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望斷天涯路(9)
老……老頭?
思靈簡直哭笑不得:“二姨怎麼跟你說的,我夫君才不是老頭!”
俞秀娥一愣:“好幾年前如歌寫信說你嫁給宋國公,我想着能做到國公的,年歲應該不小了吧。又聽說你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繼子。”
說到這裏俞秀娥又看了赫蘭盛一眼:“不是他嗎?那他是……”
思靈笑道:“盛哥哥有三十多歲了。”說著拉過赫蘭盛介紹道,“他是耗子哥的同父異母哥哥,叫做赫蘭盛。秀姨可以叫他阿盛,我是帶他來找秀姨治眼睛的。”
俞秀娥“哦”了一聲,道:“是昊澤的哥哥啊,這眼睛是怎麼了?進來看看吧,別站在這日頭下了……”
說罷引着思靈和赫蘭盛進屋,又讓婢女去倒涼茶來。
思靈解開赫蘭盛的眼罩,俞秀娥倒吸一口涼氣。
俊美如神的男子,那雙眼睛卻是慘不忍睹。
被暗器射傷的那隻眼睛已經不成形了,比正常眼睛小了一半,且眼珠歪斜變形,猙獰而醜陋。
另一隻眼睛雖保留了原來的形狀,卻渾濁迷茫,毫無光澤。
儘管思靈已經見過無數次,但每次看見盛哥哥這雙眼睛,仍不免心如刀割。
俞秀娥心中也是一陣抽搐。
身為醫者,她見多了生老病死,然而眼見這般俊美絕倫的男子,一雙眼睛卻如此醜陋可怖,她有一種眼睜睜看着一塊絕世美玉,在面前被狠狠砸碎的驚痛。
她讓赫蘭盛坐下,俯身仔細查看了他的兩隻眼睛,語氣沉痛地對思靈道:“左眼是被什麼銳器射傷的吧?”
“是一枚梅花型的暗器。”思靈說道。
俞秀娥點點頭,又看右眼,道:“右眼是被藥水毒傷的?”
“是用斷腸草、花椒、黃野葛等配製的藥水……”思靈道,緊張地盯着俞秀娥,“聽說南洋的吊鐘花能治眼病,秀姨,你這裏有吊鐘花嗎?”
俞秀娥直起身,神情沉重地望着思靈:“吊鐘花有,可他這隻眼睛治得太晚了。若當時就用清水洗,並配製藥水滴眼,還能復明。如今,我可以用吊鐘花給他配藥,但能恢復多少,只能聽天由命了。至於那隻被暗器射傷的眼睛,恐怕是恢復不了了。”
思靈撲通一聲跪倒在俞秀娥膝下:“秀娥姐,求你了,讓盛哥哥能微微看見一點也行!”
“我會儘力的,快起來!”俞秀娥忙攙扶思靈。
“他的眼睛怎會被暗器射傷的?”俞秀娥隨口問道。
“是耗子哥射傷的。”思靈道。
“啊?他們不是兄弟嗎?”俞秀娥驚訝道。
思靈大概說了一下。
“他是莫槐柔的兒子?”俞秀娥驚叫道,臉色大變,拂袖站起,“莫槐柔那個賤人壞透了,當初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你母親!赫蘭墨都把你母親送走了,莫槐柔還雇殺手在路上截殺你母親!”
思靈尷尬地咬着下唇,扯住俞秀娥的衣袖,直朝她使眼色:“秀姨,別說了……”
“我不會給那個毒婦的兒子治病!”俞秀娥冷冷拂袖欲走,思靈連忙攔住,淚流滿面,跪倒在俞秀娥膝下,扯住她衣角,“秀姨,盛哥哥已經受到懲罰了,你看他的眼睛被耗子哥弄成這樣了!他母親做過的事,與他何干啊,那時盛哥哥才多大?醫者仁心,求求你幫他治眼睛好嗎?”
俞秀娥回頭看着那個沉默地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的英俊男子,他微閉着那雙盲眼,冰雕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俞秀娥心裏有微微的疼惜泛過,深深呼出一口氣:“好吧,我為他治。”
“還有……”思靈又扯住俞秀娥衣袖,低聲道,“他被一群閹人踢傷了下身,從此不能行陽道,秀姨也為他看看吧。”
俞秀娥的臉頓時通紅:“這個,還是讓我的徒弟為他看吧……”
思靈瑩白如玉的面龐亦浮起一絲紅暈,繼續低聲道:“秀姨,你也幫我看看。我四年前流掉一個孩子后,就一直沒懷上。”
俞秀娥拿起思靈的手,將纖細的三指按在她的腕脈上,凝神聽了半晌,淡如煙縷的纖眉蹙了起來:“你不止流過一個孩子吧?應該流產過兩次。”
思靈先是驚嘆:“秀姨,你真是不負神醫之名啊!”繼而眼裏浮起一抹久遠的哀怨,朝赫蘭盛瞥了一眼。
一直紋絲不動、面無表情坐在椅中的赫蘭盛,忽然握緊了扶手,胸膛微微起伏,似有什麼在胸間翻湧。
靈兒,還有一次是我的孩子!
我記得的!永遠不會忘記!
對不起!對不起!
有些錯誤,一旦鑄下,是永遠無法再挽回了。
而世上最大的痛苦,無過於追悔莫及!
“你是否常覺小腹墜痛,手足發涼?經量是否較少且色淡?”俞秀娥問思靈。
“是的!”
“你這是兩次流產導致的宮寒症,我給你開幾副葯吃,定能給你調理過來,你放心。”俞秀娥微然一笑。
思靈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問道:“秀姨,怎麼不見我外公外婆?”
俞秀娥笑道:“他們嫌我這裏太吵,搬到獅子峰那邊去住了。”
“哦,我想去看看他們,可我有些不記得去獅子峰的路了。”
“你先歇一天,過兩日我帶你去。”
“你不得閑吧?”思靈笑盈盈地望着俞秀娥,“我看你這藥王庄,求醫問葯的人絡繹不絕,都是慕你的名而來的。”
“那是!”俞秀娥自豪地笑了,“師父生前不給官宦人家看病,這種觀念實在大繆。師父說那些縉紳豪強盤剝百姓,全都不是好東西。既然如此,我何不將診金要得高高的,讓他們把從老百姓那裏搜刮的錢財又吐出來!”
思靈點頭稱是,又道:“不過,你的藥王庄如今這樣門庭赫赫,只怕平民百姓不敢上門求醫了。”
“誰說的,我每年都給附近村莊的貧戶發名帖,只要拿着我發的名帖就可以進庄找我看病,不收診金。”俞秀娥驕傲地笑道,“我還收了幾個弟子,都是窮人家的孤兒。”
思靈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點頭:“秀姨這是用另一種辦法劫富濟貧了!”
思靈和赫蘭盛在藥王庄住了下來,俞秀娥撥了一個客院給他們,又親自給赫蘭盛配製了滴眼藥,給思靈配了治宮寒症的葯。
夏天匆匆過去,秋風漸起,碧波生寒。
這日,思靈帶着赫蘭盛去獅子峰看望外公外婆。
回來的路上,她牽着盛哥哥走在秋風送爽的山谷中,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地念叨:“我外公都耄耋之年了,怎麼還和外婆吃醋?外公說的那人是誰啊?什麼我女兒愛上那人的兒子,外孫女愛上那人的孫子?這都什麼跟什麼?”
思靈並不知道外公那一輩的恩怨,嘆息了幾聲,不再理會,又一邊走一邊介紹:“盛哥哥,藥王谷的楓葉已經打霜了,秋風一吹,像赤紅的波浪一樣翻滾。你能看見嗎?你右眼不是能看見一點微光了嗎?你看這漫山遍野的紅……”
一個“葉”字尚未出口,她的話音戛然中斷,突然間鬆開赫蘭盛的手,往前奔去。
“靈兒?”赫蘭盛被她忽然扔下,茫然無措地站在山道上,月白色的袍袖在山風中如雲般翻湧,束了髻又垂下的長發如黑霧般飄散,“靈兒……”
“夫君!夫君!”山谷間傳來思靈清脆如雲雀的狂呼,帶着此生最深刻的依戀。
她不顧一切地朝站在山道中間的高大男子奔去,幾乎是整個人躥到他身上,雙腿盤在他結實的豹腰,俯身捧住他的臉,滾燙的淚水大顆地打在他臉上:“夫君,真的是你嗎?”
“靈兒……”蕭方智高高舉着思靈,讓她盤在自己腰間,仰起臉望着她。
他那張原本線條冷硬的面孔,此刻因激動和濃濃的愛意,正在輕微顫抖着,漆黑的深眸中,滿滿的思念和情意幾欲傾瀉而出,聲音帶着深沉的哽咽,“靈兒,你還記得為夫?”
“怎會不記得?”思靈猛烈地抽泣着,像個孩子一樣放肆地哭泣,捧着蕭方智的臉,發狂地吻他,吻他烏黑挺直的濃眉,微帶鷹鉤的高鼻,和他臉上粗硬的胡茬,眼淚鼻涕口水糊了他一臉。
“靈兒……”蕭方智抬起臉來尋找她的唇,兩人的唇齒很快合在一處,難分難捨。
秋風簌簌地從耳畔掠過,拂過漫山遍野的楓樹,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下着一場無邊無際的秋雨。
這一吻漫長如夢,蕭方智先離開她的唇,正要說話,思靈再次湊上去,主動吻住他的唇,蕭方智便再次與她深吻下去。
“夫君……夫君……”她不住地呢喃,捧着他的臉,與他吻得如痴如醉。
“我聽說夫君扶立了新帝,還以為夫君一時走不開……”思靈終於戀戀不捨地與他的唇分開,又在他臉上、脖頸里、胸口蹭着,整個人黏在他身上,捨不得離開半步。
“我已經辭官了!”蕭方智嘆息着,輕輕撫摸愛妻的髮絲和柔韌的腰背,貪戀地將臉埋在她的玉頸嗅着她的香氣,“你這狠心的小女人,為何拋棄我,大半年音訊全無?”
思靈從他身上跳下來:“我不是讓二姨帶信給你了嗎……”
“你二姨說你帶寧成器來藥王谷治眼睛,如何,他眼睛治好了嗎?”蕭方智說著向赫蘭盛望去。
赫蘭盛高挑挺拔的身影立在山道上,紋絲不動,像一尊冰雪的雕塑,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虛空,月白色的袍袖在山風中凄涼地飄擺。
“右眼能看見一點微弱的光了,繼續滴藥水、服藥以及按摩,也許還能恢復更多。”思靈欣慰地說。
“那你準備等他復明才跟我回家嗎?”蕭方智冷冷掃了赫蘭盛一眼,轉頭問思靈。
“不,現在就可以走,秀姨已經把葯配好了,咱們可以帶着葯走。按摩的法子他已學會,自己可以按摩。”
“靈兒,你的意思是,你要帶上他?”蕭方智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渾身散發出戎馬半生的威凜殺伐之氣。
思靈輕咬嬌艷的紅唇,拉着蕭方智衣袖,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來:“他的眼睛看不見,需要人照顧,可是他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就連親生父親都要取他項上人頭。俞娘子忙於給人看病,無暇照顧他。我又不可能把他送到外公那裏,不知為何,外公很厭惡他,今天外公把盛哥哥的爺爺、父親還有他三代都罵了……”
“這是他罪有應得!”蕭方智悲怒交迸地吼道,“若不是他把嵐嵐送到寧楚軒那裏,嵐嵐或許不會死得那樣慘。若不是他賄賂褚全忠,把玉琴(蕭太妃)囚禁在永巷,玉琴或許不會患病!”
思靈把夫君拉到山道邊的樹林裏,一邊朝赫蘭盛那邊瞥着,一邊低聲懇求:“夫君,他做那些事,皆因錯信了最親的人。當年他曾向母親承諾要為她報仇,他信守諾言,為此賠上了一生……”
“那我不管!他母親害了他,又不是我害了他,憑什麼要我的女兒和妹妹跟着遭難,現在還要我妻子照顧他?”蕭方智憤怒地甩開思靈,“靈兒,你自己想好,要跟我回家,就把他扔下。若想帶上他,你我就此勞燕分飛!”
說罷甩袖而去。
秋風掠過漫山遍野的楓樹,發出凄厲的颯颯聲。
思靈望着夫君大步走出樹林,沿着山道走遠,心中像被撕裂一般劇痛。
想要追上去,然而回頭看見赫蘭盛睜着渾濁茫然的瞎眼,無措地站在山道上,一步也不敢亂動的樣子,她又實在不忍丟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