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瓊花院英傑

喧鬧的幾人剛來到房前，卻見房門自動打開，王晉笑着出來道：“裴兄，是哪位高人如此雅興，要喝一壇烈酒？”

領頭的正是大胖子裴居道，“振州三子”的顏涉和黃仁善果然也在，剛才那陣猥瑣的笑聲正是現在掛着一臉yin笑的顏涉所發，黃仁善依然是老樣子，一副冷冰冰的酷哥模樣，此外，還有三個長袖羅衫的年輕士子，也正帶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王晉。

“此人便是你等一直誇獎的洪州貢生王晉？恩，相貌倒是堂堂，不知腹可有才華？裴兄和黃仁善兄弟可是把你誇到天上去了。”

其一位身穿錦繡竹紋儒衫的年輕人指着王晉笑道，此人神態傲慢，笑容自信，說話率性，偏又不給人絲毫厭惡感覺，單看氣度鳳儀，便是那种放在人堆里鶴立雞群，埋在土裏也閃閃發光的“人俊傑”。

王晉笑道：“廖獎了，休聽得他幾人胡說，俺腹沒有采，卻能裝下幾斤濁酒，請問幾位貴客，剛才所說烈酒又在何處？”

其一位最多十七歲的小貢生故作驚呼道：“哎呀，不好，沒想到又來了位酒豪客。這廂幾頭酒蟲廝混一起，喝醉了，卻要讓我這個旁外人受累，不行不行，你們須得給我加些酬勞才行，否則再酒醉了，我只消得把你們擱置在外面不管便是，看看幾個才子裸睡街頭，羞也不羞。”

顏涉哈哈笑道：“好你個元秀元本才，小小年紀，便一股腦兒鑽到了錢眼；貪些錢物倒也罷了，上次借你兩貫大錢，卻不成想一夜間便在芳華樓揮灑貽盡，風流老手，莫能勝你。”

揭老底的一句話當場便讓元秀袖了臉，他畢竟年幼，雖然出入青樓袖粉、食髓知味，但畢竟臉皮薄嫩，如何能是顏涉等花叢老手的對手？不過是一場袖塵遊戲，在他，卻是少年純情勃發、不能自己，認真得很，所以也最怕別人提起此事，頓時便臉袖耳赤，心更是惱怒得很。

還是裴居道年長忠厚，忙出言為元秀解圍，順便為眾人介紹道：“來來來，閑話容后再談。吾來為各位人龍鳳介紹一二。這位王晉王三郎，想必各位都已熟悉得很，我們振州三兄弟整日磨叨的就是他，三郎采出眾倒也罷了，在場各位有誰不是一州一府之俊秀，哈哈，那個，向來是眼高於天，服得誰來？倒也不用真正計較考量個孰優孰劣。而王三郎真正讓裴某佩服，且願意傾心結交的是他那開闊獨特的見解和廣博的學識。麟州驛站一夜交談，天南地北，海闊高論，不過聊聊數個時辰，卻讓我等驚佩不已，到如今，我才相信這世上真有‘生來知之者’也啊！”

這番話，裴居道發自肺腑，且他生性忠厚寬實，歷來不喜誇大阿諛，在場眾士子和他交往多日，莫不清楚，於是更能聽出其話語的驚嘆佩服之情，也就更加對王晉這個少年好奇起來。

王晉暗道慚愧，鄜州驛站結識裴居道三人，互相心生好感，殷殷交談，海闊天空一路聊去，卻是王晉自怪病蘇醒后，最意氣風發的一次傾吐。

其很多見解，都夾雜了“王雲”後世人的思想和眼界，王晉說出口時，自覺只是很有道理，頗合自己心意，卻沒想到一席傾談，竟然能折服振州三士子，卻是無心插柳之舉，更擔不得裴居道如此誇獎佩服之辭。

王晉苦笑道：“裴兄如此贊我，折殺王晉也。諸位切勿再像稀罕動物般看着俺，快快進屋，某初來乍到，剛入驛舍，卻是還沒地主的‘覺悟’，這個主人當得實在不夠格。”

眾人大笑，這才發現一頓閑聊打趣，做主人的忘了請客人進屋，做客人的卻也忘記了身處何時何地。

王晉微一拱手，請眾士子陸續進屋，除了振州三子外，還有小貢生元秀、驕傲士子，和一位面如冠玉、身負雍容華貴之氣的年輕生，這年輕人進屋的時候，溫和地對王晉笑了笑，神情親切，態度大方，舉止得體，盡顯一派大家風範。

眾人進了屋，這番折騰喧鬧，卻是把正悶悶不樂躺在裏間歇息的陳亮驚了出來，裴居道把他重又介紹給跟隨自己而來的眾士子，陳自明心煩悶，卻又見到曾經諷刺過自己的振州三人，於是態度冷漠，大模大樣地在上首位置坐了，冷冷看着正對他臉顯不屑的顏涉。

王晉禮貌地請眾人坐下，這才在下首座位坐了，笑着道：“裴兄，快請為大家介紹一下這三位風采過人的大兄吧。”

裴居道呵呵笑着正要開口，那驕傲士子已笑道：“剛才王生說到盡地主之誼，讓某卻是暗道了一聲慚愧。我乃京兆府貢生許晝是也，這位乃京兆貢生韓泰韓仲宣，要提地主之誼，卻是該我們來表示一二。不過小弟是窮人，這等彩頭卻須着落在韓仲宣韓大官的身上。”

裴居道好笑道：“行，此事先且記下，一會便去吃酒聽曲，韓兄這頓卻是跑不了得。”

溫和士子韓泰摸着鼻子無奈笑道：“我也沒說逃跑，今日有幸得識幾位高才之士，一頓酒菜又算得什麼。”

眾人撫掌稱妙，顏涉笑着接道：“韓兄出身京兆世族大家，豪氣干雲果然不同反響，如可，且將我等日後飯食一併包下，吾諸人也犯不着再嚼那些難以下咽的粗俗菜物，且如何？”

冷冰冰的黃仁善忽然出言接道：“大善！”

許晝狂笑道：“有菜有酒，怎能無美女相伴？早聽得韓府內有百位俏麗歌姬，更有肌膚勝雪，乖巧聰慧的新羅婢數人，敢問韓兄可能帶出府邸，讓我等一飽眼福？且勿回答不可，要知獨樂樂豈能如眾樂樂乎？”

眾人鬨笑，韓泰性子溫和，為人和善，任憑你等調笑卻也不惱，微笑道：“許大狂人如要上好美酒，我或許拼着被老爹責打，也要偷偷拿出共眾兄弟品嘗。卻若觸動了幾位長輩的寵愛之婢，小弟這身皮囊，卻是要或不要？”

他這番托推之詞卻又被狡詐的許晝抓住了把柄，立馬道：“韓兄說話果然算數？罷了，罷了，上好美酒快快請拿來，美婢不要也。”

原來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旁邊，顏涉也趕緊幫腔擠兌韓泰，韓仲宣苦惱地直搖頭，最後無奈答應明日送來美酒兩壇才算罷數。

王晉看着他無可奈何的表情暗好笑，細細體會這個人的性子，覺得這位似乎出身大家豪門的年輕人頗能相交，為人溫和，一點沒有貴族子弟的盛氣凜然，不端架子，不擺臉色，談笑間便送出兩壇價值千金的珍釀，且難能可貴的是不落一絲俗氣。

裴居道大笑着制止眾人的哄鬧：“且住，且住，你等再要肆纏，咱們的元小兄可要發火嘍。三郎，來來來，我再給你介紹一位小才子，這位就是來自襄州的貢生，我們瓊華院最年輕的士子—元秀元本才。”

眾人看向那小士子元秀，卻見果然如裴居道所言，此刻正陰着臉，神情不樂，卻是剛才裴居道介紹到一半，逢着許晝、顏涉對韓泰開玩笑，這樣一打岔便疏忽了對他的介紹，把他冷落一旁，顯得分外尷尬，元秀又是個小性子的人，這便生氣起來。

王晉繼承自王雲的思想，許多這樣人物的記憶，卻是世間最難應付的一種人，為人無所謂好壞，但心胸一味偏激狹窄，如果得罪，必將依着個人感情行事，陰損起來，比“正宗的壞人”或者什麼偽君子，都要惡劣卑鄙，所以是最不能得罪疏忽的。

想到這裏，王晉忙殷殷站起來，走到元秀身邊，拱手施禮笑道：“元小兄如此年輕，卻已博學多才，敢為科舉大試，王晉深感佩服，剛才多有怠慢，這廂賠罪了。”

王晉禮儀周到，語氣真誠，剛被冷落的元秀臉子上漲足了光，便覺得王晉這人看起來比較順眼，忙也站起來笑着道：“王兄多禮了，剛才不過是元秀玩笑之態罷了，今日逢着大家高興，小弟便想着居調拔，開開大家悶子，卻是讓王兄信以為真，慚愧！”

顏涉笑罵道：“元本才你個姦猾小鬼，對也是你，錯也是你，卻是把我們當猴耍了。不行不行，既然你也覺慚愧得很，那便不能輕易罷了，等會必要灌你三大杯不可。”

元秀瞪了顏涉一眼，拉長聲調道：“怕你個瘦鬼乎？有何不可！三大杯豈夠，要三十大杯。”

此人雖年幼，卻擅長圓滑柔佞，一句無厘頭的調笑，便讓眾人再次鬨笑，氣氛轉為熱烈。

諸士子，大概數裴居道年最長，性情也最寬厚，笑道：“大家都已認識了，我等都是居於這瓊華院的貢生，年紀又相彷彿，采心性也相近，短短之間便已熟悉，想來是因果使然，日後互相幫襯，共同提攜，望異日大考，都能有個好前程。”

王晉好奇問道：“裴兄，我等便是居於這院的所有貢生嗎？”

裴居道解釋道：“這通善坊驛舍分有大小宅子一百一十處，其八十有五處為各科考生居住，只怕不下五、千人；而東面這片宅子名為瓊華院，相連共有五處宅院，這前院有兩進套房間，現在住着我等位貢生。不過韓泰兄府第就在不遠的平康坊，他是每日必要回去住的，不過只是在這裏應個景罷了。”

王晉腦海里飛快地計算了數遍，還是感覺有誤，疑問道：“此處你我等人不過八個，又怎來人之數？”

韓泰笑着溫聲解釋道：“還有一位管姓貢生卻是日間出去辦事，未同來。”

旁邊，許晝不滿道：“那人休提，貧寒愚夫而已，落魄窮困倒也罷了，誰又真得看輕於他，整日做些矯揉造作姿態，偏還裝作眼高於頂，某卻是不屑與他為伍。”

韓泰苦笑，相比剛結識的裴居道、王晉等人，他和許晝算是老朋友，這個人愛憎分明，喜歡的便無所顧忌，厭惡得也很難敷衍容忍，言行率性，難免給人“狂士”感覺。

他這一罵卻是把同樣看起來不像富室出身的王晉、陳亮，元秀三人包了進來，再者，振州三子也只是小康人家，對豪門貴族同樣缺乏好感，這樣一來，心對許晝未必沒有意見。

韓泰為人溫和，又有意想結交這幾位年輕俊傑，於是解釋道：“那右廂小房住的是一位魏州來的士子，名喚管同，字異之。原來是和許晝兄同住，性格似乎有點怪癖，和許兄頗鬧了點尷尬，為人又是不喜熱鬧的，所以大家和他往來的比較少。許兄言及他，也便難免有些意氣。”

元秀也冷笑道：“管同管聖人嘛！那些嘔心齷齪事，卻也不能怪得許晝兄任性，換了是我，只怕拳腳也上去了。此人嚴迂陳腐，為人又故顯清高，說什麼‘視錢財為糞土，功名利祿如浮雲’，卻又來趕考科試，整日忙忙碌碌四方奔走，為得不就是博取世譽嘛。哼哼，小弟也是不喜他為人的。”

振州三子笑笑，他們剛來數日，和那管姓貢生沒什麼交往，談不上什麼認識，且又不喜背後說人，於是便沒有出言談論。

此時，自眾人進屋后，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陳亮忽然出聲道：“高雅的真名士，自然不落流俗，不為人理解，卻也未必是旁人嘴的齷齪小人，這麼一說，我倒真想見見這個魏州管異之。”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話，眾人啞然，許晝嘿嘿冷笑，雙眼上翻，對陳亮的話根本不屑一顧，那少年元秀卻似受到莫大侮辱般，臉色漲袖，狠狠瞪了陳自明一眼，暗自記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