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覺得很寂寞
阿歷克塞百無聊賴的呆在自己的小房子裏,這房子獨立建在花園後面,窗子對着柵欄,可以看到外面一條小汽車道。門口則是一大叢玫瑰花,讓他修的整齊美觀,老遠就能嗅到一股子香氣。然而玫瑰花這東西,細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叢荊棘,起碼在阿歷克塞的眼裏,那就是頂了花朵的刺樹。
他的工作很輕鬆,在外面流浪了那麼久,他幾乎沒有什麼辛苦是不能忍受的了。從十六歲那年離開滿洲開始,今年算他是頭一次吃上了一天三頓的安穩飯。
十六歲那年,他的父親烏赫托姆斯基公爵終於在哈爾濱用光了手裏的最後一點錢,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帶着家人南下,去向他逃到上海的哥哥求援。然而還沒有離開遼寧,他們便遇上了當地的兵變。那大概是中國革命軍和當地滿洲將領之間的戰爭,他的家人被那些凶暴的士兵們給殺死了。
騎在馬上的滿洲將官還是個少年,他持着一桿步槍,高高在上的用刺刀扎向阿歷克塞的胸口,不過那柄刺刀在此之前已經沾染過太多的鮮血,刀刃不為人知的卷了起來,只刺透了他的棉襖,他慘叫一聲就勢向下倒進了死人堆里,逃過一劫。
從那兒以後,他變成了一隻動物,每天唯一的任務就是找吃的。先前的一切,他都強迫自己忘記了。
房前的小樹上傳來幾聲鳥叫,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心情大好的在磨刀石上霍霍的磨着一把短刀。
這把刀子,無論材質還是做工,都非常的一般。雖然他已經把它磨的異常鋒利,可是拿在手裏輕飄飄的,大概不會太好用。
"等發了這個月的工錢,也許我可以去商店裏買一把稍微好一點的。"他閑閑的想。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廚子老張一路吆喝着走過來:"小黃毛!走哇!跟我拎菜去啊!"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然後把刀子塞進褥子下面。
廚子老張是個北方人,自從阿歷克塞來了之後,他就自動免去了拎菜的差事。這白俄小子平日活計不重,人又總是笑嘻嘻的好脾氣,他沒法不指使他來為自己分點工作。
此刻他在前面打頭,阿歷克塞拎着一個很大的空籃子跟在後面。剛出了門口,就看到小孟站在汽車道的一側,皺着眉頭和陶鳳真說著什麼,看那語氣神態,都像是很不耐煩的樣子。
老張嘿的笑了一聲:"你知道嗎?聽人說這陶家的小姐,看上了咱家的這個小孟了呢。其實也難怪,他成天西裝革履的打扮着,看着也像個少爺家。平時又管事又管錢,態度氣派好像比樓上那個正主兒還像樣呢!"
阿歷克塞也笑起來:"那陶家小姐不知道他的身份?"
"現在是知道了,可是你看,這不是還纏雜不清的么!哼,要是我,就手趕緊就娶了那個陶小姐,多漂亮的姑娘啊。"
阿歷克塞似乎是很懵懂:"那他為什麼不喜歡這個漂亮姑娘呢?"
老張只是笑,半晌也不說話。待到走出半條街了,才見神見鬼似的壓低聲音道:"聽趙媽說,小孟好像和樓上的那個有點......那種關係,明白嗎?"
阿歷克塞睜大眼睛:"榮先生?"
"噓......你不要大聲,再這樣我也不同你講了!還不只這個,你猜他們兩個在一起,是誰壓誰?"
阿歷克塞滿面驚異的搖頭。
老張向後看了看,方放心說道:"好像是小孟壓榮先生。奴才把主子給睡了!奇聞吧?"
阿歷克塞表示懷疑:"這能是真的嗎?"
"那誰知道!不過小孟不像是喜好那個的人,榮先生卻有點像。你見過他瞪人嗎?眼睛是那樣子的-------"老張做了個拋媚眼的動作,滿臉的肥肉油光鋥亮:"有點小戲子的意思。倒是怪好看的。"
老張說的很亢奮,不過方才那個媚眼做的實在醜陋,嚇的阿歷克塞一咧嘴。
小孟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什麼叫姑娘,更不知道什麼叫戀愛,陶鳳真主動地想出種種話題來同他搭話,他非但沒有產生一絲浮想,反而還嫌煩。可憐陶鳳真在大同大學也算朵校花的,因為演話劇,又很出風頭,追求她的男學生不為少數。哪知這些在小孟眼中,統統只等於零。
其實小孟也曉得男大當婚的道理,只是這些道理,沾滿了人間煙火氣的,對他來講,總有些遙不可及的感覺。他很早就懂得,自己和別人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這次敷衍完了陶鳳真,他匆匆的回了家。現去看了寶寶,然後又去找榮祥。其時榮祥正坐在客廳的寬大沙發里嚼着奶糖,忽然看見小孟走過來,驚的奶糖梗到喉嚨處,險些憋死。
小孟連忙給他喂水,又把後背好生拍打了一陣,終於奶糖落肚,榮祥滿臉通紅的,咳不不休。
待廚子老張和阿歷克塞採購回來后,便急匆匆的開了晚飯。小孟總得等榮祥吃完飯,洗完澡后才能落一點空閑。在這段短短的閑暇時間裏,他像個小學生似的騰出一張桌子,上面擺了賬簿,他一手執筆,一手托腮,一言不發的開始算賬。因為全是心算,所以屋內極靜,榮祥無聊而不安的坐在桌子對面,小孟偶爾瞄他一眼,心裏很安定。
待他總算收起了賬簿和紙筆時,榮祥便鬆了口氣似的站起來,接下來他通常會去弄些零食點心吃,留聲機也打開了,最新的畫報攤開擺在床上,他狀似慵懶的趴在床上,擺弄些小玩意兒來打發時間。小孟也洗漱了,帶着潮濕而清新的氣息從洗手間內走出來跳上床,坐在榮祥身後,眼神很慈愛的看着他在那裏自娛自樂。偶爾伸手摸他一把,也只是摸一把而已。
再然後,就是睡覺的時間了。
小孟關了房內的吊燈。藉著窗外的月光,他把被子拉過來,把自己和榮祥蓋好。
一切都是靜謐的,虛空中響了搖籃曲,他們除了睡覺,還能做什麼。
榮祥閉着眼睛,意識有些朦朧了,外面傳來了隱約的大門撞擊和人群喧鬧聲,他還以為是夢境。直到身後的小孟忽然起身自語道:"怎麼回事?有人在砸門?"
榮祥也隨之坐了起來,眯着眼睛望向窗外,隔着霧蒙蒙的白紗窗帘,他只能瞧見隱約的黃色光芒------是汽車燈嗎?
小孟已經下了地,手腳麻利的換了衣褲,他一邊蹲下系鞋帶一邊輕聲道:"三爺,我下去看看。"
榮祥眼望着小孟開門跑了出去,忽然覺出不對勁來。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掀起被子跳下床走到窗邊。
掀開窗帘,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外停了兩輛汽車。有三個人站在外面,正用力的拍打着大門。汽車門大開着,車內的幾個人伸出一條腿踩在地上,卻看不清舉止面目。
這是很令人奇怪的,這些人顯然是來勢洶洶的樣子,可是他在上海並沒有什麼仇家,又不是什麼身份敏感的政客,無論是誰,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這樣粗魯的上門啊。
這時,他看見小孟走出來了。他並沒有給這些人開門,隔着一道大門,他們不知說了些什麼。忽然對方有一個人拔出槍來指向小孟。
小孟同他們僵持了一下,隨即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並且很順從的給他們打開了大門。
榮祥暗知是有什麼不可知的麻煩找上門來了,他心思一閃,索性打開了燈,然後鑽回被窩裏。
很快,他的房門就被打開了。
小孟被人用槍頂在腰上,站在房門口,他很平靜的向領頭一人解釋道:"我們真的不知道什麼赤匪,你可以隨便搜查。"
領頭人帶着頂黑色禮帽,帽檐低低的壓下來,遮住了眉眼。聽了小孟的話,他冷笑一聲道:"搜查,那是一定的。把你說的這麼乾淨,怎麼又和大同話劇社的那些個學生們有聯繫?"
小孟一頭霧水:"什麼話劇社,我不清楚。"
"哼,那陶鳳真這個名字,你總聽說過吧?!"
坐在巡捕房內的長板凳上,小孟恨不能去殺了陶鳳真。他不過聽這女人喋喋不休的說了幾次話而已,哪知竟會因此被莫名其妙的帶到了這裏。
他曉得自己惹上的這個罪名是很麻煩的,要是偷搶行騙的,倒還有法子。一旦同政治上掛了勾,就不好脫身了。而且他實在是冤屈。
榮祥坐在他身邊,似乎是明白點了來龍去脈,可是細想起來,還是有點糊塗。他從開始到現在,已經表現了足夠的無辜。巡捕房內的人也對他表現的沒有什麼大興趣。
他現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乃是因為衣服穿的潦草,襯衫一半掖在褲子裏,一半拖在外面,雙手因為帶了手銬,所以也無法整理。
這一夜巡捕房內燈火通明,不斷的有荷槍警察們來回進出。小孟垂着頭想了一會兒,忽然要求打一個電話。他話說的很客氣,而看守的警察雖然知道這兩人不是什麼重要分子,然而按照規定,像這種政治方面的嫌疑犯,是不可以隨便同外界聯繫的。
小孟儘管手上帶了手銬,但還是想法設法的從褲兜里掏出了幾張大額的法幣,然後掩人耳目的塞給那警察手裏。
那警察仰着臉把錢揣進口袋裏,然後便端起大茶杯出去打熱水去了。
小孟見此刻房內再無一人,趕忙起身走到桌上電話機旁,拿起聽筒放在桌上,他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一會兒,然後很猶豫的撥下了一個號碼,他不確定自己記憶的號數是否準確,因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主動的去找這個人。
電話很快接通了,他極力的和緩了語氣道:"您好,請問蘇先生在嗎?"
蘇半瑤一路風風火火的走進警長辦公室,用手搭了警長的肩膀,高聲大嗓的笑道:"我蘇某人擔保,你還不放心么!我這位榮老弟最是本分的,你看他哪裏有一分危險份子的模樣?你要抓,就去那些個大學裏抓抓學生算啦,現在的學生們,動輒就要遊行、國聯有個屁大的動靜,他們也要跟着鬧一鬧,好像火燎了屌毛一樣,把街上鬧的烏煙瘴氣,汽車都開不起來,真是讓人憋氣!"
警長聽了他這番高論,生怕讓別人也聽去了笑話。再想長椅子銬着的那兩個公子哥兒似的青年,也的確和先前抓的那個什麼話劇社的學生們不像一路人。這蘇半瑤現在在上海灘正是威風的時候,索性賣他個人情,便起身推門,叫人進來道:"去,把外面那兩個年輕人訓誡兩句,然後就放了吧。"
"等等!"蘇半瑤忽然止住警長,笑模笑樣的低聲道:"可別一起放了......你聽我講......"
"噢?蘇先生,這是怎麼個意思?"
"你就聽我的便是!記住,明天早上再放那個小子!"
"好好好,蘇老闆,你這太會折騰人了......"
榮祥很懵懂的被兩名巡捕帶出了巡捕房,然後看見了站在路邊汽車旁的蘇半瑤。
小孟打那個電話時,他便有些不贊成,因為一貫的有些看不上蘇半瑤。沒想到這個流氓做起事情來效率這麼高,不過半個小時的功夫,自己便被人送了出來------問題是,怎麼只有自己呢?
蘇半瑤熱情洋溢的走了過來,一把攬過他的肩膀,親熱的壓低聲音道:"榮老弟,嚇着了沒?我接着電話就趕緊來了,裏面的人沒難為你吧?"
榮祥不動聲色的停住腳步,然後指指巡捕房的大門。
蘇半瑤立刻心領神會:"你說的是那個......就是你家那個管事的小子吧?你不要擔心,警長說還要問他點話,總歸是絕沒有事情的!很快也就能把他放出來了。"他手下用力,迫着榮祥同他一起向汽車走去:"來,你也難得出門,今天索性和我樂一樂,好不好?"
榮祥其實同他個子是一般高的,只是沒有他那樣粗壯,所以被他連推帶摟着也向前走了幾步,眼見着就要被他弄上車去了,他趕忙下力氣從蘇半瑤身邊掙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後搖搖頭,示意不願與蘇半瑤同走。
這當然是個下策,因為的確是不大合乎規矩。而且表達方式也太過僵硬了,彷彿帶着敵意一般。
果然,蘇半瑤側了臉,眯起眼睛看了榮祥:"老弟,你不給我面子啊!"
榮祥本來是微微低了點頭,聽了這話,他抬眼向蘇半瑤抿嘴一笑,溫柔之極。
他本來最會這麼笑眯眯的敷衍人,簡直堪稱訓練有素,只是近兩年都沒有什麼應用的機會。方才這一笑,亦可以算作是條件反射。
蘇半瑤定定的瞅着他,隔了幾秒鐘,忽然"噗"的一聲,也笑了起來:"我的好兄弟,走吧?我對你一直可是不錯,你怎麼就好像怕我咬你似的?"
榮祥垂下眼帘,事到如今,畏首畏尾已不濟事,不如倒大方些,到時見機行事,也免得落人笑柄。
想到這裏,他同蘇半瑤上了汽車。
榮祥終於回到家時,已是翌日午時。
蘇半瑤隔了車窗向外看,因為昨夜得償所願,所以他心情大好,此刻見榮祥下車后不急進門,反而仰頭很遲疑的看了看天,便又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來,伸手拉了他道:"我說,你急着回家有什麼事兒?不如跟我......"
他話未說完,榮祥已回身把他的手揮開,然後略皺了點眉頭,看錶情不像是帶着氣,但卻狀似不耐煩的做了個讓他快走的手勢,並且附加着瞪了他一眼。
蘇半瑤笑了起來,滿不在乎的把手縮回來,一雙眼睛黏在榮祥的臉上:"那你站在這兒望什麼天?大日頭的不覺着曬?"
榮祥轉過身來對着他,神氣有點陰鬱起來。這個小變化其實很不明顯,但蘇半瑤這樣人精似的人物,自然一眼察覺,心裏以為榮祥怕人見了說三道四,所以發急。想到這裏,他反覺得暗暗好笑,因為榮祥這人除了樣子長的好之外,其它便沒有什麼再討人喜歡的地方。儘管只有着淡淡幾次的交往,可也看得出他為人孤僻無禮,自我感覺也相當不錯。不過此刻他這種隱藏着的害羞,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彷彿可愛了一些。
因為這個,他不敢真把榮祥給惹惱了。所謂來日方長,雖然榮祥在床上的表現不怎麼樣,技術既爛,又很會耍少爺脾氣。但是只要望着他那張臉,便足以令人激動不已了。
蘇半瑤就是這樣,他床上的人,別的不講究,臉蛋一定得好看。
在榮家門前又纏歪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開車走掉了。榮祥眼見着他的汽車消失在汽車道的拐彎處,忽然覺得很寂寞。
四周靜悄悄的,太陽卻出奇的明亮,白花花的照着房頂、大樹和柏油路。這麼熱的時候,人都躲在屋子裏,只有他站在外面,不安的,虛弱的。
他走到大門旁的大理石柱子后,雙手插了褲兜,然後身子靠到柱子上。這裏背着光,雖然溫度也是一樣的高,可是會讓人產生一種涼爽的錯覺。他舔了舔嘴唇,覺得有點渴。
小孟一定在家裏,蘇半瑤說他今天清晨就應該已經到家了。不知道他在幹什麼,興許是在磨刀霍霍,等着自己。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事實上,他想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一瓶冰鎮汽水,那東西就在廚房的大冰箱裏,拿出來后,透明的瓶身上會凝結了一層細密的小水珠。有橘子味道的,蘋果味道的,還有一種新出的西瓜味道的。無論什麼味道都好,反正他也不大挑剔的。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靜極了。
他又想,如果沒有汽水,那麼隨便喝點涼水也好。
這時,汽車道上拐過來一個人。那人高高的個子,頭上帶了頂半舊的草帽,手裏提着個裝滿青菜的大籃子,籃子大概很重,他一路都走的搖搖晃晃的。臨近大門,他忽然發覺了站在門口的榮祥,便抬了手頂起帽檐,露出一雙閃閃發亮的藍眼睛,正是阿歷克塞。
他見了榮祥,並沒有先招呼,反而條件反射似的先扭頭看了看四周,發覺酷日之下,並無一人。便放了菜籃,意意思思的一手伸進衣兜里,一面望着榮祥。
榮祥卻沒有在意,只豎起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下。他還沒有想到應對小孟的辦法,所以不肯讓阿歷克塞聲張。
阿歷克塞卻又回頭張望了一番,然後快步向榮祥走去,臉上掛着點模糊的笑意:"榮先生,您怎麼在這裏不進門?"
眼見着他離榮祥愈來愈近了,卻忽然臉上神色一僵,那點笑意卻加深了印在臉上,榮祥見他對着自己的斜後方一點頭:"孟先生!"
榮祥像被針刺了似的,猛然站直了身體。
他渾身的關節似乎都生了銹,動一下,便要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像老舊磨損的機械一樣。待他終於回過身去時,他真以為自己的骨頭都快要粉碎掉了。
小孟上身穿了件半袖白襯衫,背着手,像個男校學生似的站在大門口,烏黑的短髮濕漉漉的,不知是剛洗了頭,還是出了太多的汗。他那雙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榮祥,半晌,忽然上前嘩啦一聲拉開大門門閂:"阿歷克塞,老張還在等你的菜。"
阿歷克塞哎了一聲,拎起籃子推開大門,一路向廚房小跑過去。
小孟扭頭,眼望着阿歷克塞的身影消失在那棵老樹后。然後回過臉來望着榮祥。
榮祥還站在大門外,天氣這樣熱,他的汗卻是涼的,一層層從身上滲出來。
小孟哼的笑了一聲,把手從身後拿出來,原來他一直攥了把陽傘,這時他一面撐開傘一面把門又拉開了些,然後走出來,把傘舉到榮祥頭上:"三爺,進去吧。"
榮祥舔了舔嘴唇,橫了心抬腳進門。
他們一路無話,安靜的直走進一樓的起居室,那是間背陰的屋子,有舒適柔軟的沙發和嵌在壁上的電風扇。榮祥進房后,照例先脫下了身上的西裝外套,小孟接了衣服掛在衣帽架上,然後倒了涼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
榮祥雙手扶了膝蓋,慢慢的坐到沙發上,然後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兩口喝光。在此期間,他一直不肯抬頭看一眼小孟。
小孟見他喝完了茶,端了茶壺給他復又倒滿。
榮祥又是一飲而盡。
小孟這回端着茶壺坐到了他的身邊,一面倒茶,一邊不易察覺的抽了抽鼻子。
榮祥低垂了眼帘,不自覺的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存留着點雪茄的味道------蘇半瑤是個煙鬼。
小孟卻什麼也沒有說,他把茶壺放到茶几上,然後閉上眼睛,伸出手,摸索着抓住榮祥的手,手指交纏着,緊緊握住。
"三爺,"他嘆息似的輕聲說道:"是我沒用。"
榮祥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保護不了您,我真沒用。如果不是我,巡捕房也不會找上門來,我也不必需要向蘇半瑤求援。我沒用。"
他緊緊的握着榮祥的手,捏的榮祥的手骨疼痛起來。
"怪不得您不喜歡我,我果然是個奴才坯子,只能伺候您,卻不能保護您。"
說到這裏,他忽然把空着的那隻手抬起來,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啪"的一聲,嚇的榮祥身體一顫。然後他的身子溜下來,跪在榮祥腳邊。
榮祥望着他,忽然心裏很難過。
他的確是和蘇半瑤睡過了,不過那似乎也不能算做是他怎樣吃了大虧。
他是半推半就的,因為知道蘇半瑤這晚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另外,就是他覺得這種事情,其實是無所謂了的。
他彷彿是想透了:自己最威風的時候,不也是要陪易仲銘上床的么。後來是傅靖遠,再後來呢,更可笑,連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孟也爬上床來了。
何況,同前面這些人相比,蘇半瑤算得上是個中老手,所以折騰了一夜后,他還能在早上如常起床,沒有疼痛,沒有流血,而且似乎還曾有過那麼點快感。
他自己都看開了,小孟還在執着什麼呢。有什麼可保護的,又不是個寶貝。
小孟這個瘋子,一片赤心,然而,已經不合時宜了。
他又想:他現在滿腔的懺悔心思,大概就不會來找我的麻煩了。否則,我今天至少應該被他扒掉一層皮。
他正凝神思想着,並沒有注意到腿邊的小孟已經默默的站了起來,而且抬手撫摸着他的後腦,從那溫柔動作和臉上的靜謐神情來看,他這舉動一定是充滿了愛意的。
榮祥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已經習慣了小孟的撫摸--------小孟似乎是很喜歡觸碰他,也沒有什麼情慾的成分在裏面,倒像是兩隻同胞出生的小獸,好奇而親熱的挨挨蹭蹭。
小孟就這樣一直摸着,榮祥的頭髮很柔軟,乾乾淨淨的,帶着點香味。他又記起在潼關的那次美好回憶:榮祥靠在他的肩上,短短的頭髮觸了他的面頰,帶着熱度和氣息。
榮祥活着,他就總要在地獄和人間來回,偶爾歡喜,偶爾哀傷。榮祥死了,那就萬事皆空,歸於寂滅。
"三爺啊......"
榮祥抬起頭,茫然望着他。這個角度看上去,小孟顯得很高大-------其實小孟從來不曾矮小過,然而他總覺得他生的小,是個小跟班,小隨從,小奴才。
大凡是個人,總該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愛恨情仇。不過小孟似乎什麼都沒有,他不正常,是個潛在的瘋子......後來終於發作了......很可怕。
他打了個冷戰,把頭低下來。
小孟依然撫摸着榮祥的頭髮,同時卻又伸出手,去解他的衣扣。
榮祥不反抗,他怎麼敢反抗?
襯衫被解開脫下來,榮祥赤了上身,雪白的皮膚上,點綴了幾處紅痕,顯然是被人用嘴吮吸出來的。
小孟嘆了口氣,似是極痛心的樣子。榮祥閉上眼睛,等着。
他只道小孟這樣的瘋狂傢伙,見了那幾處痕迹,怕不要對自己大打出手。他卻忘記了,小孟其實從未真正的打過他。
然而小孟只是嘆了口氣而已,然後便轉身,竟就走掉了。
蘇半瑤接到榮家電話時,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當然榮祥現在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就他對此人的印象來講,這位老弟應該是坐在家裏,等着人家來三催四請,還要皺着眉頭不情願的。
打電話的當然不是他本人,不過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是請自己去他家裏吃晚飯,到時候總要見到他的嘛。
蘇半瑤獨自開車出了門,這種事情,總是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因為畢竟和去玩舞女戲子不一樣,說出來總聽着有些奇異。
榮家周圍沒有什麼正經停車的位置,旁邊的那條汽車道又狹窄,一輛車便能將它堵死。他很費了些周折,在幾乎有一里地之外的地方停了汽車,然後走路過來。
開門的老媽子把他帶進樓內。然後,他就看見了榮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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