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眾人明白了,無論對錯,楊艾是不會放過他們。再沒有人想着怎麼回答問題,只求一會兒死得痛快些,免受腦袋被砸成肉醬的酷刑。
“楊……楊公子,我家廂房,由東往西數,第九塊青磚下面藏着暗室,”熊老闆哭喪的臉強擠出笑容,顯得格外滑稽,“那是我全部家產,山上過日子不容易,還望楊公子笑納。只求饒了我這條賤命。”
“呵呵,當年你為了把我趕走,可是給鄉親們花了大錢。”楊艾舉起木棍指着熊老闆,“出手很大方啊。”
“楊公子,我當年看中的是酒娘家的財產,對酒娘真沒有感情,”熊老闆嚇得連頭都不會磕了,雙手扶地打着擺子,“只要您放過我,錢,酒娘,都是您的。”
“酒娘的父母,怎麼死的?”楊艾慢悠悠地望着星空,“夜色不錯,是真相大白的好天氣。”
神智已經崩潰的酒娘聞言抬頭,美麗的大眼睛空洞茫然。
“我……我……”熊老闆偷偷瞥着酒娘,猶豫片刻,“酒娘父母不死,家業就不是我的。我在他們的飯食里下了慢性毒,造成重病的假象,又買通了仵作。”
“你這個畜生!”酒娘凄號一聲,踉蹌前沖幾步,又回身抱住孩子,“楊艾,孩子是無辜的。我們死不足惜,放過孩子好么?”
“我會讓你和他的孩子活在這個世界么?”楊艾惡狠狠瞪着嚇傻的孩子,“第三個問題,答不上來,全都死!”
“楊公子,我說一個秘密,您放過我。”熊老闆身旁的妓女爬出人群,拚命磕頭,“那晚是熊老闆花了重金,讓我和更夫模仿他們的聲音,穿着他們的衣服去放火。”
楊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幾步走到熊老闆身前,釘棍敲着熊老闆肥碩的後背:“熊老闆,依着你的聰明,應該不會做這種蠢事。說,這是為什麼?”
熊老闆抬頭瞄着楊艾身後,一言不發。
“不想說,那就不說。”楊艾虛空揮着釘棍,“答案,沒有意義。第三個問題,誰能對得上我臨走時那首訣別詩,我就放過誰。呵呵,你們不是說讀書沒有用么?今天,可是能救你們命哦。”
眾人雖知道會死,可也抱着一絲希望,聽楊艾如此一說,都傻了眼。誰還記得楊艾被趕出村鎮做的那首詩?一時間,除了火把獵獵燃燒聲,只剩眾人沉重的呼吸聲。
“你也對不上么?”楊艾背對酒娘,極度難聽的嗓音多了一絲沙啞,“對上了,我就放了你。還有……還有你的孩子。”
接連打擊,酒娘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念想,“放了孩子”這句話又讓她多了一線希望。楊艾那首訣別詩,她早藏在心裏,哪裏忘得了?可是當下這個環境心情,對詩談何容易?
“丫頭,你一定對得上。”楊艾左右走了幾步,釘棍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
酒娘心中一動,再看棍影所指位置,正是楊艾方才用釘棍划來划去的地方,隱約有幾行小字。
“原來,你早已原諒了我。”酒娘早已哭乾的淚水,又充盈眼眶。
“很多很多年以後……”酒娘穩着心神念道。
“嗖!”一支羽箭,滑空而過,撕裂了黑暗光明,插入酒娘心窩。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楊艾直挺挺戳着,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酒娘嘴角流出一絲鮮血,低頭看着直插胸口的羽箭,抬頭凄然一笑,喉間“嗬嗬”作響,手指顫抖地指着孩子,嘴巴張了張,嘔出一口血霧,噴在楊艾褲腿,側着身,倒了。
“娘!”兒子“哇”地哭了。
“酒娘!”楊艾如夢初醒,跪倒抱起酒娘,拚命晃着,“你……你……別走!求求你。”
酒娘吃力的睜開眼睛:“對不起,來……來生,酒娘陪你一生醉紅塵,不離不棄。”
“大王,官兵來了。啊……”強匪的慘呼沒了動靜。
“嗖嗖嗖”,無數只羽箭挾着凌厲的殺氣,雨點般紛紛落下。強匪、村民四處逃竄,沒跑幾步,或射穿眼珠、或射斷腳筋、或透傳腹部……
短短一瞬,再無活人,只剩被射成刺蝟的死人堆。血,從每個人身下淌出,匯成一條血溪,流進陰溝,凝結成一坨坨豆腐腦狀的血疙瘩。
酒娘,只有心口一箭,楊艾,用他被火燒壞的身體,擋住了所有羽箭,卻沒有擋住死亡。
生,未能同眠;死,亦要同穴。
一隊官兵跑了過來,按個檢查屍體,發現尚有一絲活氣的人,立刻補上一刀。
“大人,沒有活口了。”
“嗯。”神態威嚴的老者微微頷首,“你們都退下。”
“大人,就怕還有殘匪……”
“退下!”
官兵們見老者動了怒氣,唯唯諾諾撤了,遠遠戒備。
老者走至楊艾屍體旁,翻過他的身體,摸着那張疤痕累累的臉。
“你從小倔強,性子執拗,不願聽從我的安排。你太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動感情,我訓你、打你、罵你,是不想你長大了吃虧。沒想到,還是這種結果。”老者的眼淚落進花白鬍子,“我早就知道你在杏花村愛上一個姑娘,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尚書的兒子,怎麼能娶酒家女子?我會被同僚恥笑,我的官位,不保!”
“我從杭州尋到熊老闆,他會一種流傳於南疆的異術,可將叫做‘蠱’的東西放進胭脂水粉,使人意亂神迷,不能抗拒。我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引誘酒娘,使你絕了念想。為了讓你徹底死心,我讓他尋兩個人,假冒他和酒娘的模樣,在你屋前放火,故意讓你聽見他們說話。沒想到,你竟然醉得沒有察覺,終於釀成大錯。”
“大人,你的苦心,願公子地下有知,事已至此,大人節哀。”死人堆里爬起一人,解開衣服取下護身鎧甲,正是手持釘棍的強匪,“公子做了強匪,於大人名聲受損。這幾年朝廷里的敵對勢力,已經有所察覺。如果讓他們知道公子和大人的身份,楊氏一族恐怕保不住了。大人這麼做,不留一個活口,是對的。”
“這幾年,你假扮強匪,保護我的兒子,給我通風報信,辛苦你了。”老者恢復了威嚴官態,讚許地拍着強匪肩膀,“熊老闆的積蓄,你都拿走吧。找個地方,換個身份,足夠家族幾代興盛。”
“小人捨不得大人,願侍奉大人左右。”強匪連忙低頭掩飾興奮的表情,裝出戀戀不捨狀。
“難得你一片孝心。那……那就如你所願。”
“咳……”強匪看到一柄尖刀,插進了胸口,鋒利的疼痛漸漸冰涼,視線模糊,隱隱聽到老者說道:“你活着,我不安。你為楊家做的一切,很好。老夫禮部尚書,帶兵剿滅強匪,楊家的榮譽,有你的功勞。來人,放火,把這裏燒了。”
熊熊烈火,如同鮮血染紅了黑夜,順着夜幕邊緣滴淌。
風,嗚咽;雲,遮月;火,熄了。
無人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會知道,楊尚書領兵剿滅了頑匪,實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不知道又有多少詩人,以此事為詩,歌功頌德,流傳很久很久。
久到真相再無人知,假話變成真的歷史。
兩個老者遠遠站着,遙望杏花村的殘骸,冉冉冒起的黑煙,燒成焦炭的屍體。
“這一次,來晚了。”圓臉老人狠狠捶了手掌一拳。
黃衫老人摸摸鼻子;“人世間,不是每件事都能恰到好處。”
“楊尚書這個畜生,連自己兒子都不放過。”圓臉老人煩躁地踢飛一塊石子,被石子硌了腳趾,疼得呲牙咧嘴,“一定要弄死他!”
“做了這麼傷陰德的事,楊家氣數沒有幾年了。”黃衫老人揚着眉毛,無奈地笑了,“咱們,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只能留下線索,讓他們破解。”
“他們,真的是希望么?”圓臉老人摸出酒葫蘆,仰脖喝了一大口,“我受夠了!見到這麼多陰暗的事情,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標準答案,一切但求自圓其說。”黃衫老人接過酒壺灌了一口,“文蠱合一,窺破終極。唉……累了。”
“這些人死得太冤,陰氣不散。”圓臉老人擦着眼角淚水,“希望他們能破解線索,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就是陰氣消散的時候。楊艾萬萬沒有想到,他有文族血脈,他的那首詩,就是線索。”
“八族自從西出函谷關,發生了那件事,就開始跟隨命運,或者有意或者無意,布下‘異徒行者’的任務。”黃衫老人很蕭索地聳聳肩,“我們,都是命運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