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道(一)
聽到這裏,唐衛軒猛地吸了口涼氣,詫異地盯着眼前的德川家康,眉頭緊皺。
“看樣子,唐大人此刻仍蒙在鼓裏啊......嗯,也難怪了,若非親眼驗看了這份詔書里的內容,本人此刻恐怕也一樣,仍被小西行長玩弄於鼓掌之中......”
晃動的幽暗燭光中,對面的德川家康眉頭輕輕一挑,如此說道。
唐衛軒更加好奇,看來,程本舉與自己對小西行長暗中另有陰謀的猜測,並非子虛烏有,只是,沒有想到的是,其竟然連倭國一干大名、甚至豐臣秀吉本人也一併被瞞過了。望着眼前這其貌不揚的德川家康,唐衛軒暗暗感到幾分驚異,對於如此重要的軍國大事,德川家康此刻卻依舊保持着不緊不慢的態度,輕描淡寫的語氣中,就像是一切都盡在其掌控之中。
與此同時,德川家康卻用目光示意着唐衛軒手中的詔書,循循善誘道:
“敢問唐大人,這封詔書中,貴國皇帝陛下的議和約定,具體是哪三條?”
唐衛軒再度掃了眼詔書,迅速找到了其中最為關鍵的幾句話:
“......具見恭謹,朕故特取藤原如安來京,令文武群臣會集闕廷,譯審始末,並訂原約三事:自今釜山倭眾盡數退回,不敢復留一人;既封之後,不敢別求貢市,以啟事端;不敢再犯朝鮮,以失鄰好......封爾平秀吉為日本國王,錫以金印,加以冠服。”
簡單地說,大明的議和條件一共三條:
一、尚滯留在朝鮮釜山的倭國軍隊需盡數撤走。
二、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
三、倭國日本不得再進犯大明屬國朝鮮。
凝視着詔書中所列的這三條,唐衛軒的大腦飛速地轉動,一時弄不清小西行長到底欺瞞的是什麼陰謀,卻不想,德川家康似乎看透了其心思,再次提示道:
“其實,詔書中的這三條,太閣殿下與我等也大致知曉。只是,小西行長與我等所說的,其中一條,出了些許偏差。而在看到這份真正的大明皇帝的詔書後,才得以終於發現,小西行長的瞞天過海之計......”
“些許偏差?”
“是的。那就是——大明不僅冊封太閣殿下,同時也會恩准兩國間的貢市。”
一聽到“貢市”二字,唐衛軒立刻再次看回了詔書,盯緊了這樣一句話:
“既封之後,不敢別求貢市,以啟事端。”
看來,德川家康所說的偏差,正是詔書中的這一條。詔書中雖恩賜冊封,但卻特彆強調,令倭國不準再提及貢市之事......
看及此處,唐衛軒不禁陷入沉思。
所謂“貢”與“市”,代指的分別是“朝貢”與“互市”。二者皆非大明開國后獨創,而是中原王朝自古便有的對待番邦屬國之策。
朝貢,即異族番邦遣使、朝覲中原王朝的皇帝,表示順從,並進獻禮物特產等。而事實上,中原王朝對其回贈的禮物,往往薄來厚往,是其進獻貢品所值的數十、乃至數百倍。以至於萬國爭相來朝,大明為此特別規定,藩屬各國或一年一貢、或三年一貢、甚至十年一貢的限制。
互市,則是中原王朝在指定地點,允許定期與異國商人進行相互貿易,互通各自有無,例如茶馬交易。
另外,與“貢”、“市”相輔的,還有“封”。即冊封異族或番邦首領為王,代表將其納入了以中原王朝為尊的宗藩朝貢體系。
自古以來,“封”、“貢”、“市”,相輔相成,共同構建起了中原王朝與周邊各小國遠邦的宗藩關係:番邦接受中原王朝的冊封、表示臣服與順從;定期遣使朝貢,覲見皇帝、進獻禮物的同時,也可獲得相應的賞賜、回贈;加之邊境上的相互貿易,番邦便可與地大物博的中原王朝互通有無,補充所需。
因此,看到這裏所寫的“貢市”二字,唐衛軒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如今大明與倭國的議和,倒像是頗與當年大明與蒙古“隆慶議和”相似的感覺。
蒙古草原頗為貧瘠,常年若無貢市,從中原補充其必需的鹽米、布帛、茶葉、藥材、器皿等,根本難以自給自足。因此,嘉靖年間,北方的蒙古俺答汗就曾為求“貢市”,而多次南下犯邊,突破長城,燒殺擄掠,在襲擾大明的同時,也不忘數次遣使北京,希望大明皇帝儘早恩准、開通“貢市”。
到了先帝隆慶年間,隆慶皇帝冊封俺答汗為“順義王”,俺答汗隨即歸順大明,同時大明允其朝貢、開設互市,自此長城一線邊患驟減,稱為“隆慶議和”。
回想着約三十年前“隆慶議和”的舊事,唐衛軒漸漸似有所悟。莫非,豐臣秀吉也是想效仿當年蒙古的俺答汗,獲得冊封的同時,得到大明對於貢市的准許?
不過,隨即,一絲疑問又攀上了唐衛軒的心頭:
倭國為何非要向大明請求貢市?
蒙古不惜興兵進犯,不斷挑起戰事,究其原因,是其所在的草原上除了草場與羊馬外,可謂荒涼貧瘠;中原所產的鹽米、布帛、茶葉、藥材、器皿等,草原各部落大都無法自行出產。
但是,倭國卻大為不同,情況實際上與大明屬國朝鮮類似,雖遠不及大明地大物博,卻遠勝於蒙古草原,物產儘管稍顯貧乏,但也夠其自給自足、繁衍生息。可以說,除了達官顯貴的奢靡之需外,根本沒有必要依賴於大明的布帛、茶葉、藥材、器皿等物。
並且,更令人費解的是,即便德川家康所言為真,小西行長刻意向豐臣秀吉及倭國眾大名隱瞞詔書中“不準貢市”這一點的目的,又實在令人有些費解。畢竟,這也算是類似“欺君”之罪,就不怕一旦事情敗露,為其自身與整個小西家一門都惹來殺身之禍?
一系列的疑問下,對於眼前德川家康本就持有戒心的唐衛軒,心中並不太能接受對方的說法。或許,是其與小西行長有隙,想借刀殺人,假自己之手陷害其政敵小西行長,也猶未可知......
可忽然之間,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的幾個情形,又令唐衛軒將信將疑起來:
首先,是在淀川的漁船之上,程本舉曾用大明銅錢順利購得食物的情形。而在此之後,追查詔書的一路上,每每自己有意無意提及大明銅錢之時,小西櫻子便總顯得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這不禁提醒了唐衛軒:朝貢之時,大明賜予屬國番邦的賞賜中,往往就包括着大量的大明銅錢!
想到這裏,唐衛軒又隱隱感覺,自己已漸漸觸及了背後陰謀的邊緣,但是,卻又依然缺少了些什麼。
大明銅錢、朝貢賞賜、貢市貿易......
在倭國頗受歡迎的大明銅錢,小西櫻子那對於自己問及大明銅錢時緊張兮兮的表情,小西行長向倭國眾大名謊稱得到大明恩准、卻在詔書中實則被拒絕的貢市......
另外,以倭國的狼子野心,唐衛軒之前也曾暗自存有懷疑,區區一個“日本國王”的冊封頭銜,就足以滿足那豐臣秀吉的野心?恐怕其所求,並不僅限於此。
莫非,德川家康所言,確有其事......?!
如此往複聯想之下,一條條線索都好像透着一絲隱藏在迷霧下的陰謀味道,並且,這尚未解開的驚天秘密,似乎又和大明銅錢與朝貢互市,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可是,其中令人費解的疑點仍是頗多......
而此刻,對面的德川家康卻是一言未發,只是不動聲色地靜靜而坐,意味深長地凝視着陷入沉思的唐衛軒,任其在腦海中自行展開聯想。
終於,唐衛軒暫且停下了思考,警惕地看了眼面前的德川家康,帶着幾分懷疑的口吻,反問道:
“若德川大人所言非虛,如此大事,小西行長恐怕再有本事,也難以瞞得過所有人,貴國如此多的重臣,怎會輕易被其瞞過、此前毫無察覺?況且,唐某記得,當初倭國曾遣使者至北京,那使者想必已了解到大明在詔書中的這三個條件,自然也包括冊封而不貢市的這一條,彼時貴國的使者可是信誓旦旦地全盤答應了下來。這,又該如何解釋?”
面對唐衛軒提出的質疑,德川家康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低聲道:
“以我推測,小西行長不僅膽大包天,而且心思縝密。在這場‘瞞天過海’的大戲中,更非在演‘獨角戲’。想必,他還有一位重要的搭檔。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此人,便是貴國使團的副使沈大人......”
沈惟敬......?!
那個神秘兮兮、並且時常與小西行長過從甚密的乾瘦老頭?
面對唐衛軒半信半疑的表情,德川家康繼續道:
“之前我等信以為真,並非僅憑小西行長的一面之詞。而是因為此番楊方亨大人率使團抵達之前,沈惟敬就曾作為貴國使者,先一步到達倭國,在太閣及眾大名面前,信誓旦旦地宣稱,大明皇帝與朝廷已答應了朝貢互市的要求。而且,因言語不通,雙方溝通也幾乎均依賴於通曉兩國語言的小西行長與沈惟敬兩人,自然給了他們相互欺瞞的空隙。至於那名曾派到北京的使者內藤如安,唐大人看來還所有不知吧?其實,他本就是小西行長的麾下家臣......”
說到這裏,德川家康便不再多言,而唐衛軒也瞬間明白了過來。當初的那倭國使者若是小西行長的家臣,自然和與小西行長勾結的沈惟敬也早已串通一氣,以使者的身份成功蒙蔽住了朝廷眾臣。縱使有人心存懷疑,另選沈惟敬之外的他人轉譯,與其當面對質相問,從倭國使者那裏得到的,也必定是小西行長早已交待好的答覆,對於大明的條件,毫無討價還價地全盤接受。
德川家康滴水不漏的這一回答,可謂解決了唐衛軒的一半疑問。
仔細想來,朝廷內部當初也早已有人對主持議和之事的沈惟敬疑心重重,但奈何那倭國使者對答如流,與沈惟敬所說分毫不差,證實了倭國的確已全盤接受了大明包括“冊封但不許貢市”在內的所有議和條件,面對言之鑿鑿、信誓旦旦的倭國使者,大明君臣這才打消了懷疑。但即便這樣,此番大明使團一路之上,楊方亨對與小西行長時而過從甚密的沈惟敬也是戒心重重,直到見倭國上下確是禮數備至,才漸漸不疑有他。可不曾想,還是被其與小西行長給騙了。
不過,唐衛軒仍有另一半疑問未解。
那便是,若德川家康所言為真,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二人可謂玩得好一手虛虛實實!包括豐臣秀吉在內的倭國上下,都以為大明已恩准了貢市請求;而大明方面,則認為倭國已答應了不再提及貢市之事。
看似雙方都達到了目的、各自圓滿,可如此對兩國上下隱藏欺瞞,即便議和表面成功,紙里卻終究包不住火,早晚會在不久的將來露出破綻。
而在這出欺上瞞下、左右逢源的議和大戲中,這二人冒着天大的風險,卻似乎並沒有什麼實在的好處。那麼,其如此瞞天過海的目的,究竟又是什麼呢?
在這場已是真假難分、虛實莫測的議和中,唐衛軒只覺得越發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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