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接着唱
傅靖遠站在花園府邸的大門前,仰頭看了看天。
是個好天氣,陽光明媚,空中點綴了幾縷浮雲。周圍草碧綠,花艷紅,簡直是可以入畫的美景。
這樣好的天氣,卻要被派來陪那個人去-------用傅仰山的話講,就是"吃喝玩樂然後再找幾個大姑娘,總之你要替我盡這個地主之誼。你比他大不幾歲,要盡全力把他給我哄開心了,他開心了,我就開心了!就算你立了一功!"
吃喝玩樂再找幾個大姑娘?
傅靖遠不禁一陣惡寒。
定定心神,他邁步走了進去。誰知沒走幾步,就看到了坐在大樹下面的榮祥。
榮祥穿了一件綠紗短褂子,袖口處綉着梅花;底下是條月白褲子,光腳踩了雙石青木屐,因為膚色蒼白,所以襯的衣服顏色愈發清涼潔凈。小孟坐在他旁邊,二人默然無語。如果不是傅靖遠來了,怕還是要繼續默然無語的坐下去。
"嗯哼!"傅靖遠清清喉嚨。
榮祥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垂下眼帘咳了一聲。
"那個......我大哥讓我來陪你到處走走。"傅靖遠說到這裏忽然發現,自從榮祥到了西安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同自己單獨相對--------如果把那個小孟忽略不計的話。
"哦。"榮祥對着地面答道。
"你想去哪兒?"傅靖遠耐着性子問。
"哪兒也不想去。"
傅靖遠嘿然無語。呆站了一會兒,他又找出話題:"那麼,我陪你聊會兒天如何?"
"隨便。"
傅靖遠心裏罵娘,可是如果一甩袖子負氣走了,讓他大哥知道后便定要挨罵。只好咬咬牙,自己從一邊搬了把椅子坐過來:"你近來還好嗎?"
榮祥用手捂住嘴,淺淺的打了個哈欠:"不好。"
"這兩天夠熱的啊!"
"是。"
"你怕是不習慣這裏的氣候吧?不過你穿得少,還好一些。"
"嗯。"
"其實,那天見到你時,我真吃驚極了。"
"我也是。"榮祥說到這兒抬起頭看了看傅靖遠的臉:"我沒想到你是傅主席的弟弟。首先名字上就沒有關聯。"
"是這樣,"傅靖遠解釋道:"仰山是我大哥的字。但是大家叫開了,就不知道他的本名了,他本來叫傅靖彰。"
"哦,"榮祥無精打採的又低下頭:"長的也不像。"
"是,我們兄弟倆不是很相像。"
冷場十分鐘。傅靖遠想起一件事,正猶豫着不知該問不該問時,只見榮祥用手扶住膝蓋,一副要站起來的架勢。
他要走了么?
傅靖遠心中一急,不管不顧的嚷了出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榮祥根本沒有理會他,自顧自的站起來就要走。傅靖遠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就要往回拽,誰知榮祥竟然一點反抗也沒有,應着那股力氣便倒進他的懷裏。傅靖遠連忙順勢抱住他。一剎那間,他心裏忽然有些飄忽起來,榮祥的身體,冰涼的、柔軟的,從前的光影和現今的景象重疊在一起,令人恍恍惚惚的疑惑。
"小孟,小孟!"榮祥低聲叫道。
小孟應聲而起,一路飛跑進樓內,不一會兒,他拿着個皮箱又飛跑出來。
"傅先生?"小孟指指椅子:"麻煩您把三爺放到椅子上坐着。"
傅靖遠依言放下榮祥:"他這是怎麼了?"
榮祥閉着眼睛,半躺半坐的歪在椅子上,小孟捲起他的一隻衣袖,然後打開皮箱,一氣呵成的拿出針管,吸取藥劑,注射。動作熟練已極。
在此過程中,榮祥一直是閉着眼睛,如果說在注射之前他的表情是茫然的話,那麼現在則平靜到了安詳的程度。
而傅靖遠則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望着榮祥,榮祥愈平靜,他的心愈是向下沉------一直要沉到地獄裏去了。
他早就從顏光琳那裏聽過榮祥這方面的消息,可是沒有親見,所以總覺得不是很可能。如今一切都剖開呈現在他眼前,他除了震驚,還覺出了劇烈的心痛。
小孟收拾好了注射器具,拎着皮箱送回樓中。傅靖遠慢慢的蹲到榮祥身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短髮:"為什麼呢?"
榮祥驟然睜開眼睛,精光四射,凌厲如鷹,臉上卻笑得柔和:"什麼?"
"你別這麼看我!"
榮祥復又閉上眼睛:"好。"
"你為什麼要這樣糟蹋自己?"
"我沒有。"
"你打嗎啡!"
"我沒辦法。我沒想到會這樣,等到發覺時,已經晚了。"
"你戒了它!"
榮祥搖搖頭:"戒嗎啡?開玩笑。你想像不出那種痛苦,簡直不是人受的。"說到這裏他臉上現出悲哀的神氣,睫毛微微顫抖。
"可你這是在慢性自殺,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着呢!"
"果然是一貫的傅靖遠口吻。有理有據,正氣凜然啊!"
"我是為你好!"
"謝謝。"
傅靖遠難以置信似的盯着榮祥看了半晌,終於還是氣沖沖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過了半晌,榮祥卻開了口:"那個回信什麼的,你還沒說完呢。"
"我沒什麼可說的,我是要問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信?"
"就是我從北平給你寄去的那封信啊-------你、你總不會忘了吧?"
"信?"榮祥無意識的重複了一句:"哦,我沒有收過你的信。"
"什麼?"
"你不告而別之後,我再沒有接到過你的任何消息。怎麼,你那時不是在同我這個漢奸劃清界線么?"說到這兒,榮祥哼哼的笑了兩聲。
"啊?............"
"信裏面說了什麼?"
傅靖遠表情複雜的低下頭:"我是被北平總社突然調回去的,當時因為在和你慪氣,所以就打算到了北平再告訴你,可是信發出去后你一直沒回,我以為......所以就......"
榮祥聽到這裏,便坐正身體搖頭笑道:"唉,都是過去的事了。"然後滿意的欣賞着傅靖遠那變幻多端的臉色。
傅靖遠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是這樣。這該死的航空郵件!"
看着他這幅懊惱模樣,榮祥心底油然而生一種復仇的快感,為了將這種勝利感覺進一步擴大加深,他故意用一種惋惜的語調嘆道:"罷了,看來是有緣無分。你也不要再多想了。昨日之日不可留,是不是?"
果然,聽了這話,傅靖遠顯得更懊惱了。
傅仰山在穿衣鏡前抻了抻自己黑雲紗的褂子,五姨太一面將手杖遞給他,一面抿嘴笑道:"好啦好啦,夠齊整的了!"
傅仰山又照了照:"你懂什麼,鎮禪老今日的講經,排場很不小。到時趙振聲也要去,我自然不能讓他比了下去。風頭嘛,哪個不會出?"
五姨太又笑:"那姓趙的怎麼能跟咱比呢?你呀,就是個'無事忙'。"
傅仰山不理她,卻從鏡子裏看到了傅靖遠從外面走進來,連忙轉身叫住他:"你快收拾一下,和我去聽顏鎮禪的講經去!"
傅靖遠聳聳肩,皺眉抱怨道:"你不是讓我一會兒去陪榮祥逛逛嗎?怎麼又要去聽講經?顏鎮禪的詩還不錯,經我可是聽不懂!"
傅仰山這才想起,自己早上便曾囑咐他去榮祥那裏多看看。事多,說完就給忘了。發現榮祥竟然乖乖的肯替自己去敷衍榮祥,他心裏倒很是高興,以為這個弟弟總算開竅,曉得學習人情世故了。
"你不去也罷。我這兩天事情忙,脫不開身,你跟榮祥透露一下,不要讓人家以為我失禮。現在他就是塊肥肉,我不看緊點,趙振聲就要來分一塊了。"
聽了這個比喻,傅靖遠很有些不高興,又不好多說什麼,匆匆的轉身上樓:"我去換件衣服,今天更熱了。"
"我說......"傅仰山在後面大喊着補了一句:"多帶着錢!"話音一落,自己也覺着自己有些廢話,因為這個弟弟別的好處沒有,錢財方面可是從來不吝惜的。好像傅家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一樣。
傅靖遠沒理他,匆匆回房換了件襯衫,便獨自開車去了花園府邸。
他一路走的急切,加之天氣酷熱,所以半路上襯衣便被汗浸透了。好容易到了目的地,門口的下人見了他,連忙撐了把陽傘迎出來:"二爺,您怎麼這個時候出門?正是日頭毒的時候。"
傅靖遠也覺着自己來得有點兒太着急了-------根本沒有必要。可是既然到了,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
"榮先生今天出去了嗎?"
"沒,但是叫了個唱大鼓的姑娘來。"
傅靖遠不禁希奇,他從來沒聽說榮祥還有這個愛好。
走過火燙的水泥地面,他逃似的進了樓內。
榮祥就在一樓的小客廳里坐着,前面是一個姑娘和一個琴師,正一板一眼的唱着。聽見有人進門,他只回頭看了一眼,見是傅靖遠,他淡淡的一點頭,繼續回過頭去聽那姑娘又說又唱。
傅靖遠沒想到自己進門就會受到如次冷遇,不禁有些氣悶。他不客氣的走到榮祥身邊:"哎,來看你了!"
榮祥指指右側的小沙發:"歡迎,坐。"又招手示意一邊的女傭:"給他拿冰鎮酸梅湯來-------"轉向傅靖遠:"你要酸梅湯還是汽水?對了,早上剛做了雪糕在冰箱裏,"轉向女傭:"再拿盤雪糕過來。"
說完這麼一大串,他又把目光調回到那姑娘身上,笑微微的上下看。
傅靖遠冷眼看着他,榮祥生了一雙鳳眼,所以笑起來那個眼角就分外的長而上挑,目光幽幽的,有種不動聲色的媚。
"你興緻不錯啊!"他忍不住開口道。
榮祥點點頭:"消遣而已。"
"我可不知道你還喜歡這個。"
榮祥的目光還粘在唱大鼓的姑娘上:"大鼓,我不喜歡。人,卻是很不錯。"
"哦,是啊?"
冰鎮酸梅湯和雪糕端上來,傅靖遠不客氣的咚咚喝了一杯,放下杯子一抹嘴:"我有正事和你講,你能不能等會兒再聽?"
榮祥很痛快的點點頭:"行。"
唱大鼓的姑娘和琴師被叫到旁邊的屋中喝茶休息。傅靖遠咽下口中的雪糕,見榮祥果然是把臉轉向自己,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架勢。
"我今天早上聯繫了位德國大夫,你要不要同我去他那裏看看?"
榮祥故做茫然狀:"看什麼?"
傅靖遠不知怎的,忽然就被他那種故作無知的樣子激怒了:"你說呢?"
"我不知道。"
傅靖遠惡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可是因為帶着眼鏡,所以凶光被遮去了好些:"他叫謝廖沙,你大概沒聽說過,在西安很有名的。二十七軍的張軍長就是讓他幫着戒的大煙。"
榮祥挑了下眉:"哦。聽名字,倒像個白俄。"
"我沒興趣和你在這裏扯皮。你去不去?"
"不去。"
沒想到榮祥會答得這樣痛快,傅靖遠不禁一愣:"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他會怎樣處置我-------"榮祥臉上還微笑着,眉頭卻淡淡的蹙了起來,他眯着眼睛摸了摸下巴:"無非是把我綁起來,等我熬不下去的時候,給我打一針海洛英。然後他很快就會發現,海洛英比嗎啡更易上癮,而且完全沒有戒掉的可能。"他指着傅靖遠笑起來:"我什麼都試過的,真的沒有用。"
傅靖遠一把打掉了榮祥的手:"你還真是意志薄弱。哪有什麼是熬不過去的?"
"要不,你也試試?"
傅靖遠哼了一聲:"留着你自己受用去吧!"
榮祥靠回沙發:"你既不敢,又何必在我這裏裝什麼硬漢。你這個人就是討厭在這裏,一口的仁義道理,滔滔不絕的,可是其實也不過如此。比如當初罵我是漢奸,你也未見得去親自抗日。我實在聽煩了。"
傅靖遠立時挺起腰板:"哦,我一片好心為你,你倒煩我?"
榮祥把臉扭過去,唉了一聲。
"朽木不可雕也!"傅靖遠憤然起立:"沒想到一段時間不見,你竟已經變成這幅樣子了。真是令人痛心。"
榮祥一言不發。
傅靖遠瞪了他有一分鐘,終於"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
榮祥歪頭探身,從茶几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小孟立刻彎腰給他點上火。
深吸一口,他滿嘴煙霧繚繞的吩咐道:"把小秀叫出來,接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