢說。”
“國主以往這個時候,是早就起來處理政務的。方才我去找她請示祭天儀式的事宜,宮中的侍女卻攔住我,說國主身體不適!我好說歹說,才讓人往裏頭傳了話,可是國主卻讓人回了我說,說祭天儀式延期,沒有十天半個月,估計是舉行不了儀式了!”燕辭滿臉焦急。
飛瓊被句芒拒絕,又沒能取得他們的幫助,不僅不見他們了,連自己的下屬都不肯見了?
雲蘿感到不妙,只好反問:“祭天儀式就算延期,也總會舉行的吧?”
燕辭的眼眸中的光彩有些黯淡了下來:“兩天後是日曜日,在那一天舉行祭天儀式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我打算在那一天投火涅槃。”
姽嫿吃了一驚:“燕辭姑娘,萬一你沒有成功,豈不是……”
燕辭的笑容有些蒼白:“姽嫿,人生在世都避免不了一死。我此生的願望就是涅槃為鳳,可以成為朱雀大人座下的一隻神鳥,從此位列仙班,為了這個願望我願意放手一搏!現在國主突然改變主意,要擇日才舉行祭天儀式,不止是你們沒辦法取得聖焱真火,我也沒有多少勝算能夠化為鳳凰了。”
雲蘿忖了一忖,還是沒有告訴她全部實話:“昨天晚上倒也沒發生什麼事,就是飛瓊國主大概在為國土的事情而煩憂……”
燕辭脫口而出:“國主是想烤乾海水,以海底作為金烏國的新疆土?”
句芒突然出聲:“你知道?”
“我是國主座下四大護法之一,自然知道這個。你們不願意幫國主,國主就生氣了?”燕辭追問。
雲蘿苦笑:“並非我們不願意幫國主,而是這件事違背天地倫常,殘害海中生物,不可為之!”
燕辭正色說:“我雖然侍奉國主,但也並不是唯國主的馬首是瞻!從一開始,我就不同意國主的這個想法,可惜國主和另外三位護法很是執拗……”
雲蘿心中一陣感動,問:“燕辭,你會幫我們嗎?”
“會,當然會!”燕辭歪着頭想了一想,“眼下倒是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
她說:“海水烤乾並非一日功夫,捉蛟龍也得等待時機,可是祭天儀式卻是迫在眉睫!不如你們先假意答應國主,等取了聖焱真火再反悔也不遲。”
“這……”句芒有些猶豫。
燕辭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我知道句芒大人光明正大,不願意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別忘了,這裏面還有一個小漏洞可以捉。”
漏洞?
雲蘿疑惑地看她。
燕辭笑吟吟地繼續說:“雲蘿仙子答應幫助國主,可不等於句芒大人也答應了。國主心切,自然不會想到這一層。等祭天儀式結束,句芒大人不願意為國主效力,難道說還要雲蘿仙子去捉蛟龍不成?”
姽嫿一喜:“這也是個辦法。”
雲蘿只覺頭腦清明:“燕辭的辦法不錯,到時候我食言也好,捉不來蛟龍也罷,那都是我的不是,和句芒大人扯不上關係。”
句芒蹙緊眉頭,低眸不語。“你一個人去見飛瓊國主,我不放心。”他直截了當地說,“你雖然是仙人,但是畢竟只是一個仙廚,防身的仙術並沒有多少。”
雲蘿笑:“防身的仙術不會,可是逃跑用的遁地術還是會的。句芒,你就讓我去吧。”
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將一件物事放在她手裏:“你萬事小心。”
那是白玉做的海螺笛子。
笛子握在手裏,涼涼潤潤的觸覺從掌心一直沁到心裏。雲蘿將它緊緊握住:“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只是去找國主表決心而已。”
他們重新來到凝惠宮前。這一次,燕辭換了說法,讓宮人去通傳,說雲蘿打算助國主一臂之力。果然,飛瓊很快就讓人帶出話來,讓她進宮覲見。
重重宮門在眼前漸次打開,呈現出幽且深的內里。陽光在此止步,只能看到細小的微塵在空中亂舞,飄入那片昏暗中就再也看不到了。
雲蘿極力將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因為這件事需要她一個人應承下來,所以句芒不能一起跟着去。他站在她身後,突然出聲喚她:“雲蘿。”
雲蘿停步,回頭看他。句芒站在陽光里,靜靜地看着她道:“昨晚的笛聲,是為你而吹的。你若想我,就吹響白玉海螺笛。”
雲蘿面上一紅,心就在這一刻再也無法平靜。
姽嫿在旁邊噗嗤一聲笑了:“是什麼曲兒?難不成是人間的《鳳求凰》?”
雲蘿頓時羞赧起來,瞪了姽嫿一眼:“少貧嘴了,眼下還是辦正事要緊。”
她跟了燕辭往內里走去,走了兩步回頭,看到句芒還站在廊檐下,墨眸如黑玉,身姿如雪松般挺拔。
她第一次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珍重的意味。
兩個人如此依依不捨,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雲蘿已經找不到答案了,只惶惶然回頭,拐進了一道門。
曳地的羽衣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燕辭帶着雲蘿走進殿內,直走了一陣子,才說:“雲蘿仙子,到了。”
殿內燃着醉人的沉水香,一縷一縷地從鴨形香爐里浮起,又鑽入了鵝黃色的紗帳中。
重重紗帳中,飛瓊坐在牙床上,容色冰冷地掃了雲蘿和姽嫿一眼:“聽你們說,要助我一臂之力?”
雲蘿溫然說:“國主為金烏國籌謀,我怎能坐視不管?只是昨日句芒大人執意不肯,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這才沒有答應國主。”
“可是捉蛟龍,點海燈,只有句芒才能辦得到。你就算有心幫我,恐怕也無能為力。”
“國主此言差矣。”雲蘿斂了笑容,正色說,“只要國主答應舉行祭天儀式,送給我們聖焱真火,我自然有辦法說服句芒。”
飛瓊居然沒有生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你有如此決心,我就信你一次。只是——”她拖長了腔子,“初見句芒,我就動了心思。”
雲蘿心裏咯噔一下,卻只能裝作茫然。
“國主的意思是……”她故意凝眉,拖長了聲調。勸句芒改了心意去愛別人,這種事她可不能隨便答應。
飛瓊眼中帶笑,笑意卻淺淡:“我的意思是,句芒似乎對你情有獨鍾。如果你答應忘記句芒,我就同意舉行祭天儀式。”
雲蘿默然,心頭一寸寸地冷了下來。
果然,飛瓊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有了皇圖霸業,還想要收了心儀之人,也太霸道了吧。
姽嫿冷笑道:“國主,句芒大人另有所愛,你提這個條件,不是強人所難嗎?”
飛瓊並未動怒,只是笑道:“姽嫿姑娘,我給出的條件很公平,是不是為難,你們自己心裏清楚。雲蘿仙子,我知道你忘不掉句芒大人,所以我就準備了一顆忘情丸。你放心,我這裏有解藥,如果你實踐諾言,我就將解藥給你。”說完,她向旁邊的宮人使了一個顏色,就有人端着一個托盤走上前來,盤中檀香盒中有一顆紅色的藥丸。
雲蘿低眸看了那藥丸一眼,冷笑:“國主想得真是周全。”
仙人有百毒不侵的體質,但她不確定,這忘情丸會不會讓她忘記句芒。
雲蘿下意識地緊了緊手中的白玉海螺笛。如果她真的忘了他,還能不能記起這隻笛子中,曾流淌出那樣令人心動的樂章?
“仙子考慮一下吧。”
“我拒絕。”雲蘿冷冷地對飛瓊說,“看來這次我們不可能合作了。”
飛瓊驚愕,見她去意驟濃,忙從牙床上下來:“雲蘿仙子,你大概不知道祭天儀式意味着什麼吧?”
“這和忘情丸有什麼關係?”
她面上帶了七分凄楚三分怨恨:“有關係!我要在祭天儀式上投身火海。如果涅槃不成功,那就灰飛煙滅!你連我最後的請求也不願意答應嗎?”
“國主也要涅槃?!”
燕辭從旁邊走了過來,嘆了一口氣:“雲蘿仙子,實不相瞞,祭天儀式五年舉行一次,每一任的國主都會投火涅槃。國主已經將傳位詔書寫好,如果涅槃失敗,那就……仙子,這也許是國主最後的心意了。”
“可是,就算我忘掉句芒,也未必能讓句芒傾心於你。”
飛瓊冷笑:“你賭的是情,我賭的是命!你若是不吃忘情丸,我怎知你的誠意?你可要想好,我等下一個五年也同樣可以舉行祭天儀式!但是你們呢……陰神用五年時間就可以完全蘇醒了吧?”
看來她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了。
雲蘿突然心念一動,朗聲道:“既然國主執意要我吃下忘情丸,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給我一個時辰的時間,我要將我和句芒的過往都記下來。”
飛瓊這才轉怒為喜:“那好,仙子可要遵守諾言。你要留一些回憶,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燕辭,你帶仙子去偏殿,一個時辰內不要打擾仙子。”
“是。”燕辭應聲,帶着雲蘿向偏殿走去。走到無人的地方,燕辭偷偷地對她說:“雲蘿仙子,我們成功了!”
雲蘿勉強笑了一下。
燕辭以為雲蘿是因為忘情丸而心傷,安慰她說:“仙子莫要傷心,祭天儀式開始之前,我會想辦法將解藥偷出來。”
雲蘿搖頭:“我不要解藥。燕辭,你沒必要為了我再去冒險。”
“那是……”她迷惑地看着她。
雲蘿苦苦一笑:“金烏族人只有涅槃為鳳這一條路可走嗎?火中涅槃兇險異常,飛瓊和你都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更何況那些鴉族人?燕辭,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值得你們付出這麼多嗎?”
燕辭怔怔地看着她:“可是,一旦成功就可以位列仙班。”
“位列仙班又能怎樣?”
這一次,燕辭沒有回答。
“你們得道,和凡人不同,你們本可以縱橫天下,翱翔長空,閱盡天下美景!難道對於你們來說,這樣的凡間還不夠滿足,還要去天界?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金烏族人不好嗎?你可知天宮景色萬年不得一變,長生寂寞孤苦,還有天條約束着七情六慾。燕辭,仙人的生活哪裏有你們想像的那麼自在?”
燕辭徹底怔住,半晌才道:“仙子不用多說了,我已經決定涅槃,成敗在此一舉。”
雲蘿無奈,只得嘆了一口氣。然而,她從燕辭的眼中看出,燕辭的眼神沒有剛才那般堅定了。
偏殿空曠,靜寂無聲。
雲蘿獨自坐在榻上,雙手在半空輕攏慢捻,從掌心遊離出藍色的絲線。那些絲線如同生了眼睛,在半空中纏繞輾轉,漸漸糾結成一個夢團。
那是她編織的一個噩夢。
正如燕辭所說,這裏面依然有漏洞可鑽。比如,飛瓊讓她吃下忘情丸,並不曾禁止她吐出來。
飛瓊只知道她是仙廚,沒有太多的攻擊力,打心眼裏就看低她一層,卻不知道她的前身是一隻夢貘獸。夢貘獸只要吞下一個噩夢,就會將腹中物嘔吐出來。
雲蘿將噩夢夢團偷偷藏起來,然後才整理好服飾妝容,朗聲喚道:“進來吧。”
燕辭端着那隻檀木匣子進來。雲蘿靜靜地看着那枚忘情丸,然後吞了下去。
頭腦果然開始微微發暈,眼前朦朧一片看不清晰。她極力在腦中回憶起句芒,卻發現內心同樣地炙熱。
環佩聲泠泠響起,飛瓊緩步走到她面前。雲蘿微微一笑:“國主,我已經實現了諾言,也請國主將聖焱真火送給我們。”
“我會遵守諾言。”飛瓊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只是祭天儀式,是在今天舉行。”
“今天?”雲蘿頓感不妙。
燕辭滿臉愧色:“仙子,對不住,為了讓你吞下這顆藥丸,我騙了你。”
不妙!
從早上初遇燕辭,她就在做戲?
雲蘿心中警鈴大作,暗地裏念出仙咒,想要飛出偏殿,卻發現自己手足麻木,不能動彈。忘情丸到底是什麼東西?
飛瓊冷笑:“你放心,我知道你們仙人百毒不侵,怎麼會給你吃毒藥?方才那並不是忘情丸,而是迷仙散!祭天儀式上,我要你投火自焚。”
“你!”雲蘿沒想到她竟會這樣無恥,“你為了得到句芒大人,不惜使出這樣下三濫的手段?”
“我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得到。”她惡狠狠地說,嬌美的容顏上掛着惡毒的表情,如同一朵灼灼開放的罌粟花。
雲蘿怒極反笑:“身為一介國主,難道可以出爾反爾嗎?”
飛瓊微怔,復又說道:“我會遵守諾言,給句芒聖焱真火的!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聖焱真火要有仙人祭火才能出現!在金烏國,哪個族人敢說自己的修行趕上了仙人?所以拿你去祭火,你就是那個最合適不過的人選!而且,在火中涅槃的金烏族人才能化為鳳凰。”
真相竟然是這樣!
雲蘿顫巍巍地看向燕辭,眼中充滿着憤恨。
燕辭不敢看她的眼睛,吶吶地說:“雲蘿仙子,我在祭天儀式上也會投火,就算有聖焱真火,我依然沒有萬分的把握化為鳳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我現在可以保證,國主說的都是真的。”
雲蘿心中閃過幾個閃念,突然脫口而出:“那那些鴉族人呢?”
飛瓊居高臨下地看她,倨傲無比:“鴉族人?呵,不過是一些活柴火罷了。”
雲蘿恍然大悟。說什麼鴉族人也可能化為鳳凰,原來根本就是一個彌天大謊!飛瓊就是用這種謊言,騙得鴉族人自願投火祭天!
“你身為國主,怎麼能這麼狠心,看着那些鴉族人白白送死?”
“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等一下入了聖火,你就連元魂都不剩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將聖焰真火交給句芒的,畢竟那也有你的功勞。來人!”飛瓊高聲喊。幾個金烏人抬着一隻巨大的金籠子走進偏殿,飛瓊不由分說地將雲蘿推進籠子,然後關上了籠門。
“燕辭,去告訴句芒大人,我留下雲蘿仙子共進御膳。等他走後,我們就趕往聖地!”飛瓊唇角一勾,吩咐燕辭。
燕辭應聲,低頭走出偏殿。
雲蘿憤恨不已,這算什麼,一開始裝單純騙取他們的信任,現在又和國主狼狽為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金籠子上的絹罩漸漸落下,擋住了外面的景象。她躺在籠底,聽到周遭傳來撲稜稜的翅膀拍打聲,接着就感覺身體開始漂浮,有流風撲過來,捲起絹罩的一角。
透過絹罩的縫隙,她看到籠子旁邊有巨大的翅膀,下方是淡淡流雲。在萬丈高空之上,看到山上的金烏宮只是金黃色的一個小點。
過了一陣子,四肢的麻木感才消除了不少,雲蘿掙扎着將事先藏好的噩夢吞下,終於將醉仙散吐了出來。
精神為之一震,她掏出鳳劍,打算斬斷金籠子。可就在這時,雲蘿發現她無法施展仙術飛天了!
就算能夠砍斷牢籠逃走,如果沒有仙術飛天,那隻能摔成肉泥。她急了,這一定是因為迷仙散,只是她不知道這藥力什麼時候才能完全過去。
絹罩被一股勁風掀起,雲蘿這才看清楚護送金籠子原來是被鴉族男人馱起來的。飛在籠子兩邊的是幾個鴉族青年,流風從他們黑色額羽翼之下呼嘯而過。
也許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回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橘色紗罩被風呼啦一聲颳走,如風捲殘雲般,霎時間就消失在天際。
雲蘿向鴉族人大喊:“你們被飛瓊騙了!她只是想讓你們做祭火用的柴火!你們根本就不能變成鳳凰!”
本以為這番提醒會讓他們有所忌憚,沒想到一個鴉族人憤怒地向她喊:“你才說謊!鴉族人是最高貴的!”
“是飛瓊統治壓迫我們,我們早已忍無可忍了!鴉族人在上古時期就是一種神鳥,是帝俊與羲和的兒子,卻被飛瓊當成了賤奴!”
鴉族人憤怒地抗議起來。
“我們相信,鴉族人的血統這麼高貴,一定會有涅槃成鳳的可能性的。”一個鴉族人向她惡狠狠地喊。
雲蘿迅速在大腦里搜尋着,驀然記起了兩位上古神君,帝俊與羲和……
是了,這些鴉族人之所以自命不凡,肯定是因為這兩位上神的傳說!
“帝俊與羲和的兒子是三足鳥,但只是形似烏鴉而已!你們並非是他們的後代,是無法涅槃為鳳凰的!你要相信我,我在天宮呆了三百年……”
話還未說完,鴉族人就瘋狂地拍打着翅膀,讓她無法繼續說下去。“鴉族人不是低賤的,我們會用祭火讓你明白的!”
雲蘿徹底束手無策了。他們希冀了那麼久,肯定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沒有變成鳳凰的命。可如果放任他們去死,她同樣於心不忍。
正想着,忽聽一聲歡呼:“聖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