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翩翩黃裳
“一封朝奏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nwww.qtxny.com--www.qtxny.com--//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杜黃裳坐在路邊茶肆的冷板凳上,心情像這首貶詩一樣,灰暗消沉,充滿對前程無法言語的躊躇茫然感。
他是大宗三年的進士科頭甲第二名,殿試章曾被先帝念宗皇帝讚賞“敏而有辭”,御筆點為翰林院庶吉士。後進入都省,歷任主事、郎,三十一歲便遷為尚書右丞,又三年,升刑部侍郎。隨即,他的好運終於結束,黃龍三年,因一樁下屬的瀆職案受牽連,幾經周折,雖倖免嚴責,但賦閑在家半年,遲遲無法得到朝廷新的任職下達,他的心也便冷了。
這一次,杜黃裳帶着兩三隨從,輕車簡裝,從京城長安一路東來,名為遊山玩水,實乃藉此排解煩悶心情,沒想走到這并州境內,卻是因為隨從輕慢,讓坐騎自行遊盪吃草,不想疏忽間,卻是將他愛逾性命的座駕給丟了。
一頭畜牲倒也罷了,不過飄泊在這荒郊野外的僻陋茶肆,看着外面陰沉沉的天空,杜大人再聯想到這一年來自己的諸般窘迫遭遇,也不禁心有戚戚然。
這時,一名隨從急急從外面走進來,大喜道:“爺,有消息了!聽鄉人言,裕縣署張貼了告示,道是捕捉到一頭滲人的白毛怪物,小的聽他口描述,莫不是白獯?”
“果有此事?”杜黃裳聞言,驚喜地站立而起,問過詳情,急急向外行去,口邊吩咐道:“杜千付過茶錢,咱們快快前往縣署查看一二。”
隨從口的“白獯”,即是杜黃裳平日視如珍寶的座駕名字,這是一頭毛色純凈的白駱駝。前朝時,西域小國康國國王,曾遣使者騎乘白駱駝到長安朝貢。傳聞此種駱駝可日行五百里,當然,這有些誇張,但這種坐駕速度確實不慢,幾乎比得上良馬,再加上原少見此種異物,也難怪杜黃裳會倍加愛惜。
話說裕縣這邊,兩年來,在縣令王晉的苦心治理下,物產豐饒、民風淳樸、鄉里太平,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縣署眾人的日常工作變得非常輕鬆愜意,曾經保持了一個驚人的記錄:連續個月,衙門沒有接到一樁官司。
不過,這一日,一樁稀奇的事情,打破了裕縣衙內的清閑。
午時分,縣署承辦吏唐端正在“政府接待室”打瞌睡,一群鄉民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報告說,他們是槐樹鄉的村民,今天早上的時候,他們在鳴沙山的山腳下發現了一頭非常嚇人的精怪。這精怪的樣子十分詭異,頭很小,脖子很長,身體比馬還要大,四條腿,鼻孔一開一合,露出的牙齒大得嚇人,背上還有兩座山峰。
唐端聽后,也吃了一驚,他是土生土長的裕縣人,自然知道鳴沙山因為自身特殊的地理結構,自古以來就有很多神怪傳說,他自小受這些思想熏陶,要說完全不信,那是自欺欺人,再說,這些村民向來膽小,也不敢在“官人”面前胡說八道,既然說得如此有鼻子有眼,那麼莫非真是光天化日下出了一頭怪物?
唐端不敢擅做主張,他辦公,向來遵循“多請示、少做事”的原則,於是急忙將此事彙報給頂頭上司—“主薄”崔斯立大人。
崔大人聽后,又詳細詢問了村民怪物情形,聽聞那怪物被群眾圍困后,起先還悠然自得地用蹄子刨着山土,及至後來被人撩拔,突然變得怒不可竭,又嘶又咬,偏還力氣大得驚人,幾個粗漢用拴牛的韁繩都攔它不住。
聽到這裏,崔大人臉色有些蒼白,支吾道:“此恐怕乃山惡怪,我等尋常凡俗之人如何能制它得住?本官要向王大人呈報,縣君賢德祥瑞之體,定能鎮壓此繚怪!”
於是崔斯立又將此事上告給縣令王晉,王晉聽后,心裏也有些奇怪,子不語亂神,鬼神精怪之類說他是不相信的,但是他在裕縣數年,當地的風土人貌幾乎是一清二楚,從沒有聽說過有此巨大怪物存在,這到底又是何物呢?
王晉便點了捕快、壯班十餘名衙兵,帶着王虎和王氏兄弟迅速趕往出事的鳴沙山腳下。待眾人到了事發地時,卻見周圍鄉民上百號人將一巨大似馬類怪物團團圍困在央,那怪物卻絲毫沒有先前報案鄉民口兇惡、恐怖之勢,被人群圍着反而顯露出一絲膽怯焦躁之態,不安地在圈小跑着,目光惶惶。
村民見縣令大老爺駕到,歡喜地呼喝起來,帶頭幾個鄉老過來見過縣君,諾諾道:“大人,此怪小老兒等人從所未見,那身上背有兩座山峰,又以吸取沙子為食,只怕是山怪變化而來,恐怕本縣會有大災將至。”
“胡鬧!”
王晉對出言不詳的老頭喝了一聲,此時,他已看清圈怪物摸樣,不僅哭笑不得,這頭被無知鄉民喻為恐怖山怪的東西,不是那曾經在長安城,也曾讓自己驚嘆不已的藩西駱駝之物嘛。
“快快住手!休要傷它!”
王晉見圈幾個年輕好事之輩,已在蠢蠢欲動地用木棍尖刺之物,挑逗驚恐的駱駝,趕忙出言阻止。自己的好友—韓泰,曾講過此物之珍貴稀奇,既然出現在此地,那自然是有富貴之人攜帶而來,如有所傷害,怕不引發一場麻煩。
王晉讓王氏兄弟指揮眾衙役、鄉民,用數根粗大的繩索套住駱駝,然後將之強行拉回了縣署,然後馬上張貼失物招領告示,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那位貴人,還沒有離開裕境內。
沒想告示剛剛張貼不久,就有小吏進來報告說,有幾個外鄉人過來認領白駱駝,還遞了一份求見的“名刺“。
王晉打開名刺一看,只見上面拜訪之人先解釋了自己等人因故丟失座駕駱駝,且對此物極是心愛,心急如焚,望裕縣署能將捉到之“怪物“帶出讓自己辯認是不是丟失之物,後面又署名:太清太微宮使、修國史、守刑部侍郎杜黃裳謹候。
王晉大吃一驚,難道這個失主竟是自己當日科考時的主考官—刑部侍郎杜子介?近日卻沒聽說有這樣重量級的朝廷官員經過本州啊。
他心下雖疑惑,卻不敢怠慢,一面讓小吏恭請杜黃裳等人入縣署專門招待貴客的“花廳“相侯;一面迅速換上縣令常服,整頓衣冠,神色謙恭肅黙地走了進來。
杜黃裳曾在“尚書右丞”位置上,做過一期進士科的主考官,卻正是王晉等人那一期。按照官場的規矩,兩位主考官便是這一屆進士們的“座主”、“恩師”。雖然沒有授業解惑之情,卻有“恩同再造”之義,“座主”之於“門生”,不啻於恩重父母、義同再造,在重視禮儀制度,以情理治國的古代,這種關係可非同小可!
王晉進入小花廳,只是一眼便認出眼前端坐之人,正是自己的另一名“座主”杜黃裳。雖然因為杜子介其人清廉謙遜,當年把拉攏示恩新進士的好機會讓給了竇昭,眾人和他接觸的次數只有短短兩次,但這並不妨礙王晉一眼便認出這個有些憔悴、有些焦躁的年人,正是昔日風度翩翩的“尚書郎”杜黃裳。
曾經年少多風流,卻總被歲月吹去了!
王晉依然記得,當年那個一年三遷,年僅三旬便升任四品大員的“知恭舉”杜郎君,那是何等的瀟洒,何等的意氣風發,雖然接觸不多,但給他們這些新進士子、官場菜鳥們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依然難忘,好友仲隘齋曾讚歎曰:風姿都美、敏而有辭,後學所尚慕。
此刻,眼前這個憔悴的年人,再難復昔日之光芒風采,但那雙眼睛,那雙睏乏的眼睛,依然有着不屈不饒的光彩。
“不知恩師駕到,請恕小子怠慢之罪。”王晉大禮參拜,恭恭敬敬地說道。
“你是?”杜黃裳的記性明顯沒有王晉好,記得當年,他對王晉的章還很是讚賞。
王晉恭聲道:“恩師大安,下官乃大宗十三年進士科,洪州王晉,座師大人高偉風範,晚輩永生難忘。”
“原來是你啊!本官記得你,你的詩賦雖不以華麗見真章,但難得是樸實自有一番耐人尋味之處,如今細細品味,某卻覺得更有番勝從前之滋味,不是經歷坎坷挫折之人,怕是無法體會得了,以意境來說,當勝頭甲第一名陶狀元。”杜黃裳笑了,在王晉的話,他似乎也回憶起了當日的意氣風發,心情大好,當年做過一屆“知恭舉”,確實是他平生一大得意事,也正因此,王晉稍一提點,他便記起了眼前這位年輕縣令正是自己的“門生”。
王晉大禮拜過,兩方分賓主而坐,杜黃裳雖謙讓(畢竟是人家的地頭),但在王晉真誠而固執的堅持下,還是坐了上首。
自有伶俐小婢上了香茶、鮮果,抿了口濃茶,王晉溫和道:“惜大人路過我裕境內,為何不讓下官盡一地主之誼爾?”
杜黃裳苦笑:“待罪之身,不敢勞煩縣君,本想匆匆而過,卻沒想心愛坐騎一時疏忽,遺失在荒郊僻野,徒是焦急奈何而不可尋,這才不得不汗顏上門。”
說完,杜侍郎眼巴巴地看着王晉,急切之情溢於言表。其實,一進衙門他就想急匆匆地尋找自己的愛騎,不過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他又是獲罪待定之人,自然得按下性子。
王晉理解杜黃裳的心情,笑道:“恩師大人勿需着急,下官這便安排下去,可讓貴屬跟隨本署之吏,前往查驗是否大人愛騎。”
杜黃裳感激地笑笑,讓一名隨從跟着王晉叫來的縣署呈辦吏唐端下去行事,不一刻,隨從帶着喜色而回,大聲道:“大人,果真是咱們那頭淘皮小白,那畜生見了小的,像見了親娘般湊上前來,小的輕輕給了它幾巴掌,讓它記着點教訓,不過可憐的小傢伙身上有些擦傷,想是在此間愚昧鄉民手頗吃了點苦頭。”
杜黃裳此人寬仁厚愛,平時待下人也是極為地寬容,幾個隨從也是和他玩笑慣了的,此時說話便有些隨意,杜黃裳急忙用眼色阻止,下鄙之人說話口無遮攔,不經意間便得罪他人,他卻不能讓原本好風景變得彼此尷尬。
無奈王晉卻是八面玲瓏之人,杜侍郎這番苦心卻是白擔了,只聽那年輕的王縣令接口笑道:“這畜生先前卻是兇悍得緊,幸好本地鄉民懼它古怪,不敢輕易妄動,待下官趕到時,又不敢傷此神物,所以頗費了諸人好大力氣才將它誘服,現在想是見了恩師大人座下虎威,再不敢肆意頑劣了。”
一句幽默話,很自然地將尷尬之事一帶而過。
杜黃裳昔日以“言辭敏銳”為譽,直到經歷一番牽連磨難,才學會沉默是金,甚至有些過度,這時候看起來便顯得有點木訥,再次感激地向王晉笑笑,沒有言語。
這時,下人進來對王晉稟道:飯菜已準備好,可請貴客入席。聽聞此言,杜黃裳急忙起身告辭,解釋說,自己等人過來就是認領失物的,如果再麻煩王縣令請吃飯,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一頓飯,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況是整日應酬交際的官場人,不過杜黃裳自己知自家事,自從自己獲罪賦閑在家后,因為案件久久沒有個準確的處理結果,這叫懸而不決,官場人卻最怕的就是這個。因為如果以屬下瀆職而受牽連量罪,以他的官職、爵位,重者也不過是貶謫到外地做官,現在被晾一邊不管,明顯是有和他過不去的政敵從作梗。要知,一位官員,如果閑置得時間再長,即使人沒有廢,官場也自然而然將他遺忘。
正因此,往日炙手可熱、春風得意的杜黃裳,在這一段時間內,卻遭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白眼、冷遇,往日親密交往的好友、同事,也紛紛和他劃清界限,這也是他之所以暫時離開長安的原因,也是一路上偃旗息鼓、悄無聲息,不願和州縣官員有任何接觸的原因。人情冷暖,他怕了,世態炎涼,他也知了。
所以,這個往日的“門生”,雖然言辭懇切,且先前給他的感覺也很不錯,對他幫自己尋回愛騎更是感激,但恰恰如此,杜黃裳不想在這個困窘的階段,和王晉有更深入的接觸,以免破壞這份他心情為之大好的良好氣氛。
而王晉卻頗為堅持,對於這位杜座主,如果換做平日也便罷了,因為當年眾進士便是因為聽了他是出了名的“清廉性僻”之人,因此不敢攀附親密於他,以免引來反面效果,所以接觸不多;而如今,王晉看其神色間略帶潦倒頹廢之意,先前又聽得他自稱“待罪之身”,雖不敢冒然相問,但一番推測也不難辨其實為身在落魄之人。
而此等人,卻是身居微職之王晉最愛結交之人,要知道,官場宦遊,誰知道明天誰富誰貴?今日落魄之人,他日未必不能顯赫朝堂,尤其是如杜黃裳這類有才幹、有年齡優勢的遭貶高官。錦上添花易,雪送炭難,正是因為這份“難”,卻是最讓人難以忘懷。
同是宦海掙扎人,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番推辭,卻不過真誠實意,杜子介只得留下了;一番謙讓,無法抗拒“門生”殷殷關切,杜侍郎醉了。
醉酒的杜黃裳,反而恢復了往日的言辭敏捷,洪州王三郎,卻也是才詞便捷之人,兩人豪邁言談、舉杯共飲,不覺間,話題轉到了杜黃裳受牽連之案件上。
只聽杜侍郎一聲長嘆,講出了一樁吏猾如油、漫天過海、欺哄上官之案。
話說尚書省部,刑部掌法律刑獄,按覆天下奏獄之責。杜黃裳升任“刑部侍郎”后,作為副長官,他的職權除了監督尚書工作外,且主管審理全國所有“監候”的死刑案件複審工作,因為國家歷來重視死刑之犯,所以這是一份重之重的工作。
杜黃裳的手下,有一名叫做劉客的主事,此人是刑部四司刑部司(刑部的分司)的一位主事,精明強幹、辦事認真,是由杜黃裳一手提拔起來的,他曾接手了一樁長安人氏元聞害死親弟弟的案件,長安縣令初判了個“斬立決”,發到刑部複審時,元聞的親友買通了劉主事手下的一名書吏。
這名書吏是個老油子,對這樣的大案卻完全不當回事,答應得很迅捷,說:“這樣吧,你先拿一百貫錢來,我來思謀着幫你成事。”元家人忙說:“行,行。”然後叫人暗地裏給此人送上了錢物。
這些衙門老手,做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回兩回,所以倒是很重信諾,既然肯收錢,當然是有了把握才會答應。而劉客此人在刑部卻是出了名的不好說話,有一次甚至和提拔自己的恩人加領導杜黃裳,因為懷疑杜為其一位嫌犯開脫,而吵得不可開交,可知此人原則性有多強。
而油子書吏,卻正是摸准了劉主事剛愎的性格,於是在遞交元聞的案子時,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此人大惡,殺弟求財,定要重判他一個“斬首之刑”不可。
劉客聽到后,還沒看卷宗便有了不滿意的心理,他平日最為討厭無關人等,對自己負責的案件作多嘴之舌,認為這樣會影響自己的判案準則。不過他也不好當面呵斥,畢竟律法並沒有規定禁止他人評論案件。
有這樣的先入為主,劉主事審閱卷宗后,便認為長安縣令的判刑太重了,做了批示,說只可以流放。長安縣令卻駁回道:元聞的種種罪名只有謀死親弟弟一條最重,如果刑部認為此罪成立,須判死刑。如此罪不成,其餘罪名雖多,也只夠判個徒刑,判流放,罪名無法成立。”
劉主事複審的案子,歷來便以“公正嚴明”為名,現在卻被長安縣令駁撞,於是生氣道:“本官細查此案,元聞打死親弟之罪,只是拿訪,並無真憑實據,怎麼好判死刑。至於其他罪名,便以徒刑定罪吧。”於是便判了三年徒刑了事。
雖然,這件案子過後,劉客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不是個輕易肯承認自己錯誤之人,雖覺便宜了元聞,但卻堅持已見,結果不久后,大理寺重審舊案,便審出了疑點,最後順藤摸瓜,不僅坐實了元聞殺弟的罪名,也牽扯出了貪污的書吏,連帶劉客也以“瀆職罪”一起倒台,還讓對此案幾乎沒有插過手的杜黃裳都倒了大霉。
隨着醉意薰然的杜黃裳將此案情由嘆氣道來,王晉聽聞,也不禁感慨:吏猾如油,做官之人,不僅要嚴於律己,還要對這些姦猾胥吏多一份防備,否則,被這些傢伙欺騙,真是鬼神不知,最後,還要跟着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