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艾斯貝爾
艾斯貝爾集團大廈頂層,迎風站立的兩個人影顯得分外蕭條。
在他們身前,是一望無際的闊野良田,地平線的地方被天光模糊了邊界,幾不可辨。但兩個人知道,那裏什麼都沒有,或者乾脆說,腳下的景色也是虛假的,所謂的美麗圖景不過是投影在防護罩上的3D影像。
這個秘密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有人在講述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得以驗證。
要知道,這個世界從來沒有飛行器的概念。
“難道一直都沒有人想到嗎?”
“並不是,只是法律規則將之排除在範圍外面而已,就像中世紀的教會一樣,他們對某些行為的抵制近乎瘋狂。”
這是方立的評價,當被問及中世紀是什麼意思時,他想了想才狡黠地笑道:
“大人,大概就是你們還存在國家形式的時候,人們的思想還囿於教條,並不能發覺更廣闊的世界。”
禁飛的具體條例也近乎苛刻,但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覺得有理由就不錯了,畢竟“空間混亂場”這種玄而又玄的事情不能隨便提及,而飛行器一旦問世並投入運用,就不可避免地需要討論黑色地帶的事情,然後又會衍生出更多更麻煩的問題……這是系統所不願意看到的。
本來嘛,只要能看到幻境,接受想像中的世界,以為自己生活在很美好的地方就足夠了,又何必追求本質性的真實呢——這是系統對“人類”的期望。但遺憾的是,人類並非和大多數的生物一樣,為了生存就已經疲於奔命、沒有空閑理會生存以外的事情。
相反的是,他們有思想,有獨立意識,也有探究深層次理念的訴求。自帶的內驅力以及生而不倦、廣而不息的好奇心讓他們有着不同於任何生物的進取心,這並非會在古人或者現代人的身上出現明顯差異,也不可能用“虛幻的美好”就可以輕鬆收買或者磨滅。
只是不知道系統的創造者幾時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
甚至還有另外一個問題,艾斯貝爾認為它也一直沒有搞明白——引領人類社會進步的從來就都是一小部分精英,僅僅滿足大多數人的喜好、讓他們醉生夢死是遠遠不夠的,真正具有威脅的是尖端的那麼一小搓人,只要他們的靈魂不死,這個世界的發展就永遠不可能停滯、想要隱藏秘密就永遠不可能實現。
但現在討論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矛盾累積了很多年,總歸會在到達頂點后爆發,現在就是那個時刻了。
方立小心翼翼地看着身邊的人,這位中年大叔身上的氣場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從前的他遊走於各大集團中間,總歸是見過相當多極度優秀的人,但拋開共有的領袖特質不說,這位身上還帶着更多的東西,是其他人所難以企及的。
艾斯貝爾,地下帝國的締造者,可以和系統相提並論的男人,如果不是坊間一直傳聞的造物主真的存在,他可能早就公然對抗系統的規則了。
他一直都想看看系統之上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從小時候開始就單身了這個想法,但身邊的人都安於生活在“系統”提供的舒適環境中,連一絲一毫的叛逆都沒有。
他從那時候就明白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人。
“方立是吧,在這種地方和我談過話的人,都是身份很高的人。”
方立趕緊躬身施禮:“真是我莫大的榮幸。”
“呵呵,我話還沒有說完,先聽我講。”艾斯貝爾不緊不慢地打斷,眼睛仍然看着很遠的地方。
“第一次,是一位執行者隊長。一名走投無路的竊賊在搶劫商店后造成了混亂,這位隊長在維護治安過程當中失手打死路人,反而把一切罪責都推到竊賊身上。如果是方立先生,會怎麼判定這件事呢?”
“當然是執行者負全部責任。”
“然而系統看重的是它制定的法則和維護法則的人,最終結果是那名竊賊被判處死刑。於是,第二天,我在這裏和那位執行者談過話后,讓他在這裏自行了斷。”
方立聞言就是一愣,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
艾斯貝爾仍然語氣很慢地說下去,絲毫沒有留意到方立的變化。
“第二次,是一位中央大廳的高層。他違反了系統規則的第281條,不可擾亂別人的家庭。他利用職權便利誘導女人,還在被那家的男人發現后殘忍殺死了他。但最後系統判定的結果是,因為男人的唯一血親只有女人,而女人選擇原諒這位高層,所以只予以口頭警告。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事情,會怎麼做呢?”
“我……”
艾斯貝爾並不需要他的回答,自己說了下去。
“如果我和你、和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一塊案板上的肉,我會行僭越系統法則之事,衝擊所有不合理的規範。但如果我是我,這個所謂的系統高層在第二天就會死,而且對系統的改革也會被提上日程,成為我奮鬥一生的目標。所以,他後來就站在你站的位置,乞求我原諒的模樣至今歷歷在目。”
方立從頭涼到腳,好像艾斯貝爾說的一直就不是別人的事情,而是他的未來。
艾斯貝爾仍然沒有在意方立的表現,繼續說下去:
“方立先生,在進行一切行動之前,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不管你之前對我的手下說了些什麼,竟然能讓他們如此感興趣,甚至不惜以此為由準備開戰。下面,請回答我的問題:你,究竟因為什麼認定這個世界只是某種生物,或者說是我們這樣的生物創造出來的?”
“因為我是從一副畫的外面進來的,你們所在的世界,實際上是一個畫中的世界。”
方立回答得很有信心,之前接觸到的所有人聽到他說的話后都表現得歡欣鼓舞,似乎就在等待一個可以驗證他們猜想的人到來,而他就這樣被一層層送到上面來。早些時候,看上去是集團二把手的女人,她自我介紹說叫安麗娜,再三確認后興沖沖帶着人離開駐地,想必艾斯貝爾指的就是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你在的世界就一定是畫外的世界?”
方立疑惑地點點頭,為此還不惜扯了個謊:“是啊,那幅畫被我們當做珍品收藏在國家最大的博物館當中。”
“博物館?”
“就是類似於陳列館的地方,擺放一些珍貴的物品供人們參觀。”
艾斯貝爾冷笑道:
“方立先生,就算你不是在胡言亂語,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萬一那幅畫只是一個媒介,而我們兩個世界其實是並立存在的,壓根沒有畫裏和畫外的說法。而更進一步的話,萬一只是你們找到了脫離那個世界的一扇門,來到了更大的世界而已,你在的地方才是畫中世界呢?”
方立只覺得身上的寒意更重了,臉上的肉也止不住哆嗦起來。這個人是什麼意思?話已經說到這麼清楚了,他還想試圖逃避到什麼時候?
還是說……他今天帶我上來的目的就是為了……
方立不敢想下去了,雙腿一軟已經跪在地上,勉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穩定:
“尊敬的艾斯貝爾先生,我從來沒有忤逆您的意思。從科技發展程度上來看,確實是您的世界發展更快,擁有更多令我們心嚮往之的成就。但從世界的根本上來講,您的世界卻存在很多解釋不了的問題,這在我們那邊幾乎是不存在的。”
“這是什麼意思?”艾斯貝爾輕蔑地看一眼方立,“這隻能說明你們那邊的領導者更加善於隱藏問題,而你們的下等人太多了,竟然到現在都沒有發現世界存在這麼多問題!”
真是愚蠢至極!方立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竟然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想法來麻痹自己。他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已經被固定成了這個姿勢,於是慘然一笑說:
“艾斯貝爾,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再說一件事,在我那邊,從來沒有‘系統’這樣的存在,國家形式是劃分權力和地盤的最大組織。在我們的地界上,從來沒有像你們這樣存在大塊大塊的死亡之地,每個人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人人的自由都得到保障,私隱權也受到足夠的尊重,法律健全,依靠人治而絕非機器裁決,雖然渴望發展機械力量,但從不會允許智能設備在關鍵決策領域取代人類智慧,而這些,都是你們所遠遠不能及的。”
艾斯貝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來,應該是你們的社會層級更高一些才對。”
“並不是,我雖然不能斷言,但也可以想像,如果我們有一天也製造出像‘系統’這樣絕對公平公正的機器,也會像你們一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最為人類精神的最後救贖。可遺憾的是,我想在那之前,我們可能還需要經歷很多次對人類本身的絕望才可以達成,甚至,我更願意相信我們們永遠不會對自己絕望,永遠相信人類本身才是創造一切奇迹的根源,雖然有缺陷,但始終在自我完善的進程當中……”
方立頓了頓才又說:“換言之,我們絕對不可能走上和你們一樣的道路。”
艾斯貝爾沉默地盯着方立,半晌才說:“你說的都對,但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們的社會正在向你們靠攏,但絕非要到你們那邊去,我相信在我們的抗爭之下,一定可以爭取到些許自由的權力,但在那之前,我想你應該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為什麼!”方立被兩名警衛架着走向大廈邊沿,不服氣地喊道。
“不為什麼,關於自由,你知道得太多了。即便我們最後成功,大多數人能得到的僅僅是稍微寬鬆的環境,絕對不可能走向你們那個極端。”
方立瞪着眼,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落到這般田地,但一切已然至此。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艾斯貝爾想要的已經得到,而自己會死也正如他所說——關於自由,不能讓下面的人知道更多。
只是不知道,在這個世界死去的結果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