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二)
“這......?!”
臉色煞白的沈惟敬望着眼前的圖卷,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明明是如假包換的金絲錦袋,裏面所裝的本應是大明皇帝的冊封詔書,但是,為何此刻卻變成了一副倭國的仕女圖?!
面無血色的小西行長,則只是盯着面前展開的仕女出浴圖,在驚駭中愣愣地發獃——
此刻,畫中所繪那名出浴仕女出水芙蓉般的回眸一笑,彷彿正像是對小西行長機關算盡一場空的無盡嘲笑......
而小西櫻子也在覺察氣氛有異后,第一次抬起頭來,當看到眼前這幅似曾相識的仕女出浴圖時,同樣驚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這不正是溫泉旅店別間內掛在牆上的那幅圖嗎?!
自離開本能寺后,大腦便幾乎完全空白、一路不停狂奔而回的小西櫻子,直到此刻,也從未想到去查看一下,那金絲錦袋中的捲軸,究竟是否是真的詔書......
難道說——?!
霎時間,小西櫻子的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幅幅畫面:
昨夜泡溫泉時,唐衛軒不經意間問及牆上這幅仕女出浴圖值多少錢......
本能寺的假山山洞中,彎腰后直起身時,背後無意間觸碰到的,那個不合時宜的奇怪棒狀物......
還有最後自己狠下心來射出弩箭時,唐衛軒那道不怒不惱、意味深長的目光......
一瞬間,小西櫻子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
只是,為時已晚。
“唐衛軒這個混蛋!可惡——!他背叛了我們!居然還有如此虛實莫測的詭計!這傢伙......簡直比德川家康那個老狐狸還要狡詐!可惡——!”
待從小西櫻子處了解了之前溫泉獨處時曾見過此畫后,小西行長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以為是中了德川家康的計,不想卻是被自己下令幹掉的唐衛軒擺了一道,不禁怒火中燒,來回踱着步子,幾乎是歇斯底里般咬牙切齒地接連吼道。
沈惟敬此時卻漸漸冷靜下來,根據小西櫻子的敘述,仔細分析了一下情況。的確,以目前的情況看,恐怕十有八九是唐衛軒在溫泉旅店時,就趁小西櫻子不注意,暗暗備下了這幅仕女圖,作為與冊封詔書大小形狀都極為類似的頂替捲軸。而後,再另找時機,偷梁換柱。說不定,就是小西櫻子敘述之中,趁着其操控紙門外那名武士的屍體、打發掉其他趕來護衛的時候,唐衛軒便已將其與真正的冊封詔書暗中對調,偷天換日、以假代真......
想到這裏,沈惟敬不禁長嘆一聲,無奈地露出了一絲苦笑,忍不住低聲道:
“這個唐衛軒......好一個虛虛實實......”
在唐衛軒的移花接木下,事情竟真被自己的預感不幸言中,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小西行長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反而弄巧成拙、功虧一簣......
不過,事已至此,這些都已不重要了。眼下最為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真正的詔書,此刻究竟在哪裏?
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卻似乎只有已經死掉的唐衛軒,最清楚了。
“那個......”
這時,小西櫻子忽然垂着頭,有些猶豫地低聲說道:
“或許......唐君,嗯,唐衛軒.......他......他還沒有死......”
“什麼——?!”
聞聽此言,小西行長猛然停下了焦躁的踱步,詫異地抬起頭來,緊緊盯着小西櫻子。
“那支弩箭......可能......稍稍偏離了其心口半寸......”
“你......?!難不成,你是......故意的......?”
此時,小西行長的聲音由驚異變得陰沉,若真的如小西櫻子所說,這還是其第一次沒有徹底地執行自己的命令。以至於,小西行長看向垂首的小西櫻子時,彷彿已不認識這名由自己撫養長大的義女、同時也是其最為信任的手下一般,責備中還隱隱含着幾分難以置信的口吻。
“咳咳......”
這個時候,面對有些尷尬的氛圍,沈惟敬不失時機地輕咳了幾聲:
“小西大人,眼下似乎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聽櫻子姑娘的意思,雖然射了唐衛軒一弩箭,但差了心口半寸。況其一向命大,說不定,唐衛軒此刻仍然在世......”
小西行長目光複雜地瞥了始終沉默的小西櫻子一眼,似乎在沈惟敬的提醒下也意識到了目前的輕重緩急,緩緩吸了一口氣,收回視線,愁雲滿面地點頭應道:
“嗯,看來,如今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只能指望唐衛軒那小子福大命大,中了一弩后,依然能帶着詔書、逃出生天。沈大人,那依你高見,以及對唐衛軒的了解,一旦他真的尚在人世,逃出那本能寺后,又會去往哪裏呢?”
沈惟敬略一沉思,隨即得出結論:
“除了回到大坂城的使團館驛,將詔書交予楊方亨,我想,他也沒有其他路可選了。”
“好吧。若是這樣,我這就秘密派兵攔截。算德川那老狐狸走運,這次先奪回詔書,再和他算盜去詔書的賬!”
怒不可遏地叫囂了一句后,小西行長又猛然想起了什麼,緊皺眉頭,看了眼小西櫻子:
“對了,德川家康那老狐狸,應該還沒來得及看到詔書里的內容吧?”
見小西櫻子搖了搖頭,小西行長面色稍緩,而後一揮胳膊,正準備如往常的習慣一般,直接將攔截唐衛軒、奪回詔書的任務交予小西櫻子去執行,但話到嘴邊,卻彷彿遲疑了一下。隨後,小西行長轉而叫入了另一名侍衛,對其下令道:
“速調一支人馬,秘密封鎖京都通往大坂的道路,攔截一名明國的錦衣衛。一旦發現其蹤跡,務必要奪回他身上的冊封詔書。至於其本人嘛......”
小西行長冷冷地掃了眼低垂着頭的小西櫻子,而後,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格殺勿論!”
“哈衣——!”
侍衛高聲領命后正準備前去執行,這時,小西行長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暫時止住了奉命而去的侍衛,不易察覺地暗暗嘆了口氣,隨即換了種語氣,對一旁依然沉默不語的小西櫻子吩咐道:
“櫻子,這一回,還是由你帶隊統領。不過,莫要再讓我失望......”
一旁的沈惟敬這時注意到,小西櫻子的肩膀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雖稍稍抬起頭,但只低聲答應了一聲。也不知為何,其並未像往日那般,欣然領命,甚至,都未曾正視一眼小西行長。
這一幕,沈惟敬看在眼裏,表情微微有變。似乎,正是因為那此刻生死未卜的唐衛軒,這對昔日配合默契、信任有加的主僕二人,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裂痕......
“小西大人......”
這時,沈惟敬收回了看向小西櫻子的目光,再次轉向了小西行長,但話尚未出口,就被小西行長抬手攔下,不容置疑地拒絕道:
“沈大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心意已決,何況咱們已然和唐衛軒翻臉,更不可能留得他的性命,壞我大事。請勿復多言!這回,無論誰求情,我也必須要將其滅口、斬草除根!”
誰知,沈惟敬面對態度堅決的小西行長,卻只是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
“小西大人誤會了。沈某是想一同前去,待取回詔書後,當場便親眼驗看一番,以免再出什麼差錯。”
大概是顧忌唐衛軒再搞什麼花招,而在場之人除了沈惟敬,也幾乎無人見過那詔書內容究竟是什麼樣子,小西行長略一沉思,便當即點頭應允:
“這樣......也好!那就有勞沈大人了。來人,為沈大人特備車馬隨行。”
......
不多時,秘密調集的一隊小西家人馬已整裝待發,依然是由小西櫻子率領。但是,對錦衣衛唐衛軒務必格殺勿論的命令,卻已傳達至隊伍中的每一個士卒,不容任何人另徇私情。
同在隊伍中的沈惟敬,看了眼一旁的小西櫻子,或許是一連兩夜都未曾好好休息,原本精神抖擻的婀娜身形,此刻已愈顯憔悴。而此時,小西櫻子卻旁若無人般,只是獃獃地望着東方升起的那輪血色朝陽,緊緊抿住的朱唇間,始終沉默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藉著朝霞的映照,細細觀察,沈惟敬這才發現,小西櫻子的面容間,竟似有淚痕。只是,沈惟敬卻不知,究竟是為了其昨夜並沒有痛下殺手、因而失去了主公小西行長的信任后所感到的悔恨,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沉思了一陣后,沈惟敬靠到了小西櫻子的身旁,特意換為了僅能彼此聽懂的漢話,壓低聲音,悄悄問道:
“櫻子姑娘,唐衛軒......他,真的還活着......?”
聽到沈惟敬的詢問,小西櫻子單薄的臂膀似是不由自主地微微顫動了一下,而人卻彷彿根本沒有聽見般,未加理會,只是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身子,朝向了已然集結完畢的一眾人馬。只見,其目光中透着一股徹骨的寒意,一一掠過朝陽下每一名士卒的臉龐,似乎又恢復了那昔日女忍者殺伐果決的狠辣與無情,隨後,只聽其冷冷下令道:
“出發。”
————————————————————