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猶疑
大清早的,何殿英站在余至瑤面前,親手為他打出一個飽滿的領帶結。
余至瑤一直英俊體面,如今何殿英也不能讓他邋遢下來。其實不用他動手,余至瑤自己也會穿戴打扮,不過畢竟是不清醒了,略略有些不知冷熱。一套衣裳擺在那裏,他會一天接一天的穿下去,穿得整整齊齊,不懂得換個樣子。
何殿英買來兩條同樣花色的領帶,自己一條,余至瑤一條。余至瑤扭頭望向窗外,不肯和他對視;而他放下雙手後退一步,歪着腦袋打量對方,看到最後卻是笑了。
“還是二爺漂亮!”他張開雙臂撲了上去,嬉皮笑臉的摟着余至瑤左右搖晃:“二爺怎麼這麼漂亮呀?是不是要去相親看大姑娘啊?”
隨即他微微屈膝,摟着余至瑤要向上抱:“我可不許你去看大姑娘!我把你抱走藏起來,行不行?”
余至瑤的大個子還是沉重,腿又很長,簡直沒法抱。何殿英累得氣喘吁吁,額頭上都出了一層熱汗。他的確是曾經帶着余至瑤找過大姑娘——那時候他十七八歲,已經混得有了起色;因為剛剛識得了女人的滋味,所以要帶余至瑤也去開開葷。然而等到真把余至瑤和一個剛下海的大姑娘關進房裏了,他心裏又酸溜溜的不得勁。
他很早很早就愛上了余至瑤,可是不知怎的,一路愛得糊裏糊塗,非得許多年後回首往事,才能看清少年的心意。
幸好余至瑤和他不一樣。余至瑤從不對人朝思暮想,即便大姑娘對他眉來眼去。他就做不到清心寡欲,他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試,腦子裏總像在走火車,轟隆隆的從來不停,搶鈔票,搶地盤,搶女人——飢腸轆轆慾火叢生,紅着眼睛空着雙手,硬搶。
何殿英不讓余至瑤動手,又親自為他梳好了頭髮。頭髮是新剃過的,看着好像比先前黑了一些。梳子蘸了生髮油,從前向後慢慢的梳。清晰的發線顯露出來,正中帶着個小小的美人尖。
吃過一頓早餐,何殿英握着余至瑤的手,把他領到門前台階上坐下來。
“我要出門辦公去啦!”他蹲在余至瑤面前,語氣總是歡快:“你乖乖等我回來,晚上我們吃頓好的!”
余至瑤眼望前方,臉上帶了一點笑意。何殿英知道他的歡喜與自己有關又無關。
何殿英起身向院門走去,上車之前還想着警告門前警衛:“把門看嚴了!誰也不許進,敢闖就開槍,往死里打,記住沒有?”
穿着制服的警衛,以及穿着便裝的門徒,立刻一起肅然答道:“是!”
何殿英這才坐入車內,揚長而去。
新一輪的治安強化運動又開始了,大批的便衣特務被派去車站碼頭,按照相片本子隨意抓人,抓對是功勞,抓錯是苦勞;無論對錯,都比無為要強。
何殿英也緊張起來,小白臉上總像是掛了一層霜,冷得讓人望而生畏。手裏握着生殺大權,他不憐憫任何人;對待反日分子,他的手段尤其殘酷,就算殺不死,也要砍一刀。
鋤奸團是令人畏懼的,隔三岔五的便有大漢奸遇刺身亡。何殿英也怕死——越是有了一點年紀,越怕死。
在這樣恐怖的空氣之下,宋逸臣依舊活動在天津的街面上。
他晒黑了,剃着沒有形狀的短頭髮,穿粗布大褂,看着正是一名窮困潦倒而又能夠餬口的市民。車站與碼頭已經成了禁區,他犯不上過去冒險;況且根本也沒有要離開的打算,他已經決定把一條命留在此地。
他通過隱秘的途徑來了解城內情形,甚至已經打探到了余至瑤的住址——他現在已經沒什麼親人可惦念了,只是感覺自己愧對二爺。
那處公館四周森嚴壁壘,讓他完全無法靠近。他大着膽子從門前經過了幾次,只有一次,他透過黑漆雕花欄杆的大門,看到了坐在樓前台階上的余至瑤。
那天很暖,可是余至瑤穿得很多,坐在太陽下面一動不動。他記得馬維元說二爺瘋了,目不斜視的向前走去,他覺得二爺那模樣的確是異常。
宋逸臣的心中除了余至瑤,就是何殿英。
他要殺掉何殿英。無論是出於民族大義還是私人恩怨,他都要殺掉對方。
何殿英也一直記着宋逸臣。宋逸臣像一枚定時炸彈,不親眼看他炸開便不能安心。可是天津衛這麼大,宋逸臣如果真正要藏,那找起來也是極難。
何殿英沒有辦法,只能是永不鬆懈。幸而他仇家向來不少,正所謂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想要殺他的人,肯定不會只有宋逸臣一個,所以他警惕太久,也就慣了。
他上午忙碌,下午卻是清閑。乘車回到家中,他扯着兩個孩子耍了一頓。兩個孩子都生得胖壯,圍着爸爸嘰嘎大笑。等到孩子玩累了,爸爸也鬧夠了,媽媽走上前來,含羞帶笑的試探着問:“晚上在家吃飯不?”
何殿英擺了擺手:“不了。”
友美想要問他這些天都去了哪裏——男人當然少不了要花天酒地,不過總不至於再不回家;可是話到嘴邊,她猶豫着沒敢出口。偷眼窺視着丈夫的西裝領帶,全是她沒見過的新貨。心思轉了一圈,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在外面有小公館了。
這也仍舊是攔不住的事情——丈夫如此風流倜儻,而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婦人。
“英雄很想你呢!”她強顏歡笑的躲到兒女後面,希望孩子的魅力可以遠遠大於自己:“還有桃子。桃子比英雄還要淘氣,我一管教她,她就大哭大鬧,說媽媽沒有爸爸好。”
何殿英笑起來,彎腰捉住桃子狠狠親了一口。抱起英雄又轉了一圈,他放下兒子說道:“我走了,如果有事,就給我的秘書打電話。”
友美靜靜的微笑着,笑得幾乎有些憨。她一直把何殿英送到公館門外,眼看何殿英坐上汽車了,她很留戀的鞠躬道別;及至汽車開遠了,她還站在原地目送着。
何殿英從日本館子裏訂了一桌飯菜,順便買了一紙袋薄荷糖。趕在傍晚之前回到新公館,他進大門后直奔余至瑤:“二爺,小薄荷來了!”
余至瑤望着前方,不言不動。
何殿英把一粒薄荷糖塞進他的嘴裏,自己卻是不吃——其實他看到薄荷糖會噁心。
余至瑤含着薄荷糖,忽然笑了一下。
余至瑤以為小薄荷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天色越來越黯淡了,他得回家去了;小薄荷給了他一粒薄荷糖,又笑嘻嘻的問他:“二爺,我甜不甜?”
他感覺這話很是曖昧,於是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拎起書包,他悶頭悶腦的轉身要走,哪知小薄荷放下玻璃箱子,縱身一躍竄上他的後背。他猝不及防的扔了書包背過手去,牢牢托住了對方的大腿。
這回他真是忍不住要笑了:“小薄荷,別鬧!”
小薄荷不鬧了,站在路邊向他揮手。他低着頭向前走,越走離家越近。真是不想回家,他寧願和小薄荷一起去睡大雜院,去睡破窩棚;然而不回家是不行的,余朝政不肯放他出去野跑。
進了家門便是恐慌,須得立刻找個僻靜地方躲藏起來。何殿英在角落裏和他擠着坐下了,一隻手不老實,在他腿間掏來抓去。隔着一層褲子,手中之物漸漸硬了起來;他笑着湊上前去:“二爺,感覺如何?”
余至瑤面紅耳赤的垂下頭去,惶惑神情轉為茫然。忽然輕輕呻吟一聲,他閉上眼睛,歪着腦袋靠向牆壁。
何殿英這時卻是收回了手:“二爺,我們晚上再玩。等會兒你嘗嘗飯菜味道,如果喜歡,下次我帶你去館子裏吃。”
說完這話,他的心思轉到了另一件事上——是不是應該找位醫生,治一治余至瑤的瘋病了?
應該治,他既需要對方的肉體,也需要對方的靈魂。可是一旦真治好了,他心裏清楚,自己也可能同時將對方的肉體靈魂全部失去。
到底結果如何,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