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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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有人和千予宸談起他的少年時代時,十七歲那年發生的事總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那個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輕柔地飛過他的心口,讓他不自覺就把過去的所有事向她和盤托出,全無保留。

十七歲以前他的人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升上高中的最後一年後,以他的成績來看,肯定是有大學上的,區別只在於大學的好壞。他本來應該在備考大半年以後去參加那場重要的考試,並拿到一個分數,以此來評判多年的寒窗苦讀。

這個苦字並不誇張,他有一個妹妹要養。母親早早就去世了,再婚後的父親倒是還在支付撫養費,但那點錢顯然並不夠他們兄妹二人生活的。所以他不得不擠出所有課餘時間去打工,他的臉雖然長得嫩了點,個子足夠高,在不用查身份證的地方總還能找到活干。

事情發生的那天,日後看來算得上是他人生中風雲突變的重要日子,但在當時也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他放學回了家,先給妹妹準備晚餐,再匆匆寫完幾張卷子,剩下的帶到打工的地方去寫。上課時老師又說了要交補習費,他正想着這事,沒留意到火開得有些大。

大門被推開時,熊熊火焰從灶上升騰而起,險些把鍋底燒穿了。

千瑟汐異常沉默地將書包扔進沙發里,轉身進了自己房間。他把鍋里的食物倒進盤子裏,在圍裙上擦了擦自己的手,走出廚房去詢問原委。

上個月是妹妹的生日,千予宸從生活費里省吃儉用地擠出一點錢,給她買了個包,大眾牌子但號稱限定的那種,千瑟汐向來喜愛,只是今天回來的時候,這隻包花了,上面不乏有小刀惡意劃過的痕迹。

千予宸問她肇事者的名字,妹妹一開始不肯說,但他堅持了好一會,妹妹終於抽噎着指認了幾個人,有男有女,都是四大院出了名的富家子弟,成天以尋釁滋事為樂。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小聲安慰她,直到她哭得累了,睡倒在床上。

那天是星期四,千予宸把鑰匙揣在身上,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走出了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那一天之後他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他因為打架被送進了少管所。

被人抓着塞進黑洞洞的麵包車裏時,千予宸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避免自己的額頭撞上車頂。兩個成年男人抓他的手勢活像在抓一條狗,骨瘦如柴的金毛狗。他誤闖入一條危險的高速公路,立刻就被套上了項圈,扔進新的籠子裏。

車行到半途,千予宸突然開始後悔,衝上腦門的熱血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愚蠢,可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新生活從一間十多平米的六人間開始,位置好的幾張床早被人捷足先登,行李先他一步到,天女散花似的灑了一地。小小的掛件摔到床底,它本來是掛在他的書包上的,掛鏈在暴力的拉扯過程中斷掉了。他低頭去撿,被人一腳蹬在背上,鼻樑磕上了床沿,鼻血頓時洶湧而出。

千予宸愣了一會,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反手將血抹在床架上,一記上勾拳把踹他的肥豬掀翻在地上。他並不喜歡打架,但既然來了這種地方,打架根本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沒人拉架,所有人都抱着膀子看笑話,於是到少管所第一晚,千予宸就因為打架鬥毆沒能吃上晚飯。

晚上十點,他終於做完幾百個掌上壓回到屋裏,澡堂早就關了,一身汗水無處飄散。靠窗的兩個室友笑他,“喲,拳皇回來了!”他在幾天裏連打了兩場架,身心疲憊,不說話。

屋裏其他三個人都和他差不多大,一個高瘦如馬,一個敦實高大,還有一個,始終坐在床邊玩一支木頭鉛筆。筆在他指間靈活地穿梭來去,他彷彿要將其玩出一朵花來。千予宸掃視到他,他正好抬起頭,吊眼角,薄嘴唇,鋒芒畢露的一張臉。

那張臉讓千予宸覺得眼熟,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及端詳,就聽他說,“幹嘛,你媽沒教過你不要盯着別人臉看?”說話慢悠悠,口氣天然地欠收拾。

一句“我媽早死了”衝到喉嚨口,硬生生被千予宸咽了下去。他本來是個冷靜的人,然而被剝得赤條條地扔進了獸群里,藏在靈魂深處的暴戾便翻湧上來,在很短的時間裏把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沉默地躺到硬板床上,一直躺到半夜,仍睜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夜沒睡,早上起來,鏡子裏映出他嶙峋的肋骨,肋骨邊一道紫紅色淤青,半個巴掌大,像個烙印打在皮肉上。他看見這傷,想起了朝自己揮過來的鋼管,進而想起這一切的起源,那個被劃破的寶寶。

他的手抖了一下,刮鬍刀差點擦破了皮。

水像過去的日子一樣瘋狂流走,轉眼就消失在排水口,一點殘渣都沒剩下。他甩了甩自己濕漉漉的頭髮,越發覺得自己像條狗了。

他用衣服草草擦過腦袋,快速溜回宿舍。

然而一道影子就守在門口等他,要將他抓到辦公室去問罪。輔導員狠狠揪着他的耳朵,他實在太高,不得不滑稽地側偏着頭。

所有人都在看好戲,空氣里浮動着幸災樂禍的粉末,隨時可能因為千予宸的一次出醜而爆開,炸出放肆的狂笑聲。

就在這當口,玩鉛筆的傢伙坐起來,懶洋洋地說,“李老師,別這樣,我讓他去打水的。”

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那些粉塵嘩一下被捲走,六人間鴉雀無聲。

輔導員愣怔半天,唯唯諾諾地走開去,身上那股囂張的氣焰一下子消逝無蹤。

千予宸眼瞧着那傢伙靠近,警惕地伸出一隻手,越過他按在門把上。今夜無星無月,兩隻眼尾狹長的黑眼睛在夜色里瞪得滾圓,近在咫尺地看他。

這人開口說話,不笑也像嬉皮笑臉,只是滿不在乎地問,“趕緊睡覺行不行?”

實際上他不關心千予宸做什麼,只是想要一點安靜,他的話里就表達出這種意思。

翌日清晨,千予宸起了個大早,從那小桌台板里抽出本書,翻開艷紅色的書皮,扉頁上歪歪扭扭寫着名字,蘇飛。

這個名字……

他剛想看看書的內容,一隻白而修長的手倏然從側旁伸出,抓住他的手指。蘇飛站在邊上,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低聲對他說,“別亂動我東西。”

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領上,那衣服看上去很寬鬆,顯然是大了一號。蘇飛似乎剛剛結束他的變聲期,聲音聽上去有點啞,說話說快一點,就像個嘎嘎叫的小鴨子。

放在過去,千予宸絕對無法想像,他竟然要在那樣一個環境下繼續念書並結交同學。少管所可以自由選擇讀書或是工作,大部分人都會去做紙盒子,把自己變成流水線上的一根螺絲,一干就是好多年。

他的情況不算太嚴重,待不了幾年,本想去工作攢點錢,蘇飛卻抓着他的筆在表格上圈了“學習”。一整個上午,他都莫名其妙地被這個自稱和他不熟的傢伙牽着鼻子走,考慮到輔導員的忌憚之色,還不好當場發作。

少管所的構成如下:幾十個六人間、幾十個教室和辦公室、操場、工廠,以及宿舍和食堂。佔地面積並不大,是個狹窄的囚籠。蘇飛在這囚籠中顯得獨樹一幟,他的頭髮沒有剃平,沒有人管他,也沒有別的少年犯去惹他。聽說他是詐騙罪進來的,但到底騙了什麼,騙了誰,誰也說不上來。

到了上課時間,千予宸匆匆奔進教室,裏面只有蘇飛和零散幾個人。半個小時過去,老師還沒來,學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覷。

“老師不來了,”蘇飛翹着椅子,兩條腿交叉着擱在桌上,“自習吧。”

話音未落他就跳下桌,蹦到千予宸身旁,從他的桌底掏出本書來,兀自看起書來。

過了一會兒,許是看得累了,蘇飛把書蓋在臉上,伸平手腳曬太陽。他的聲音從書底下傳出來,告訴千予宸一件事: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進來的人別想輕易出去,上頭有各種辦法給你拖着。幾毛錢一小時的廉價勞動力,外面打着燈籠也找不着。

所以蘇飛是在救他,讀書的確無聊,但至少保留有一線希望,能從那無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

千予宸聽完沉默了一陣,突然發問,“那你憑什麼有特權?”

蘇飛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又把臉轉向書里,把書頁翻得嘩嘩作響。他的偽裝渾然天成,千予宸過了好久才學會分辨他的真實情緒。但在那一刻,他真以為蘇飛被手裏的小說書所吸引。

白天變得很短,倏然飛走了。他們很晚才回去,又遇見輔導員在走廊里大發雷霆。

看見蘇飛,輔導員像那個漏了氣的球一樣軟了下去,沒有為難他們。

後來,千予宸漸漸發現李輔導員的秘密——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蘇飛的手裏,對他特別客氣,很無奈,又很喜愛,而蘇飛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隻貓看着老鼠。

千予宸這人,天生地運氣不大好。過去十七年裏他總是和他的妹妹一樣對命運忍氣吞聲,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奮起反抗了一回,結果就被人逮住了,關到這裏來。這裏乾淨的和不幹凈的人,好像都和蘇飛沾着一點邊,不去朝他動手。但千予宸就不一樣了,他們並不和他講“朋友的朋友”的情分,好幾次蘇飛翹課回來,都見到千予宸鼻青臉腫地走在路上。

蘇飛從不為他出頭,千予宸也從沒向他提出過這種要求。他總是形單影隻,不覺得自己在這裏面有什麼朋友,也沒有去結交的必要。那麼蘇飛算是什麼,這問題很難回答,他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一個特別明確的定義。

時間回到某個平平無奇的夜晚,蘇飛叼着煙,躺倒在土坡上。

鄉下地方,唯一的好處是晴朗的夜裏,星星特別多。千予宸抱着膝蓋坐在一邊看天,好像在一片閃爍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他對七歲以前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但還記得那時候父母都在,小妹剛出生沒多久。夏夜裏他抱着小妹,在院裏的搖椅上看星星,看着看着就睡著了。

看了一會,千予宸下意識把手放在肋骨上。淤青早就消了,他卻覺得那塊地方不時仍在隱隱作痛。

蘇飛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便把煙夾在左手指間,伸出右手疊在他手背上,千予宸把他的手掀開,蘇飛就哈哈笑起來,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煙塞進他嘴裏。

千予宸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地嗆到咳嗽,但卻沒有犯噁心。蘇飛看着他,說:“不抽還我,看你也不會。”他咬着煙蒂,搖了搖頭,又使勁抽了兩口。

他頭一回抽煙,辣出了眼淚。

輔導員大發雷霆,因為他瞧見了,卻不好作聲,只得縮在辦公室的窗戶邊,神色陰晴不定。

他是上頭派來監視蘇飛的,但這兩個人現在的狀態顯然在往上頭不願意看見的方向發展。

他們不能做朋友,永遠都不能。

打那天起,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極不友好。讀書的少年犯不歸他管,他便拿工廠里的出氣。兩個室友回來,偷偷抱怨李輔導員教訓人的模樣像容嬤嬤。蘇飛在旁邊豎起耳朵聽,聽完就笑着繼續玩他的鉛筆,玩來玩去啪一聲把筆尖扎在床板上,睡覺。

夜裏他們到操場上抽煙,蘇飛邊找火機邊說,“我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你,不過,你應該不記得我是誰吧。”

千予宸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我一開始沒認出來,但你的名字,那可算響徹學校了。”

“你知道我?”

“當然。”

蘇飛瞥了他一眼,沉着嗓子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以前好像認識?”

千予宸啞然,只當他是沒話題聊了,“我可不是女生,你這招對我沒用。”

“我是說真的。”蘇飛卻說道,“我感覺,我好像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晚風拂過,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頭髮。來這裏有一陣了,劉海開始擋眼睛。隨着時間流逝,他漸漸意識到,有些事正在發生變化。

但這個,與蘇飛提到的那句話,似乎隱隱有些關聯。

在那之後很久的日子裏回想,千予宸能讓蘇飛記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也算是巧合。這不是說他有多麼強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而是他在那種地方做自己,已是尋常人絕對做不到的事。

千予宸的記性算不上很好,出來後幾年,慢慢就把裏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年少時做過的夢,同一時代的其他面孔,它們扁平模糊,可蘇飛的那句話鮮明如初,彷彿他的內心也是這般認為的。

那天之後,千予宸知道了輔導員的底細,一個知識分子,來做鄉下少管所的教員好像有些屈才,何況他似乎整日都監視他們,說沒有別的目的,千予宸是不相信的。

他突然做起了噩夢。來少管所好幾個月,他每天竭盡所能地忙碌,讓自己沒有閑下來的時間可以想東想西。然而他總還是要睡覺的,一睡覺多半就要做夢。夢裏也有過短暫的快樂,但畢竟不多,更多的是妹妹哭泣的臉、打工時受到的無止境苛責,還有磚頭拍到人身體上時,某種東西碎掉的觸感。

夕陽慢慢爬下山,照在老舊的圖書館的書櫃邊角,映得金屬包邊鋥亮。千予宸隔着一排書,看縫隙里蘇飛的眼睛。剎那間,他脫口而出:“你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是誰呢?他突然想,是誰呢?

蘇飛聽完他的話,卻微微挑眉,似乎在等他接着往下問。

“可能是我妹妹,她小的時候跟着我媽住。”蘇飛卻平靜地說道。

夕陽照在蘇飛的頭髮上,把它們鍍了層金。他罪名不明,來歷成謎,和牆外攀援着的爬山虎一樣,千予宸在背後查過他,除了知道少管所的人都怕他之外,沒有人知道他進來的原因。

話到了這裏,很多人都會將它接下去,講自己家人的事。蘇飛卻停在這裏,沒再提到他的妹妹,或者別的親人。千予宸發現自己實際上也並不關註記憶里那個模糊的影子,而是在那個模糊的影子裏,另有其他的,

按照蘇飛的說法,少管所承包給了幾個黑心商人,裏頭做活的都是資本主義的螺絲釘,要在流水線上干到死。而他們靠着讀書逃過此劫,按理說,不久以後是能出去的。螺絲釘那麼多,少一兩根也無傷大雅。只要李輔導員不檢查,就不會出什麼別的紕漏。

同年秋天,千予宸的同齡人都提着鋪蓋捲去大學或大專報道,再不濟也拿到高中文憑開始打工,而他還關在這高牆之內,在秋蟬凄厲的鳴叫中輾轉反側,睡不着。外邊來了電話,李輔導員接聽完,整個人容光煥發,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翹,又儘力克制着,緩步走向宿舍。他頭一回拿正眼看千予宸,好言好語地叫他:“有人找你,到辦公室接電話。”

千予宸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妹妹就這樣死了。其實想想也知道,哥哥進了少管所,她的生活必然更加拮据。而且校園欺凌往往只會變本加厲,直到當事人無法承受,以轉學或休學告終。而他的妹妹比他還要沉默寡言,甚至連休學手續都沒有辦理,就悄無聲息地從學校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李輔導員覷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嘴上說到,“親人去世,沒有辦法的事,你不要太往心裏去了,節哀順變。”爾後又慢慢地說他的妹妹是如何在花壇里被人發現,事情發生以前,她的書桌剛被人掀倒,課本都給亂塗得不成樣子,妹妹衝出教室,還有人追到走廊上,跟在她後面喊,“你到底什麼時候轉學啊?”

李輔導員的文學功底確實不俗,把那些畫面描述得活靈活現,好像親臨現場了一樣。

千予宸癱坐在椅子上,和剛來時一樣瑟瑟發抖,顫抖着聲音央求道,“我……我要請假,我要去看看她……”

後來,他被強制送回家,他本來就只有一年刑期,眼看到期也沒人來找,更沒人提起蘇飛的事。期限一到,所里寄回來一個包裹,裏面是他的行李,還有封書面通知,寫着“因表現良好,我所准許千予宸提前三周釋放”,後頭是一連串備註說明,依然絕口不提蘇飛和輔導員的事。

千予宸從少管所出來後幾個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他徹底成了獨身一人。工作漸漸走上正軌,他的人生也就正式宣告拐了個彎,距離遇見蘇飛的地方越來越遠。他大概花了一兩年來接受妹妹死亡的事,同時還接受了三個治療失眠的療程。

他煩惱的一部分來源於蘇飛。即使在往後許多年裏,他也時常夢見蘇飛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心裏的不安有一部分來自於他明明感覺到了異樣,卻繼續若無其事的生活。這件事情如同淤青一樣烙在他的心上,很長時間內都無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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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朵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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